仙門的許多修士恨她,是因為她“偷竊”了術法製成靈器,導致秘法泄露。


    自稱是她師兄的甄元啟恨她,是因為她辱沒師門,他又懷疑她拿人煉蒼晶。


    包括阿嚴在內的許多百姓恨她,是因為由她而生的靈匪肆虐,害得人們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這個世上消失的人,總有十分正當的理由,那麽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麽?


    從前葉憫微不理解,現在她越來越明白這些人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窮盡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戰勝這些致死的仇恨。


    這是比研究術法靈脈漫長得多的戰役。


    “葉憫微如今沒了她天賦異稟的頭腦,便隻是個掌握幾件靈器的靈匪而已,已經沒有什麽價值……”


    屋內的對話仍在繼續,葉憫微聽到樓下傳來幾聲輕微的貓叫,於是低下頭去。隻見樓下正站著個戴著鬥笠縛著麵巾的人,抬起頭以一雙鳳目望著她。


    那正是溫辭。


    秦嘉澤特地住在一間人少僻靜的客棧裏,所以此處緊挨山林,這扇窗戶下正對著枝繁葉茂的樹林,溫辭站在樹下看著她。


    葉憫微對他搖搖頭,示意溫辭她並沒有來得及改完。


    溫辭皺起眉頭向她打手勢,讓她先下來再說,然後伸出了雙臂。


    葉憫微望了身側那扇窗戶一眼,便又往遠處挪到窗戶絕對看不見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著溫辭的方向一躍。


    溫辭果然精準而穩穩地抱住了她,沒發出一點兒聲音。葉憫微攬著他的脖子,小聲說道:“你口技當真厲害,方才阿福的聲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從支走的呼喊聲,正是溫辭模仿的。


    溫辭仿佛理所當然般挑眉一笑,將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個噓,拉起葉憫微快步離開了這間客棧。


    “隻差兩筆了,我沒來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葉憫微便將她剛剛才所做之事、所聽到的話講給溫辭聽。


    溫辭關注的卻並非是這個,他聽完葉憫微講完一切後,神情凝重對她道:“你把靈脈圖給我,最後兩筆我去改,你現在盡快離開鬼市。”


    “為什麽?”


    溫辭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聽遠處傳來慘叫聲。他們對視一眼,便立刻朝著聲音的來處奔跑而去。


    跑了沒多久林間便出現一條大路,路盡頭有一座被圍牆圍起來的圓形樓閣,圍牆隻開一扇小門。有許多人沿著路往門裏麵走,門口站著收錢的夥計,客人交錢夥計給牌子,這才放人進去。


    慘叫聲與喝彩、鼓掌之聲此起彼伏,越發響亮。門口的夥計和走進門去的客人都對慘叫聲充耳不聞,甚至目露興奮之色。


    溫辭停下腳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處片刻,對葉憫微道:“沿這條路下山不遠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販賣奴隸之處。這裏應該是鬥奴場,裏麵正有有奴隸在廝殺。”


    “廝殺?鬼市規則不是不許傷人嗎?”葉憫微問道。


    “鬼市保護的並不是人,而是財產,或者說主人處置財產的權力。隻是恰好,我們是自己的主人。”


    溫辭淡淡道:“而奴隸的生命不屬於自己,他們是主人的財產。鬼市的規則,確保他們的主人可以對他們為所欲為。”


    在林雪庚進入鬼市之前,溫辭曾經來過鬼市幾次,那時的鬼市還沒有靈器,其中充斥著大量奴隸、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複雜的秩序層層疊疊,血統、金錢、修為,鬼市的秩序隻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錢。


    “所以我說這個地方,乍一看跟外麵不一樣。但仔細一看,沒什麽分別。”


    頓了頓,溫辭看向葉憫微:“所以你在這裏並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對你懷有殺心,你需要盡早離開她的勢力範圍。”


    第088章 舊夢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將舊怨解決, 不過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們並不熟悉這裏,而林雪庚已經對這裏的規則了如指掌。現在你最好先和謝玉珠離開鬼市, 去滄浪山莊等我。把秦嘉澤這件事了結, 再從長計議。”溫辭跟葉憫微分析道。


    葉憫微低眸思索一陣, 看向溫辭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開。”


    溫辭抱起胳膊, 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嘉州丟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這件事嗎,所以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了。”


    葉憫微還記得溫辭在眾生識海裏的怒斥,於是向他鄭重承諾。


    溫辭偏過頭看向葉憫微,鬥笠之下她的那雙眼睛裏滿含篤定。如此想來自豫鈞之後,她確實再沒離開過他,連眾生識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邊。


    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表現得很好, 十分溫暖, 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於一些以前不願意說出口的話, 他也逐漸願意對她說了。


    溫辭嗤笑一聲,仿佛玩笑般說道:“沒關係,你這也不是頭一次丟下我,我早已習慣被你丟下了。”


    葉憫微眸光微動, 仿佛想要解釋什麽, 卻見溫辭靠近她一步,彎腰凝視她的雙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丟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 那就是我一個人被困, 但是如果你遇險,那就是我們倆個一起遇險。”


    “更何況要躲債的人是你, 你這天下最好的賬房來算算這筆賬如何更劃算,還是聽我的吧。”


    溫辭很了解葉憫微的思路, 知道她把所有東西都放在賬麵上算個七七八八的習慣。然而這次葉憫微卻沉默了,她輕聲說道:“不是這麽算的。”


    溫辭隻當她答應了,他轉身沿著這條路往山下走,道:“我們回去找玉珠吧。”


    葉憫微看著溫辭的背影走遠幾步,卻並未跟上。


    溫辭停下步子回過身來看她,偏過頭道:“怎麽,你想進去看奴隸角鬥嗎?那場麵非常血腥,我看過之後做了幾日的噩夢。”


    葉憫微的腳步終於鬆動,她跟上溫辭,問道:“然後呢?”


    這通往生死場的路邊,客人來來往往,門口的夥計還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慘叫與喝彩聲仍然不絕於耳,痛苦與愉悅同時上演。


    “然後我散盡錢財買下整個鬥奴場,把裏麵所有的奴隸放了。然而沒過多少年,鬼市裏又有了新的鬥奴場。”溫辭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場角鬥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隸,救不了此後源源不斷送進鬼市的奴隸,更救不了這普天之下的甿隸之人。


    這個鬼市毀了還會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隸獲得自由之後還會有新的奴隸。人之貪欲存於世,鬼市便存於世,傾軋下的弱者便匍匐於世。


    葉憫微望向那些滿眼期待的客人,她與他們擦肩而過。


    “若此地可以使用靈器,他們定然會用靈器讓奴隸角鬥的場麵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說那全是你的過錯嗎?”


    頓了頓,溫辭說道:“所以我說,不要把所有的債都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清楚林雪庚為何對你心懷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樣的。”


    葉憫微與他並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匯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溫辭還是老樣子。


    無論她做什麽,無論別人怎麽看待她,他永遠會說她是對的。


    甚至在別人的指責尚未出口時,他就要提前告訴她,她無可指摘。


    仿佛他曾經背著沉重的孽債,深受其苦,所以不願她承受一點負擔。


    葉憫微與溫辭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側,高懸的紅燈籠之下,遠離山腳人流與喧囂的雲煙閣內,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寶庫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雲闕悉心培養,以至於幾年便入道築基,如今年過三十,看來仍然是青春少女。


    擁有這樣年輕而秀麗的麵容,林雪庚卻一身暗色的鴉青羅裙,她安靜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幾之上,頭枕著手臂,那不離身的紅酸枝木煙杆橫在鬆鬆張開的手指間。


    林雪庚眠於令人豔羨的金碧輝煌之中,卻在做著一個混亂而蒼涼的夢。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盡鮮血,手裏的長劍寒光雪亮,因為殺了太多人,那隻手已經在發抖,連劍都握不穩。


    她的另一隻手裏,捧著同樣染血的蒼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傾,她麵前站著一隻白鹿,如同煙霧凝成的幻影一般,懸浮在空中,披著一層安寧的白光。


    “你也要離開我嗎?”她的聲音顫抖,比起質問更像是懇求。


    那隻白鹿安靜地退後兩步,繼而化為一縷白煙向遠方飄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沒有挽留也沒有追趕,雨水從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跡染紅,在她腳下匯成一灘血水。


    或許正是因為她太過肮髒,所以那纖塵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蒼晶掉落一地,聲音混沌不清。


    “為什麽……為什麽……”


    “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麽要選中我?一切都是因為你!連你也在利用我嗎!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啊!!”


    靈劍掉落在地,劍柄上掛著的的鈴鐺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裏捂著臉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盡她身上他人的鮮血。


    那是她最後一次流淚。


    畫麵忽而模糊起來,仿佛突然變換了時空。林雪庚從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麵躺在地上。


    她渾身潮濕而粘膩,浸透鮮血,不過這次血並非屬於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彌留之際,被某個人抱在懷裏。


    抱著她的人臂彎顫抖,他對她說:“對不起……”


    眼前的場景十分陌生。


    她太過疲倦,模糊的視野裏看不見他的麵容,隻能聽到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他對她說:“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沒有對你做過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緊緊把她扣在懷裏,她聞到他頸側幹幹淨淨的焚香味道,他低聲在她耳邊一遍遍重複,說他對不起。


    為什麽對不起?他有什麽對不起她的?


    她竟然聽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從胸膛裏擠出的最後一口氣,虛弱而緩慢:“不要哭……不用對不起……是我願意的……你要……活下去……”


    “對不起。”


    頓了頓,那個人低聲道:“等等我,我一定會再找到你。”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好像突然積攢起一些力量,終於睜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畫卷,麵容清雅絕塵,眼底的水澤顫動,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朱紅色傷疤。


    林雪庚驟然從夢中驚醒,險些被滿目的金銀晃到眼睛,她皺著眉舉起手擋在眼前,恍然看著自己置身的這間寶庫。


    一段她習以為常的噩夢,加上一段她從未做過的新夢,都真切地仿佛身臨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側,有些擔憂地說道:“姑娘做噩夢了嗎?”


    林雪庚並沒有回答她,小梅向來很有眼色,她看著林雪庚的神情,遲疑片刻道:“姑娘,最近發生什麽事情了?您怎麽突然決定將之前放出去的錢全數收回?這樣未免也折損太多利錢了。”


    林雪庚沉默許久,才拿起她的煙杆,重拾她的從容。


    她輕描淡寫道:“養了個病鬼,錢的虧空總要從別處補上。”


    “哪裏有虧空,您看這寶庫裏的銀子都快擺不下了。”小梅指著這滿屋子的金銀財寶,不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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