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聽說,大約八十年前豫州曾經有一場大瘟疫,滄州二十八鎮百姓超過半數染病而亡,生靈塗炭。幸存的滄州人說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過之處災疫橫行。祂偽裝成幼童模樣,就是這裏……”


    謝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說道:“這裏有一道紅色印記,據說是疫魔的魔印。”


    一陣寒風吹過,衛淵目不轉睛地望著謝玉珠,他笑道:“謝小姐想說什麽?”


    謝玉珠幹笑幾聲:“哈哈哈哈,我就是講個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個紅色胎記,你也是滄州人,這不是很巧嗎?”


    謝玉珠一拍手,她說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們倆之前見麵後我也沒得病……”


    “謝小姐說的故事是真的。”衛淵笑得意味深長。


    謝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臉上。


    衛淵繼續道:“確實有疫魔,滄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帶來,我全家都死於疫病,隻有我一人幸免於難。不過,我不是疫魔。”


    謝玉珠鬆了一口氣。


    “師父自滄州救出我,將我帶入逍遙門修行,可惜很快師父便羽化而去。我資質平平又心浮氣躁,幾次險些走火入魔,有位師姐便為我重理全身靈脈。整理靈脈會在身上留下傷疤,我便讓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樣的位置,以誌不忘。”


    謝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記留在自己身上以誌不忘,這銘記的方式夠特別的。


    “我的那位師姐,謝小姐應該也認識的。”衛淵悠然道。


    這仿佛是把麻將一推打明牌,謝玉珠端詳衛淵片刻,倒放鬆下來,抬頭看著天空的藍色遊魚與煙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縱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緝拿處死了,你還記它幹什麽呢?”謝玉珠輕聲問道。


    衛淵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還活著。師父留給我一道符咒,符咒那頭牽著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滅。這八十年間,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衛公子是為了找疫魔,所以幹了這麽多大事嗎?”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長了,想要的東西自然會越來越多,要幹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邊。”


    謝玉珠撐著下巴,喟歎一聲:“真好啊。衛公子也是人中豪傑,不論是好是壞,總還有很多大事等著衛公子去做。我沒有遠大的誌向,也沒有過人的天賦,這一生要是由著我自己過,不過也是庸庸碌碌籍籍無名的一輩子。”


    “哈哈,怎麽,庸庸碌碌、籍籍無名的一輩子就沒有意義了?”衛淵哈哈大笑。


    他指著自己對謝玉珠說道:“謝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門的標準品評衛某,衛某怕是一塌糊塗、邪魔外道、死有餘辜,連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師姐,你覺得她是為了要成名成家,兼濟天下才整日埋頭研究那些術法的嗎?”


    “她不是為了要照耀世人,她隻是生來就要燃燒。謝小姐也是,你這一生燒你自己的命,何須照耀世人呢?”


    謝玉珠轉頭看向衛淵,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著一壺酒坐在紅燈籠之下,宛如黑夜裏落滿紅葉的山巒。


    她深深地凝視衛淵片刻,說道:“衛公子,我真是挺喜歡你的。”


    衛淵幽深的眼眸裏浮現出一絲訝色。


    謝玉珠指著衛淵,說道:“看,看,你現在才是真的。剛剛那些話都是真假摻半,你先說自己的悲慘身世,再說我想聽的話,說得我都要心動了。”


    “天上城本就是靈匪窩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還來查抄淶陽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淶陽王在幹什麽事兒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監視他縱容他?你沒安好心吧?”


    “你明明認識我大師父卻不去找她,隻和我見麵,是不是怕被他們看出來你不是好人呐?你來找我,是覺得我年輕好騙嗎?”


    謝玉珠搖搖手指:“大師父二師父我看不懂,但你我還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衛淵沉默地看著謝玉珠,他偏過頭微微一笑,說道:“沒想到策玉師君還有這般魅力呢。”


    謝玉珠心說,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她站起身來向衛淵一拜,說道:“謝謝公子今晚開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們在哪裏,你想見他們就去見,別從我這裏打主意了。”


    謝玉珠轉身沿著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隻聽衛淵在她身後說:“謝小姐,衛某方才所說都是真的。”


    謝玉珠擺擺手道:“我說喜歡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歡你的長相。”


    頓了頓,謝玉珠回過頭來看向衛淵,鄭重道:“而且我就喜歡壞男人。”


    說罷謝玉珠也沒管衛淵的的反應,揮著胳膊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此時此刻她仿佛又是謝家那嬌縱機靈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掃剛剛的陰霾,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


    她正開心著,卻見麵前的街上突然出現一群人,嚇得她腳步一頓。


    這群人出現得過於突兀,就跟阿喜與蒼術人間蒸發那樣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嚴嚴實實,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謝玉珠盯出個洞來。


    他們皆著白衣上繪太陽紋,腰間金牌閃閃發光,風卷起衣角仿佛白浪翻湧。


    這是扶光宗的道袍。


    謝玉珠懵了一瞬,跳起來扭頭就跑,從容也沒有了驕傲也沒有了,邊跑邊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衛淵!衛大公子!大師父二師父!”


    扶光宗來抓她了!


    那邊明安台邊的蒼術一掐指頭,不緊不慢地“呀”了一聲,扭頭看向葉憫微和已經下台的溫辭。


    “剛剛醉糊塗了,讓策因鑽了個空子,他們找來了。”


    第061章 識海


    豫鈞城大街上再一次雞飛狗跳, 一群白衣修士追著一個姑娘跑,路過的百姓紛紛驚慌避讓,炮仗都給掃飛一片。


    形勢危急之時, 隻聽眾人一陣驚呼, 竟有一隻碩大的舞獅從天而降。它渾身金燦燦, 竟像是披著舞獅外衣的活獅子, 溫辭踩在舞獅之上,葉憫微攀著舞獅,伸手一把將謝玉珠拉上獅背。


    舞獅越過那些扶光宗修士頭頂向城外飛馳而去,留下溫辭的痛罵聲:“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黃曆,挑這時候來抓人,大過年的上趕著敗人興致!”


    這幾個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 紛紛念訣乘風飛去, 這兩方馬離開人流密集的豫鈞城中心, 在城郊的樹林裏纏鬥起來。


    夜色之中銀白與金黃交錯,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樹林裏枝條活過來似的四處橫生,而白衣所過之處,草木上紛紛結出璀璨堅硬的晶石。就連那舞獅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漸化為晶石, 雙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術。


    灰燼騰空, 吹煙化灰術擊破舞獅身上的結晶。舞獅口中吐出紅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轟然爆炸,炸出碩大的煙花。


    葉溫二人配合默契, 整個樹林裏劈裏啪啦好不熱鬧, 像是在樹林裏炸了個爆竹煙花坊似的。


    黑夜本當是魘師的天下,可溫辭卻遲遲無法脫身。他隻覺得處處被掣肘, 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將他每一步行動一一看破, 開了天眼似的死死纏住他們不放。


    開了天眼的自然不是這些修士,而是那遙遙坐鎮扶光宗指揮他們的策因,隻見那些修士耳上掛著晶瑩的傳音墜,正一刻不停地閃爍。


    溫辭被纏得怒火中燒,恨不能直接衝去扶光宗把那個不停卜算他的家夥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獅們在叢林裏飛奔,五彩繽紛的煙火燃起,再被灰燼與結晶覆蓋。雙方僵持不下時,扶光宗的白衣修士們突然三三結對,結對人之間靈脈湧動,竟然出現了一麵巨大的鏡子。


    在黑暗的樹林之中,這鏡子上寂寂無光,仿佛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鏡影術?”


    溫辭目眥欲裂,他怒喝道:“讓開!你們不要命了嗎!!”


    須臾之間他的舞獅們出現在兩麵鏡子之間,兩麵鏡子中出現舞獅的無窮疊影,舞獅們隨之扭曲,仿佛被抓住兩頭擰成麻花。


    溫辭隻來得及將身邊兩個人推出去,下一刻便與舞獅一起被卷入鏡子之中,連帶著施鏡影術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無影。


    仿佛這鏡子的血盆大口把他們連同鏡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謝玉珠撲倒在草叢裏,她慌忙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喊道:“大師父!二師父!”


    她的聲音回蕩在樹林裏,卻無人應聲。


    滿樹林的火藥味兒與樹影裏,隻有白色道袍的修士們走近她,將她圍在其中。


    與此同時被吞入鏡中的溫辭隻覺墜入洪流,四肢與魂魄仿佛都被四麵撕扯,無窮無盡、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於耳際。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裏有無數人在說話,說著每日他在街上都能聽見的閑言碎語,但是每一句話都隱藏不安與心虛。


    盡是謊言。


    溫辭恍惚撞到什麽東西,被疼痛瞬間喚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終於浮出水麵,喘出一口氣。


    浮出水麵的那一刻,糾纏了三個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喚聲再次響徹他的耳際,聲如洪鍾震得溫辭頭暈目眩。


    ——“巫恩辭!回來!”


    ——“回到眾生識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溫辭撐著身體吐出幾口水來,頓了頓,竟接著吐出一口血。


    血噴灑在潮濕的地麵上,他身下是一塊碩大岩石,這裏是為數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湧的激流圍繞著岩石蕩起水花。


    溫辭咳嗽兩聲,抹去唇邊的血跡,心想還好葉憫微和謝玉珠沒有被卷進此地。魘術與鏡影術對衝後,還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


    他邊想邊抬頭,隻見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視線裏,遠處又漂來一個人。


    這模樣,看起來竟是葉憫微。


    溫辭瞪大眼睛,隻見此人也撞到岩石邊,一隻掛著金鐲子的手攀上岩石,葉憫微的麵容從岩石邊緣升上來。


    片刻後,本應該在豫鈞城郊的葉憫微渾身濕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紅梅,和溫辭剛才一樣趴在岩石上邊咳嗽邊吐水。


    溫辭坐在她身邊,大惑不解:“……我剛剛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嗎?”


    葉憫微摸出乾坤袋裏的視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時我抓住了獅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麽呢!?”溫辭怒發衝冠。


    “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麽,但是不想讓你一個人幹。”


    “我要來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幹嗎?”


    “有我在你怎麽會死呢?”


    葉憫微一如既往信心滿滿,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目光從溫辭慍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溫辭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驚訝,伸出手去撫上溫辭的唇角:“你臉上為什麽有血?你受傷了嗎?”


    溫辭偏過頭避開葉憫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說道:“沒事。”


    此時此刻他們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鈞,甚至不像是在人間。此處天上烏雲密布呈壓頂之勢,光線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鳥來回盤旋,萬物都被刷上一層陰鬱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勢滔天無邊無際,看不見水流來處,亦不見河岸。舉目望去隻有些類似的巨石三三兩兩立於水中,水繞過已經被磨得圓鈍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溫辭與葉憫微不約而同地轉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離這塊岩石不遠之處,巨量的水流驟然隨懸崖墜落,激起蒼茫的水汽翻湧而上,水聲震天響,白茫茫看不見盡頭。


    他們身後竟是一道漫無邊際的大瀑布,他們便身處這瀑布頂端。


    溫辭眉頭緊鎖,他冷冷道:“同歸於盡……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剛剛在城郊樹林裏扶光宗使的鏡影術,需三人共同結鏡,鏡子可以短暫複製出映照的人或物,並交由結鏡者調遣。


    然而鏡影術一向對於魘術無效,不僅無效還十分危險,兩者相遇的後果便是施術人與魘師同時消失,再也找不到一點兒蹤跡。沒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沒人知道消失的人會去哪裏。


    所以一直以來,魘術與鏡影術都互為禁忌。


    “策因令那六個弟子使出鏡影術與我們同歸於盡,可真是不惜代價、舍生取義。這就是他算出來,能解決我們最好的方法?”溫辭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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