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詫異地抬起眼睛,葉憫微彎著眼睛微笑著,她說道:“我知道,我是個好人。”


    頓了頓,她接著說道:“不過是遇見你們之後我才知道的,所以謝謝你。”


    阿嚴眨了眨眼睛,又低下頭去,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小聲說他都這麽大了不要抱,讓葉憫微放他下去,葉憫微卻不放。


    她說台上的溫辭才是最好看的溫辭,讓阿嚴一定要看看。


    阿嚴和溫辭不熟,他小聲說:“幹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嗎?”


    葉憫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從地宮出來那天,你說你想念他還跑過去抱他,你喜歡這個哥哥吧?”


    阿嚴的語氣竟有些無端的酸澀。


    “喜歡嗎?”葉憫微也不知道是在問阿嚴,還是在問自己。


    “哥哥確實長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氣太差了。”


    “隻是嘴上說話不好聽而已,他其實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長得這麽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嬌縱的資格啊。”


    阿嚴癟癟嘴,指著葉憫微斬釘截鐵道:“你瞧,你就是喜歡這個哥哥!”


    鼓樂聲急促起來,觀眾們奮力鼓掌,他們的注意便轉回了台上。隻見台上樂師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過飯的熟麵孔,可拿起了樂器便瞧著大不一樣。


    樂器紛繁複雜,笙、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與鑼鼓看得人眼花繚亂,當中最顯眼的要屬擺在堂正中的那麵架起的堂鼓,鼓麵碩大,上麵繪著富貴的紅牡丹紋。


    而樂師之中最顯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溫辭。


    他背對著眾人,長發間彩色的鈴鐺時隱時現,衣衫孔雀藍與藤黃朱紅交錯。他手臂上纏繞五彩的絲帶,隨著鼓槌落於鼓麵上,絲帶飄飛,紅牡丹震顫,絲竹之聲隨之大盛。


    所有樂師樂器都圍繞著那麵堂鼓,圍繞著溫辭,樂聲宛如祥雲升起,驅散凜冬寒風。堂鼓總領所有絲竹的步調,時緩時急,在寒夜中激蕩起急流,一圈圈擴散開來。


    台下之人無不歡呼雀躍,拍手讚歎。


    葉憫微望著台上的溫辭,他雖沒有回身,但是擊鼓的動作卻十分瀟灑快意,彩帶飄飛、鼓槌旋轉,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果然台上的溫辭才是最好看的溫辭。


    葉憫微滿心歡喜地笑起來,她抬起手腕,藍光流轉之間,明安台上的夜空裏突然湧出無數明亮的遊魚。


    台下的觀眾的讚歎聲立刻提高,不僅是台下,整座豫鈞城都傳來驚詫之聲,沸沸揚揚滔天不絕。


    被燈火照亮的夜空仿佛海洋高懸於空中,遊魚在其中肆意遨遊。隻聽人群又一聲驚呼,紅色遊龍穿過遊魚,與它們在漫天煙火之中追逐嬉戲。滿城的梅花相繼綻放,寒枝上綻出紅蕊,花香撲鼻。


    溫辭轉回頭去,隻見在台下震驚而歡喜的人群之中,葉憫微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她手腕上的萬象森羅快速旋轉間閃爍著藍色的光芒。


    視石之後她的雙眸明亮,且滿含笑意。


    遊魚與龍從她頭頂的夜空中劃過,湛藍金紅交織。她發間的梅花花苞逐漸綻放,金色與藍色的發帶隨風飄動,紅色裘衣上的金紋被燈火照得灼灼發亮。在人聲鼎沸中她安然地,專注地望著他。


    那些術法並沒有實效,她隻是用術法來為他的鼓樂造一場美景。


    所謂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鼓槌落下,響聲震徹心扉。


    溫辭想起自己原本十分厭惡紅色,後來發現世人以紅色為喜,節慶時常常滿城緋紅,厭惡之心便漸漸淡去。


    如今葉憫微穿著一身紅衣這樣眼含笑意地瞧著他,他仿佛就要喜歡上紅色了。


    他最初心動時,她也是這般站在盛大的神奇之中安然地望著他,說這神奇是她的禮物。那分明是絕無僅有的奇景,可她的眼睛裏隻有他。


    讓人心神震顫。


    讓人心生錯覺。


    溫辭閉眼轉過頭去,在心中痛罵:你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夥,沒骨氣的家夥,活該受罪的家夥。你痛恨她千萬次,難道還要繼續心動千萬次嗎?


    正在他滿心複雜之時,兩個人噗通掉在了明安台上。


    正是剛剛消失在爆竹聲中的蒼術與阿喜。


    第060章 悵然


    隻見台上出現的一大一小兩個人, 小的那個開心地蹦蹦跳跳,大的那個卻一個頭兩個大。


    蒼術雙手撐著台麵瞪大眼睛看向台下烏泱泱的觀眾們,他這滿身纏著紅綢緞的樣子走在街上顯得怪異, 可放在台上卻是剛剛好, 正像是個來演出的伶人。


    觀眾們紛紛鼓掌叫好, 說道今年除夕不僅有仙門造的魚龍美景, 連風漪堂的十番鑼鼓都編排新花樣了。


    恰好此時一段鑼鼓牌子結束,蒼術在台上愣了一瞬,仿佛是被逼上梁山破罐破摔。他突然拿起架勢,迤迤起身抱拳向台下觀眾們行禮,仿佛剛剛從天而降真是安排好的亮相。


    溫辭瞧了蒼術一眼,便回過頭去繼續擊鼓。樂師們紛紛反應過來, 絲竹樂聲又隨著鼓聲而起。


    蒼術在台上昂首闊步, 晃晃悠悠走了一圈, 便來到溫辭的堂鼓邊,伸手扶住了堂鼓邊緣。


    藍色的遊魚在台上遊曳,圍繞著蒼術與阿喜而上,蒼術就著堂鼓震動的節奏, 揮手朗聲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 且插梅花醉洛陽。”


    蒼術揮手之間紅綢在燈火中飛揚, 阿嚴小聲對葉憫微說道:“完了,蒼術哥哥酒勁兒上腦, 開始胡言亂語了。”


    台下人也聽不懂蒼術在說什麽,隻覺得他的聲音合著鼓點抑揚頓挫, 氣貫長虹,紛紛叫好。


    蒼術抱拳行禮,說道:“承讓承讓。”


    然後他繼續高聲道:“水有滔天之勢,燈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濁以揚清,燈可除昏而破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壽而康。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在觀眾們的齊聲叫好中,蒼術四處作揖拎著阿喜從台上走下來。


    蒼術下台時還是昂首闊步,走到葉憫微麵前時一下子腿軟,險些倒在地上。


    葉憫微扶住蒼術,隻聽他底氣不足地問道:“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麽?”


    “你不記得自己剛剛說什麽了嗎?”


    蒼術搖搖頭,苦澀道:“一下來就全忘了。”


    “你吟了好些詩,還說了新春祝語。什麽清都山水郎,燈垂不夜之光……”


    “好了好了,您別說了。”蒼術虛弱地別過臉去。


    葉憫微拍拍蒼術的後背,說道:“你演技比我好,看起來很像是那麽一回事兒,把場麵撐過去了。想來溫辭會很感謝你的。”


    阿喜蹦蹦跳跳地抱住蒼術的腿,蒼術笑眼眯眯心有餘悸地把她拎開來,溫言道:“去找你哥去!”


    說罷蒼術環顧四周,說道:“謝小姐哪兒去了?”


    葉憫微跟著左右看看,這才發現自己那小徒弟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謝玉珠沒看到這場橫生的熱鬧,若她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應當會十分後悔。


    當時她瞧著台上意氣風發的她二師父,再看身邊她大師父手腕上旋轉的萬象森羅,以及漫天的湛藍遊魚、卷起所有鞭炮紅紙變成紅色龍形的灰燼,她驚歎之餘竟然心生悵然。


    她兩位師父都有熱愛神往之事,凡是涉及此事必定神采飛揚,滿目生光,世人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她卻沒有什麽誌向。


    從前她還想著要學出點兒名堂來證明自己,現在倒好,隻要她願意搖身一變就能成比她兩位師父還年長的宗師。這名堂大了去了,那策玉師君也是雄心萬丈,名滿天下啊。


    她這個渺小的謝玉珠,不學無術胸無大誌的家夥,究竟有什麽價值,有什麽理由不變回策玉師君呢?


    她滿心憂傷,又覺得自己的憂傷十分煞風景,便從她大師父身邊偷偷溜走,在大街上閑逛,獨自悵然去了。


    她某個大戶人家門前的台階上坐下,頭頂上的紅燈籠把她所坐之處照亮。謝玉珠撐著腦袋看著街上的孩子們拿著爆竹點心嬉笑而去,長長地歎息一聲。


    “好巧,又遇見小姐了。”


    身側突然傳來聲音,謝玉珠一個激靈轉頭看去。她剛剛來的時候沒注意,隻見這門頭掛的另一盞紅燈籠底下,台階的另一邊兒也坐著個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她還真認識這個人。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拎著一壺酒,手臂搭在膝蓋上,慵懶地低頭對謝玉珠行禮。揚起頭時月光映在眼底,照亮他脖子那段紅色胎記。


    “衛衛衛……衛公子?”謝玉珠瞪圓眼睛結巴道。


    這不是正是她在寧裕金神節上見到的男人嗎?


    謝玉珠僵坐原地,腦子裏鬧熱得跟搭了個明安台似的,各路想法你方唱罷我登場。


    她心想這位衛淵公子怎麽會在這裏,他果真是天上城的城主嗎?若他就是那個衛淵,那他出身逍遙門,會不會認識她大師父,難不成他是衝著她大師父來的?


    她又想,真別說他長得真端正,正是她喜歡的那種模樣,濃眉大眼的……


    不不不,這衛淵知道她和她大師父之間的關係嗎?又或許,他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嗎?


    謝玉珠心中大感不妙,隻見對方開口仿佛要說什麽,謝玉珠搶先問道:“衛公子怎麽在這裏?”


    衛淵略一沉默,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大門:“這是州牧衙門的後門。”


    謝玉珠驚詫地回頭端詳:“哦?”


    “我奉命來查抄淶陽王府,住在此處。”


    謝玉珠心說她怎麽一下子挑了這麽個地方來惆悵。


    “你是朝廷的人?可是你不是……”


    “修士,我是修士。”


    “可是仙門嚴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衛某是仙門叛徒啊。”


    衛淵一絲羞愧之色也無,坦誠得讓謝玉珠無言以對。他繼續說道:“謝小姐……”


    謝玉珠再次搶先道:“新春佳節,衛大人怎麽一個人在州牧衙門後門喝悶酒?”


    衛淵再次順著謝玉珠的話說道:“我們修道之人親眷早已去世,自然無人可以團聚。”


    “衛大人是哪裏人啊?”


    “滄州人。”


    “滄州人啊!”


    “謝小姐去過?”


    “我……”謝玉珠這還是頭一次離開家,自然是沒有去過滄州的。她目光落在衛淵脖子上的紅色胎記上,突然想起她聽說過的滄州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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