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憫微別扭地扭了扭頭,查看自己的雙手:“不知道,過來的時候丟了。”


    “丟了?你知不知那……算了,你不知道!”


    溫辭麵色鐵青,眼下他和葉憫微背對背捆得結實,就這麽吊在高索之上搖搖晃晃,簡直不能更滑稽。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呼救,讓下麵的人接他們下去。


    他抬眼看向站立在一頭木樁上的江虎盛,隻見那人再沒有挑釁神情,正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他再看一眼下麵的觀眾,人已經是剛才的三倍多,所有人都翹首以盼,興高采烈地看著他們。


    溫辭暗自提了一口氣,對葉憫微低聲道:“不要亂動,軀幹繃緊,四肢放鬆。”


    “怎麽了?”


    “你聽好,綁著你我也能走到那頭木樁去,我才不會輸給那索上蟲!”


    都鬥到這個地步了,話也都放出去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就算摔死也不可能認輸!


    溫辭腳背與腰腹使力,搖晃間一個旋身硬生生拖著葉憫微站在了繩索上。葉憫微十分聽話,居然真的全身放鬆掛在他身上,甚至還有閑心讚歎道:“你真厲害啊!”


    她這句話本該淹沒在觀眾們的掌聲與叫好聲裏,偏偏還是讓溫辭聽了個清楚。


    溫辭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閉嘴吧你!”


    這邊兩個人水深火熱,那邊謝玉珠也是焦頭爛額。她追著靈活逃竄的野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野狗在街頭行人的腳之間來回奔逃,謝玉珠一路彎腰,雙目緊盯著野狗邊扒拉人邊跑,一翻追逐之後,她衣服也刮破了頭發也蹭散了,終於把野狗逼到了牆角。


    謝玉珠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她拿出從飯館順來的一根肉骨頭,勉力勾引道:“嘬嘬嘬,看這是什麽?是骨頭!放下鐲子來吃骨頭!”


    野狗喉嚨裏發出低啞的吼聲,它懷疑地瞧著謝玉珠手裏的骨頭,猶豫地往前走幾步,伸鼻子嗅了嗅。


    謝玉珠感覺到它的牙齒有所鬆力,雙眼發光道:“對對對,乖狗狗!”


    她說著就伸手去拿鐲子,手捏住鐲子的刹那,野狗那滴溜溜的黑眼珠子驀然一轉,憤怒地落在她身上。它瞬間咬緊了嘴裏的鐲子往後退,完全不為那骨頭所動,仿佛是鐵了心要守護這個新玩具。


    謝玉珠同時抓緊鐲子,她咬牙切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姑奶奶我不客氣!”


    說著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勁兒拚命往外拔鐲子,邊拔邊罵:“又吃不了的東西你這麽起勁兒幹嘛?搶別人東西好玩是嘛!壞狗!快吐出來給我!鬆口呀!”


    於此同時,正一個前進一個倒退,勉勉強強在繩索上走動的溫辭和葉憫微瞬間身體調轉,麵對麵重新被捆了個結實。


    動蕩間兩個人差點掉下繩索,觀眾們一陣驚呼。隻見溫辭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手,引著葉憫微的胳膊一起攀住繩索,再次將二人吊住。


    觀眾們掌聲震震,口哨聲滿天飛,溫辭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大罵道:“哪裏來的混賬,居然把萬象森羅當玩具使!”


    那邊謝玉珠和野狗一個拽一個咬,脫手了的再去搶,脫口了的再去叼,鐲子就在這一人一狗間來回折騰。


    這邊繩索上的溫辭和葉憫微跟著來回折騰,一會對麵綁,一會兒後背綁,一會兒抱著綁,橫著綁豎著綁,各種花樣輪番上演。全靠著溫辭反應快又技術高超,幾番險象環生居然也沒掉下繩索。


    到另一頭的木樁的短短路程,兩人走得比西天取經的路還要艱難漫長。待快到終點時,溫辭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他這口氣剛鬆到一半,隻覺懷裏一鬆,束縛他的力量驀然消失。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溫辭就伸手抓住葉憫微,被她拽得往下直墜,攀住繩索將葉憫微吊在半空。


    葉憫微的雙腳在三人高的空中搖搖晃晃,溫辭咬緊牙關拽著她的胳膊,憤恨道:“這夯貨吃錯藥了吧!”


    不停轉模字也就罷了,還突然解除術法,真是胡折騰!


    底下的觀眾以為這又是什麽花樣,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準備鼓掌的手都舉在半空了。偏偏溫辭手心出了汗,滑得他攥不住葉憫微的手臂,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滑,胳膊留下幾道紅痕。


    葉憫微看了抓住自己的那隻因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再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高度,歎息道:“腿要摔斷了。”


    溫辭的瞳孔緊縮,咬緊下唇。


    葉憫微正想著怎樣掉下去能傷得輕一些,攥住她的那隻手突然發力,她被甩得騰空一個轉身,然後就全無掛礙地掉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她的腿上沒有生出斷裂的疼痛,而是落進某個溫熱的懷裏,鼻息間全是潮濕的花香。她被抱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慢慢停下來。


    在周圍觀眾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裏,葉憫微暈眩了片刻,隻覺得周圍模糊地圍上來許多人。她支起身體看向自己身下的溫辭,迷惑地說道:“你怎麽認輸了?”


    是她要掉下去,又不是他要掉下去。他本可以贏的,他不是說一定要贏的嗎?


    溫辭躺在地上,汗濕了額上發絲,也濕了發間綁鈴鐺的繩子。春日陽光裏,他的皮膚仿佛上了釉的白瓷般,那如畫的容顏上複現出複雜難解的表情


    最終他隻是咬著牙,一字一頓道:“用不著你管。”


    溫辭一把將葉憫微推開,這動作似乎帶動了他剛剛摔出的傷,他吃痛地捂著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即便是落敗掉下繩索,溫辭氣勢也不弱,他對那已經從木樁上下來的江虎盛道:“今日算你走運,放你一馬。”


    江虎盛目睹了剛剛那一番精彩絕倫的走索過程,也實在無法誇口,麵露慚色抱拳道:“老兄索上功夫確實遠超江某,老兄的索上花樣我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溫辭額上青筋跳了跳,他這一番迫不得已的表演實在不想得到任何人的誇讚。他對於周圍觀眾的叫好也沒有多理會,轉過身去撥開人群,徑直離去。


    葉憫微從地上站起來,在後麵大聲喊他:“溫辭!”


    溫辭頭也不回,腳步走得飛快,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我攢夠錢了。”


    她從懷裏拿出那兩張銀票舉在半空,補充道:“一千兩。”


    “什麽!一千兩啊?”


    “真是一千兩!”


    “這麽多錢……”


    這巨額銀票夠普通百姓無憂過一輩子的,葉憫微一拿出這兩張銀票,周圍便爆發出驚歎聲,所有人目光都集中這那兩張銀票上。後麵還有人踮起腳吵嚷著張望,驚訝之後便有許多眼睛裏露出貪婪神情。


    那已經走出去好遠的身影一個旋轉,色彩繽紛的衣擺一陣飛舞,溫辭黑著臉走了回來。


    他攥住葉憫微的手腕就快步往前走,衝出人群七拐八拐,一直走到無人處,溫辭才放下手。


    他冷著臉回頭望向葉憫微,說道:“你幹什麽呢?炫耀你腰纏萬貫嗎?想被謀財害命嗎?”


    葉憫微搖搖頭:“我想和你說話。”


    溫辭皺眉望著她片刻,“一千兩銀子”和“和你說話”兩段信息在腦子裏轉悠幾圈,他終於想起了那天摘月樓樓梯前他們的一番對話。


    他嗤笑道:“隨口一說的話你也當真,謝家小姐對你倒是真好,一千兩說給就給。”


    “這是我的報酬。我假扮她待在房間裏,還有帶她看魘術賺來的。”


    “你帶她看魘術……”溫辭說著說著聲音卻低下去。


    他看向葉憫微手裏那兩張銀票,若有所思:“所以你會進夢魘,不是因為好奇,是因為……”


    “因為要攢錢見你。”


    溫辭的神情莫測,他沉默一瞬,嘲笑道:“我說什麽便是什麽嗎?如若我開口要一萬兩呢?”


    葉憫微不假思索:“那也攢給你。我有求於你,自然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溫辭慢慢抬起眼睛來,看向葉憫微。她披著灰色的鬥篷站在牆邊的陰影裏,望著他的眼睛迷蒙如大霧彌漫,白色的發絲隨風飄蕩,拂過她的眼睫,越過她的鼻骨飄進陽光中去。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約要追尋到一個甲子之前的歲月。那時她的頭發還未全白,眼睛也沒有那麽不好,某一日走了三十裏崎嶇的山路,徒手爬上山崖,滿身泥土,傷痕累累地站在他麵前。


    那時他們常常爭吵,他經常躲起來等她來找自己。那次他等待的時間格外長,原本要發火來著,見她這個模樣反倒怔住了。


    ——你不是大能嗎?你不是會很多術法,騰雲駕霧無所不能嗎?怎麽……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那時候她不以為意地擦去臉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經斷了,甚至還把血也擦到了臉上。


    ——上次你不是說,不許我用術法找你嗎?


    他想說那是氣話,卻又說不出口,隻能怒道——我說不讓你用術法你就不用術法,你什麽時候這麽聽我的話了!


    她偏過頭去,一派認真——是我有求於你,自然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個自幼修道的術法天才,從小到大沒走過幾步路,也不曾攀過一寸山的人。隻不過是他一句氣話,她也認認真真地照做了。


    數十年的時間過去,她忘記了一切,卻還是一點兒也沒變。


    隻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需要抬頭仰望她的孩子,如今他已經長得很高,落下的影子都可以將她完全籠罩住了。


    “騙子。”溫辭低聲說道。


    “什麽?”


    他並不回答,也不收那一千兩,隻是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麽?”


    “我想請你幫我,幫我想起我自己。”


    溫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幫你找記憶對我有什麽好處?”


    葉憫微低下眼眸,她認真思考了一番這個問題,有些苦惱地歎息道:“不知道。不過真的沒有嗎?”


    “你沒有想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嗎?我沒有可以為你做的事情嗎?”


    她靠近他一步,誠懇看著他的雙眸。


    溫辭同時後退一步,攥緊拳頭。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滿小巷,兩人安靜無聲地對峙著,時間仿佛滯留在數十年以前又仿佛在今日,曖昧不明。


    偏偏在這時,一道石破天驚的呼喊聲打破了寂靜。這聲音帶著哭腔,嚎道:“師父!我終於找到你了!”


    溫辭和葉憫微從寂靜中解凍,一齊轉過頭去,隻見不遠處站著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滿眼淚汪汪地衝他們招手,正是命途坎坷的謝玉珠。


    而在她身邊站著個又高又瘦的男人,身穿一件破舊但幹淨的藏青色道袍,身上露出道袍的部分都纏著白色布條,就連左半邊臉上都纏著白色布條遮住了左眼。


    這模樣活像是受了重傷剛包紮好就從醫館裏跑出來的病人。


    然而被布條裹了大半身體的男人竟活動自如,右手提著一隻叼著包子的黃狗,左手拿著一根長杆。杆子上掛著一塊同樣洗得褪色的旗子,上書:神機妙算。


    打扮古怪的算命先生看見溫辭與葉憫微,便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搖著頭說道:“察見淵魚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無方者不幸,窮追而必傷;昏而未覺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三位可真是這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數一數二的倒黴蛋!”


    第016章 算命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朋友,太陽西斜之時,古怪的算命先生和三位倒黴蛋一起坐在了謝玉珠吃午飯的那家酒樓裏,共進晚餐。


    謝玉珠目光在葉憫微與溫辭間來回打轉,心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誰能想到萬象之宗和夢墟主人還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呢?


    眼觀稀奇物,令人壽命長。她今日滿街追狗折的壽,這下子全能補回來。


    溫辭一點兒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他打量著那算命先生,反客為主道:“謝小姐,不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嗎?”


    謝玉珠立刻回過神來,清清嗓子,向各位介紹她的大恩人——蒼術先生。


    不久前,正在謝玉珠與野狗的搏鬥陷入僵局時,這位名叫蒼術的算命先生如神兵天降。他以一隻肉包子吸引野狗的主意,謝玉珠趁勢而上,這才一舉從野狗嘴中搶回了鐲子。


    謝玉珠開心不過一瞬便想起來,鐲子是拿回來不假,可是她今天剛認的師父丟了。見她一籌莫展,算命先生便為她算上一卦,然後帶著她走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們就見到了葉憫微。


    謝玉珠繪聲繪色講完這段故事,算命先生便繼續他的感歎:“倒黴啊倒黴,各位實在倒黴,不僅以前倒黴,今日倒黴,以後還要一直倒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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