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東拉西扯了幾分鍾。


    “儂一噶頭當心,啊?”斯南最後叮囑了一句。


    “好。”斯江應承。兩姊妹默契地都沒?說下一步的事,近鄉情怯,因愛生怖。


    掛了電話,斯江喝了兩杯黑咖啡提神,取了行李,再去買機票。好在國內航班眾多?,這會兒又是早上,十一點就有航班飛清萊,還夠時間吃個早飯。


    斯江努力咽下三明?治,和江南朱敏就工作通了半小時電話,又給善讓打了個電話。


    “放心,隻要你找到人,無論如何,我和你舅舅都能把?景生弄回來?。”善讓到了北京後也沒?怎麽睡,昨天去找了孫驍,還跑了趟外交部和公安部,有希望,但不明?朗,還得等北武在雲南拿到公安廳的證明?和景洪農場重新開?具景生的出生證、戶口遷移證明?,憑這些再回上海補齊景生的小學中學大?學檔案,重新辦戶口和身份證以及護照,本人不在,這些事情其實完全無法辦理,以前斯江不知道被拒絕了多?少次。善讓和善禮這次是把?周家最重要的人脈全用上了,善禮在公安部拍了桌子,隻差沒?揪著某領導的手?逼他簽字承認景生的臥底身份。但這等種種難處,不值一提。


    ——


    斯江十二點半抵達清萊,一出機場熱帶的風撲麵?而來?。機場外頭亂糟糟的,恍如上海的北站,紅色tuktuk司機蜂擁而至拉客,英語都很流利。斯江拿出卡蘿兒給的地址,特地打印出了英文和泰文兩種語言,還帶斯南做出來?的地圖,司機們看了卻都紛紛搖頭。


    “二十美金。”


    有人露出猶豫的神色,但還是無人點頭。


    “三十美金。”


    直到斯江喊出五十美金的時候,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舉起?手?:“i go.”


    斯江大?喜,轉瞬間也想到各種惡性事件的可?能,她也許會被搶,甚至會像西美那樣被轉賣,但她別無選擇,隻能靠運氣。


    好在辦旅遊簽證的好運持續到了當下,年輕的司機雖然已經拿到了斯江付的十美金定金,依然堅持不懈地在兜客,高聲喊著美斯樂美斯樂十美金一個人。斯江在悶熱的車廂裏看到掛著的各種佛牌,默默許願佛教徒心地善良送她平安上山。


    事從人願,司機又帶了五個台灣遊客上車。


    車鬥裏頓時熱鬧起?來?。


    兩個中年台灣男人熱情地跟斯江搭話,其中一位在美斯樂有茶田,十分善談,滔滔不絕,又好打聽,恨不得一路就把?斯江的人生全翻出來?,在哪裏出生在哪裏長大?,讀大?學了沒?有,做什麽工作,上海現在是不是很發達,第幾次來?泰國,第幾次來?清萊,怎麽會想到去美斯樂,一個人旅行好厲害,不怕危險啊,家裏人放心嗎?我要是你男朋友肯定不放心。


    斯江笑著說:“我丈夫在美斯樂的華文學校教書,我來?探親。”


    “欸???!!!”


    又一輪過度熱情的問候撲麵?而來?,比機場出口的風還熱。


    好在很快山路開?始了頻繁的急轉彎,司機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戶大?聲喊:“抓緊把?手?!”


    斯江看著自己和其他人被甩來?甩去,很好,他們終於閉嘴了。


    二十分鍾後,那位台灣大?哥慘厲地高喊自己要嘔吐。


    司機一臉不樂意地又甩了三個彎,才在山石下的一小塊空地上停了下來?。


    斯江也暈,看見三位爬下車吐得七葷八素的台灣同胞,又想笑。


    司機顯然隻訓練過拉客的英語,這會兒用英語夾雜著泰語比劃著說了一長段話,斯江大?概聽出來?是說必須趕緊上山,否則他今天回不了清萊。


    天空中一片烏雲滾滾而來?,司機臉色緊張起?來?,徑直架起?蹲在地上的遊客往後鬥裏塞:“下雨了,要下雨了,快走。”


    暴雨轉瞬即至,車速降到很低,u型彎前司機急急按喇叭,車速一慢,好幾個轉彎爬坡都溜了車,嚇得台灣大?哥大?姐們嗷嗷叫。後鬥裏還漏雨,行李都已經濕透,鞋襪也泡在水裏,雨勢仍不見小。忽地車身一震,徹底歪斜,倒向沒?有護欄的山路一側。


    斯江一手?拉住隔壁的大?姐,一手?死死拽住把?手?,眼睜睜看著坐在車尾拎著塑料袋隨時備吐的經驗豐富的大?哥被甩出了車鬥,刹車聲,車體撞擊山崖的聲音,樹木斷裂聲,尖叫慘呼聲,行李砰砰相撞,交雜在風雨中,一切都那麽不現實。


    斯江滑落在全是水的車鬥裏,雙腳死命頂住了行李箱,大?姐趴在了車廂裏,退被行李箱壓住了。好在車子不再下滑。


    很快,年輕司機滿身泥水地出現在車尾,扶著被摔出去的大?哥,先把?大?姐拉了出去,再把?斯江和其他乘客都拉了出去。


    劫後餘生,大?雨中,斯江仰頭看著近九十度的山體,毫無理由?地感到一絲慶幸。


    在尋找景生的路上,她終於也吃了點苦。這樣好像她終於靠近了他一點。


    第535章


    暴雨傾瀉,不遠處渾黃的山洪挾裹著斷枝殘葉奔騰而下,滑坡了兩次的山體已經?把紅色的舊皮卡淹沒了一大半,隻剩下車頭還在倔強地問天。車內的行李是全沒指望了,斯江起初還想搶救一下電腦包,被司機大力拽離現?場後,一眨眼電腦包已經被壓在了一塊半人高?的大石下,嚇得台灣大哥大姐們連連尖叫。


    “不要了啦!這種時候就隻要命啦,要什麽電腦!”


    “小姐你搞錯沒有!快過來這邊!”


    “你真的要好好謝謝司機小弟耶,他救了你一命欸!”


    斯江冷汗涔涔,回過神來才發覺全身在瑟瑟發抖,摸了摸,手機倒一直在運動褲口袋裏,摸出來一看,泡水後怎麽按都毫無反應。


    天色越來越黑,司機比劃了幾句,選了個地方開始徒手往上攀爬。


    斯江一群人被安排在一平方米左右的石平台上,旁邊是齊根折斷的一棵鳳凰樹,火紅的鳳凰花殘落在泥濘中,給?慘烈的墜車事故增添了幾分濃重的悲劇氛圍。


    “啊——!!!”


    驚叫聲不斷。


    好在司機隻是掉了一隻夾趾拖鞋,他返頭看了看,在暴雨中繼續艱難上行。


    台灣大姐哭了起來:“嚇死我?了啦——還好沒事,你們說我?們是不是會死在這裏?!”


    “神經?,呸呸呸,你別烏鴉嘴。”


    話最多的大哥連連呸了幾聲,忽地拚命高?喊:“兄弟你一定要帶人來救我?們啊,我?不能死的,我?媽八十二了,下個月要動手術,我?老婆從來沒上過班,我?兒子三十歲都還沒結婚,我?女兒二十七了睡覺還會蹬被子,我?真的不能死的!”


    大哥吼完一輪,無助地蹲下身捶地大哭:“這什麽破地方啊,早知道有今天,誰要來這裏種什麽茶。天氣預報呢?為什麽不說會有大暴雨啊!我?幹你良哦。”


    這一霎,斯江突然明白?了景生為什麽會失聯這麽久。文明世界的人已經?習慣了因特網和電信,郵件、論壇、手機、座機,很難想象還會找不到一個人,更難想象一個人會找不到家,淚水滂沱,隨著雨水而下。


    夜色漸濃,雨漸漸小了,山洪也已停,樹林之間蒸騰起了大霧,不斷滑下的泥沙已經?差不多淹沒了整部車,隻剩一個後視鏡還頑強地標識在那裏。


    台灣大哥已經?半昏半醒的狀態。


    “老黃,你醒醒啊,不能睡,很快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睡著了就醒不過來啦,掐他,掐啊,掐他人中。”


    斯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可?能會在熱帶被凍死,但手腳越來越冰涼,再怎麽原地跺腳也沒用,骨頭裏像冷庫裏撈出來的,手腳不停發抖。


    “我?下去看看那半個行李箱能不能拿出來。”斯江叮囑台灣大姐,“別讓黃先?生睡著,搓熱他的心胸腹部試試。”


    “欸!陳小姐你要幹什麽,別走?開啊,危險!”


    “我?會小心的。”斯江仔細辨認試探著腳底下的虛實?,沿著斷掉的樹根那端,抓著折斷了一半的樹枝慢慢往下挪。


    花了一刻鍾左右,斯江才挪近了皮卡車的另一端,確認自?己剛才沒看錯,那片隱隱約約的亮黃色反光的確是她的行李箱,估計是墜崖時被甩出了車外,不幸中的大幸居然沒被山石泥土淹沒,也多虧了斯南給?她所有的箱包都貼上了反光貼,原本是為了機場取行李容易辨認,這會兒卻派上了大用處。斯江先?輕輕碰了碰上麵的斷枝,彎腰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一拖,卻摔了個屁股墩兒,行李箱毫不費力地出來了。


    這會兒貌似運氣又?回來了。


    斯江顧不上別的,跪在泥濘中開行李箱的密碼鎖,手指不聽話抖個不停,牙齒也在咯咯發抖。


    “老黃?老黃!你醒醒,閉上眼你就完蛋了知不知道?”石台方向傳來大姐嘶啞的呐喊。


    斯江深深吸了口氣,雙手緊貼上自?己的脖頸,整個人凍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歹手指有了點知覺,穩住,1,1,7,哢嚓,鎖開了。


    拉開拉鏈,行李箱裏麵居然沒有濕,感謝上帝。最上麵就是斯南“批發”戶外登山服時順手給?她帶的衝鋒衣抓絨衫抓絨褲速幹衣。斯江背對?石台,毫無顧忌地脫掉身上濕透的襯衫和長褲以及內衣,迅速套上幹燥的抓絨衫褲,再借助反光帶的微弱亮光,抱出了所有的衣服,裹在衝鋒衣裏麵打成一個包,袖子繞過脖子打個結,關上行李箱,撕下反光帶貼在自?己腿上往石台方向慢慢返回。


    老黃的四肢已經?沒了動靜,心跳極其微弱。斯江在大哥大姐們的幫忙下替老黃換上了趙佑寧送給?陳東來的名牌polo衫和長褲,又?給?他蓋上了自?己的一件風衣。


    大姐哭著點頭:“陳小姐你可?真是太好了,我?們也隻好盡人事聽天命了。”


    其他人穿不上斯江的衣服,隻能搭在身上,好過沒有。


    斯江不停地搓著老黃的四肢,感覺手底下的冰冷漸漸消融,精神為之一振。


    “熱了!”


    眾人大喜,好像自?己也得救了一樣?。兩位大姐又?哭又?笑?。


    又?等了許久,山上終於傳來轟隆隆的車聲,車燈忽現?忽隱,不多時,一輛紅色的挖土機停在了崖邊,調整了幾次方向後,挖鬥緩緩下降,年輕司機看到平台上的六個乘客時,抹了把臉:“are you ok?”


    斯江大聲答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說完才發現?已經?滿臉淚水。


    大家合力先?把老黃抬進挖鬥,斯江才看見挖鬥裏鋪著一層席子,還有一條毯子。


    斯江和司機是最後爬進挖鬥的一批,包括那個簡直像被斯南許下幸運魔咒的行李箱。


    上去後,才發現?來的不隻是挖土機,還有兩輛皮卡,甚至還有兩輛摩托車,來救援的人帶了毯子和幹衣,還帶了水和麵包。


    下山回到清萊,斯江等人被送進醫院看護,被護士用輪椅推進急診室的時候,斯江看到牆上的鍾,已經?淩晨四點半。檢查體溫血壓去拍心電圖,一圈忙完天已微亮,護士告訴斯江他們六人中有一位進了icu,三位有中度失溫的症狀,斯江和另一位女士輕度失溫,都需要留院觀察。


    “我?們的司機呢?我?看到他受了不少外傷。”


    “他不在我?們醫院,他去了公立醫院,說下午會過來探望你們。你需要聯係領館嗎?有沒有旅遊保險?我?們可?以代你聯絡。”


    “非常需要,有保險,請麻煩代我?聯絡。”


    交待完這些,斯江才沉沉睡去,醫院的味道從來沒有這麽讓她有安全感。


    領館的兩位工作人員是第?二天下午和警方一起抵達的,給?斯江辦旅行證,問緊急聯係人的資料,斯江斟酌了一番,給?了朱敏的姓名和電話。


    36小時都不到,朱敏就上海飛曼穀再飛抵清萊,看見病床上的斯江,她長長地鬆了口氣,眼角立刻紅了。


    “哈色吾了(嚇死我?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斯江笑?著道謝,“我?把你也搞到這裏,江南慘了。”


    “難得給?他個表現?的機會。”


    朱敏來得極速,該帶的卻一樣?不少,新電腦新手機新的手機號以及新錢包,全是紅的,手機鏈上吊著玉佛寺開過光的平安符,還有一箱子斯江的日用衣物。


    斯江都被她這效率驚到。


    “我?去了趟烏魯木齊路,跟你外婆說你去泰國出差熱死了,叫我?帶箱衣裳去,老太太腦子哈清爽,麻利得來,咣咣咣一頓收作,我?看了看樣?樣?不少。放心吧,沒跟她說你出事了。”


    提起外婆,斯江眼淚一下子摒不住。


    朱敏握住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眼淚也嘩嘩地流:“要西忒快了,受了多大的罪啊,儂四隻——五隻指甲全部翻忒了,痛色哦。醫院檢查下來怎麽說?”


    “還好,再過兩天就能出院,”斯江反手握住她的,“謝謝。”


    “謝隻屁啊,”朱敏一臉怨恨,“我?還要給?你保密,要是全上海灘曉得陳斯江追男人追到墜崖還要追下去,黃浦江水都要倒流了!”


    ——


    兩天後,那位年輕司機特地來退給?她十美?金,斯江堅持把錢包裏所有的美?金都給?了他,救命之恩,當全力回報。皮卡已經?被吊出來拖下了山,歪歪扭扭破破爛爛的行李箱都送到了病房,斯江另一個行李箱和放在座位上的小包沒有那麽幸運,趙佑寧給?顧西美?顧阿婆善讓北武的禮物都和她的證件錢包以及電腦永遠留在了山崖下。


    朱敏陪斯江領好旅行證,匆匆飛回曼穀,給?斯江留了三千美?金、五萬泰銖含一萬零錢,還有兩張信用卡,額度都是十萬。


    斯江用新手機查了一下話費,三千,才想起來忘記問朱敏上次是不是也是她充的話費。她給?斯南打電話,本想簡單幾句帶過,不想斯南卻哽咽起來:“朱敏在上海就給?我?打過電話了!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想輕飄飄瞞過去?什麽車子出了點事什麽不當心丟了手機丟了行李,就該我?去找阿哥的,要是你萬一出了事,我?怎麽跟阿哥交待啊。那種深山老林你從來沒去過的,陳斯江,你別去了,你馬上買機票去曼穀回上海,我?認真的,我?去找顧景生,我?保證一定把他帶回上海親手交到你手上——”


    “陳斯南,”斯江打斷了她,“你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兩人都沉默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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