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是敞開的,池穢知道,一般這種情況,都是裏麵已經有人坐在那裏等他。


    他深呼一口氣,邁出第一個步子。


    自以為多年過去,心智成熟,對過往的人或事也就不那麽執著。


    可當他久違地再一次看清那張麵龐,池穢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怔在原地,許久沒有動。


    那個熟悉的稱謂像一根魚刺,梗在喉嚨裏,不論是吐出還是咽下,都有種將要劃破黏膜的疼痛。


    女人一身黑色職業裝,臉上畫著淡妝,腳下踩著細高跟,依舊是那副往年不變的精明幹練模樣。


    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女人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側身,扭頭望過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池穢幾乎是逃一般地別開視線。


    直到身側的【池穢】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媽媽。”


    女人很輕地掀了掀眼皮,沒吭聲,隻是眼神示意他走過來。


    【池穢】收到指令,很快照做,仿佛一個聽話懂事的提線木偶。


    可惜的是,木偶沒有靈魂。


    女人重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語氣很平靜,倒不像是在發問。


    那張漂亮的臉被咖啡杯裏冒出的騰騰熱氣縈繞起來,從池穢這個角度來看,並不是很真切,這也就更加凸顯了她聲音的存在性。


    “何老師,怎麽站著不動?”


    猛然間,池穢的思緒從多年前的某個午後陡然落回當下。


    他記起來了。


    如今站在這裏,麵對著曾經的媽媽,他不再是池穢,隻是一個姓何的家教。


    所以,他不應該有什麽多餘的想法和念頭。


    池穢蜷在身側的手驟然鬆開,在女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把掌心的汗擦了個幹淨,然後才緩步走過去,故作鎮定地走過去。


    女人替他拉開麵前的椅子,問,“喝茶還是咖啡?”


    “白水。”池穢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


    果然,女人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僅此一瞬,她就倒好一杯白水,推到池穢麵前。


    池穢坐下來,捧起杯子一飲而盡。


    就當著女人的麵。


    因為他還記得,從前女人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那時候的池穢左看看右看看,一直沒有做出決定。搖擺不定不是因為猶豫,而是因為……茶和咖啡,他都不喜歡。


    確實,對於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這兩者反倒不如白水。


    可是媽媽說過,咖啡和茶,是招待客人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所以那天,池穢選擇了咖啡。


    而且不被允許加糖。


    池穢扯了扯唇角,忽然覺得自己過於幼稚。童年時沒機會沒膽量說出的話、做出的事,隻好換個身份,重新再來一次。


    而女人沒有質疑他的答案,唯一一次“聽話”地照做。


    捫心自問,他痛快了嗎?


    書房裏的空氣像是被漸漸抽空,池穢感覺周圍又悶又熱,快要喘不上氣。殊不知,那是心亂。


    女人的指尖在桌麵上很輕很慢地敲著,大約過了一分鍾,門後又傳來腳步聲。


    女人終於說話:“介紹一下,這是我請來的新家教,以後負責教學公司管理的方麵的內容。何老師,你們熟悉配合一下。”


    在聽到女人的話時,池穢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因此也聽得似懂非懂的,唯有身軀先一步轉動,瞧見了身後那人的臉。


    虞青楓……


    池穢倏地回過神來,整個人都清醒多了。


    這個笑容……不會錯!


    虞青楓朝他伸出手,“何老師,你好。”


    池穢警惕地握住虞青楓伸出的手,雖然隻握住半截,但他還是清楚明了地感受到了虞青楓的小動作。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關節。


    有話要和我說嗎?


    池穢神色複雜地瞥他一眼。


    女人不知是察覺到了什麽,還是池穢多慮了些,但不管怎樣,他們被及時地阻隔開了。


    “池穢,帶虞老師去樓上,先按照原來的計劃上課,至於新的計劃表,我今晚八點之前會給你。”


    女人的口吻,完全就是上屬命令下屬的感覺,不帶一分一毫的其他情感,一如她這個人一樣,冷冰冰的,像個冷血動物。


    【池穢】點頭,領著虞青楓離開書房。


    池穢看著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就打算跟上去,卻被女人攔住。


    池穢不太自在地揉了揉後脖頸,讓語氣盡量正常一點,“您還有什麽事嗎?”


    女人似乎是在斟酌,又似乎沒有。


    一整個過程,她都死死地盯著池穢,盯著池穢瞳孔最中央的倒影位置。


    池穢被她看得莫名心慌,說話也有點結巴,“那個,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女人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而是反問他,“為什麽喜歡白水?”


    池穢訝然抬眸,安靜地看著她。


    彼此在沉默中對峙著,對視著,誰也不讓誰。


    隔了很久,池穢沒忍住嗤笑一聲,分不清到底是嘲諷意味包含得更多,還是釋懷更多。


    也許都差不多,也許都不是。


    但這種情況之下,池穢永遠都會是第一個低頭打破僵局的人。


    隻因為她是媽媽。


    池穢的唇邊噙著一抹散漫輕佻的笑,神似柏寂野的同時,也意外切合女人平日裏最討厭的模樣。


    池穢當然知道她會討厭。


    是的沒錯,他就是在報複。


    無論是小時候的池穢,亦或者是長大後的池穢,唯一不變的,就是這極其偏執的報複心。


    池穢笑起來,說:“白水比茶和咖啡都要健康。”


    聞言,周圍氣氛再一次降下冰點。


    女人眯了眯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池穢順勢給出由衷建議,“多多保重身體吧,有時候……事業並不是你的一切。”


    如果你能夠早點聽我的話,你就不會中年熬夜中風,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醫院病床上,身邊也沒個值得信任的人。


    池穢知道她向來剛強,從不肯輕易示弱,更不會聽取他的建議。


    以至於池穢在開口的瞬間,就沒想過得到回應。


    他轉過身,朝著門外走。


    就在將要跨過那高出一小截的門檻時,女人突然叫住他。


    池穢身形一僵,沒回頭,但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謝謝!”


    心髒的某個部位驟然收緊,池穢笑了起來,仿佛這樣就能掩去眼底拚命漫起來的霧氣,才不至於被模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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