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秀望著尤閔河怒而遠去的背影,渾身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嫁入尤家十數年,苦心經營才積攢下今日這份家業,可他經外人幾句挑撥,竟就動了讓妾室掌家的念頭?若當真如此,那她這個被架空了的主母,豈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躲在廳後的尤家姐妹二人,直到現在才敢走上前來,深閨中的女兒家沒有見過悍將揮刀的場麵,當下就被嚇哭了,臉上的淚痕現在都還未幹。


    尤玉珍捂著胸口上前,聲調中帶著哽咽,


    “母親,這可如何是好?我從未見過父親發這樣大的火。”


    錢文秀定了定神,“喊幾句狠話撒撒氣罷了,不必理會。瞧他方才那火急火燎的架勢,還以為是要放狠話與我和離,可卻隻是拿掌家權出來說事兒,就這?能嚇唬得了我?我便這般同你們說,隻要你們舅父在朝堂一日,那便是借他尤閔河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與我撕破臉,不信等著瞧,哪日在官場上需要疏通了,他照樣要求到身前來讓我回娘家央告,現下不過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爭一時意氣罷了。”


    尤玉嫻伸出雙臂抱住錢文秀,幫她撫了撫背,默了幾瞬後,低聲囁嚅道,


    “母親也是……實在不該不管不顧壓姨娘去潭州的,父親豈能不氣?不然……不然母親待會兒去服個軟?”


    錢文秀哪裏聽得進去這些?她冷哼一聲,


    “我能忍到今日,就已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了。


    可惜那賤人有個好弟弟,若非她弟弟已將她的賤籍身契贖出,這些年三不五時派人來京城探問關照,我早早就將那她發落了,哪裏還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蹦躂這麽多年?且就憑著她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莫說壓去潭州,饒是當場打殺也不為過。”


    尤玉珍也在一旁搭話,“原也是慧姨娘不服管教在先,所以母親才約束內宅,若母親現在去服軟了,那今後慧姨娘豈不是越發猖狂?三妹妹你是嚇昏了頭說胡話了不成?”


    尤玉嫻聞言,低頭抿了抿唇,到底沒有再說些什麽。


    這番話真真是說到錢文秀的心裏去了。


    雖說她現在明麵上還是尤家的當家大娘子,無人能動得了,可丈夫內心已經偏向妾室,又有了侯爵胞弟在京城時刻擎天護著,若想要像以往那樣任意拿捏慧姨娘,便不是那麽簡單了。


    可二人在後宅中相處了這麽多年,錢文秀自然明白楚慧有個致命的軟肋,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尤妲窈。


    隻要拿捏住了這位尤大姑娘,那便無異於掐住了那賤人的喉舌,任她想在後院中掀出風浪,也必然會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所以萬不能放任尤妲窈在楚家呆著。


    需得想個法子,將她接回尤家來,捏在自己掌中才是。


    —


    —


    此時尤家另一頭,偏然冷僻的荷院。


    闔家上下眼睜睜瞧見群身披鎧甲的軍士,列隊護送慧姨娘回來,聲勢浩大,令人咂舌。


    眼見弟弟有了這樣大的出息,還能顧念著舊情強勢為她出頭,慧姨娘心中自然是欣慰的,可她也來不及敘舊,張嘴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女兒現在如何了,怎得好好的家不回卻莫名尋去了楚家?楚豐強未免讓她擔心,隱去外甥女在林中險遭奸殺不提,隻說她是得了相國寺的僧侶襄救,送回的京城。


    慧姨娘聽罷連聲喊了幾句“哦彌陀佛”,又朝天雙手合十對滿天神佛感激涕零一番,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以往楚豐強偶爾回京述職時,楚慧也隻在前廳接待他,這還是他頭次來到姐姐的居所。


    荷院簡陋狹小,屋中不過兩條長凳,一張方桌,茶壺缺了嘴,窗紙破損漏風,楚慧亦是衣裳單薄……又聯想到方才錢文秀的強硬態度,他心中內疚感更甚,遙想起他剛入軍做小卒窮得啃樹根時,完全是靠胞姐從牙縫中摳出來的月例銀子,及沒日沒夜做針線活換來的銀錢度日,誰知姐姐自己過得竟是這樣的苦日子。


    “一不做二不休。


    你幹脆今日就與尤閔河脫離關係,我現下就接你回楚家與窈兒母女團聚,你便不用在此再受這樣的窩囊氣!”


    楚慧先是黯然垂淚一番,然後輕搖了搖頭,


    “既入了妾籍,身家性命就在別人手中了,哪裏是說走就能走的?


    首先尤閔河就必然不肯放手,尤家隻我一個妾,我若還走了,他豈非要日日對著錢文秀那張冷臉度日?那便是比殺了他還要難受,其二,與當年一個道理,我不想拖累你,你現在要名聲有名聲,要威風有威風,那便要愈發謹慎,莫要落人口實與話柄,若真將我強搶回去,勢必會得罪錢尤兩家必有禦史參奏,第三點最為緊要,我也是為了窈兒著想,她現在還未出嫁,狐媚勾人的傳言就已經到處都是了,若再攤上個被休了的妾母,那你讓她如何自處?親事豈非愈發艱難?”


    “阿弟你隻要將窈兒看顧好,為她洗脫汙名,替她尋得個知冷知熱的好郎君,便是全了你我的姐弟情義。


    你不必為我擔心,今日那刀劈下來,想必尤家後宅中必不會有人敢再怠慢我,且窈兒不在此處,我也無需顧忌許多,如以往那般忍氣吞聲。”


    既如此,楚豐強也不好再勸。


    姐弟二人又好好敘了敘舊,他因有公事在身,也不便在尤家耽擱多待,隻留下筆不菲的錢銀,再放下了由楚家帶來的四個得力婢女,就暫且先行離開了。


    *


    葭菉巷,楚家,清霜院。


    尤妲窈雖已在楚家安置好了,可心中還是略微不安。


    上一世她被送回潭州不久,慧姨娘就患上心病,從此纏綿病榻,直至撒手人寰。


    她實在是怕,怕此生會再重蹈覆轍。


    好在慧姨娘派人送了封書信過來,這才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或是因尤妲窈沒有被押回潭州圈禁,而是被收留在了舅父家中,所以慧姨娘不僅沒有悲戚痛傷,反而覺得安心與慶幸,她在信上諄諄囑咐,切莫要因為掛念她而莽然回尤家,與其在家中受錢氏鉗製,不如就安安心心呆在葭菉巷,等洗清汙名之後,舅父自會幫她做主在軍中尋門好親事,且最好是過了六禮,等婚事落定再回來……


    由此看來,慧姨娘心情尚算得上平和寧靜,並未患疾。


    那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


    便是何時能尋出證據澄清醜聞。


    何時讓王順良就地伏法了。


    自她昏倒在楚家門前的那日起,舅父就已抽調不少人手去調查此事,按理說應該會有些蛛絲馬跡,可她回想起那日在林中王順良有持無恐的嘴臉,心中又覺得沒底……剪不斷,理還亂,她正腦中混沌著,此時阿紅走入房中,提醒她已經到了該陪表姑娘上街采買的時辰,她這才打起精神,換了身衣裝趕往正門與楚蕭蕭匯合。


    才將將走出清霜院,行至庭院中,遠遠就望見垂花門下站了個著了身翠竹蒼綠襽袍的英朗青年。


    長身而立,身形高闊,眸光溫和,比春日的初陽還要暖煦幾分。


    “文昌哥哥萬安。”


    綠意蔥蔥的庭院中,尤妲窈款步走上前來,屈膝轉腕,格外恭敬莊肅福了福。


    這身碧玉色海棠花衣裙並不合身,尺寸明顯小了幾分,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在勾勒下愈發明顯,肩若削成,腰如裹素,肌若白雪,衣襟前的起伏甚至堆出了條令人遐想的淺淺胸線。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之下,那些關於表妹的香豔傳言在楚文昌腦中乍現幾瞬,使得他莫名覺得有些麵熱。


    或正是因表妹忌憚流言,所以入府之後她從不讓那些驅遣的小廝門房近身,就連對他這個表哥,也向來是恭謹有餘親近不足,就是這種身正影直,剛毅不折的品性,才更加讓人覺得心疼與敬重。


    楚文昌是個端方持重之人,他定了定神,為不顯冒犯,隻將視線落在他如玉的麵龐上,無奈道了句,“怎得還拘這些虛禮?說過許多次,不必同我這般見外。”


    不過表妹顯然並未給他太多寒暄的機會,隻垂了垂頭,輕道了句“禮數不容有缺。”


    緊而調轉話峰,問道,“文昌哥哥,不知那樁命案查得如何?那小廝在尤府忽然毒發暴斃,其中必然有王順良的內應,隻要對下人們一一排查將內應揪出,就能做實王順良殺人害命的罪名,此事可有些線索了麽?”


    說起正事,楚文昌的麵色也開始凝重了起來,


    “此事尚無頭緒。


    那日父親給姑母留下了四個婢女,明麵上是侍奉差遣,暗地裏就是在排查此事。可她們身份低微,屢屢被錢氏打壓,做起事來施展不開手腳,再加上尤府的小廝婢女眾多,除了少數家奴以外簽的都是短契,這短短幾日就有七八個遭不住苛待打罵的被攆走了,人員流動太多太雜,使得進展愈發緩慢,一時間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窈妹妹放心,父親與我會在尤府之外給你想法子的。”


    這答案雖在意料之中,可尤妲窈臉上不免還是閃過一絲失望,“不過才兩三日的功夫,確是我著急了……讓舅父與表哥為我如此操心,委實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楚文昌見她麵露傷感之情,有心想要安撫幾句,可見她又這般生分疏離,話語滯在喉舌下卻又有些說不出口。


    此時陣風吹過,花瓣從樹枝下搖曳飄落,猶如下了陣粉白的花雨。


    三五朵花瓣簌簌飄下,落在了佇立在樹下的傷情麗人身周,愈發有種花落殘釋,紅消香斷無人憐的淒冷,使得她身周都散發出些透明的破碎感……


    此情此景此氛圍下,或是鬼迷了心竅,楚文昌竟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幫她拂去落在發髻與肩頭的落花……他這舉動顯然讓尤妲窈始料未及,她瞳孔微震,趕忙往後連退了三步,在那指尖觸到的瞬間,避開了。


    而這發生的所有一切。


    盡數落在了路過的毛韻娘眼中。


    第十一章


    原本這動作也算不上特別親昵。


    可尤妲窈這唯恐避之不及的一退,便顯得此舉相當不妥。


    仿若在二人間劃出道涇渭分明的鴻溝。


    空氣驟停,氣氛瞬間尷尬。


    “小姐已坐上馬車了,見表姑娘還沒到,派奴婢來催呢。”


    好在此時楚瀟瀟的婢女芳荷趕了來,出言打破僵局,尤妲窈見狀依著規矩行,對楚文昌行了個退安禮,緊而便扭身出了跨院,她快步走到門前,果然見楚瀟瀟正坐在車架上,撩起車窗前的帷幔,伸頸朝府內張望,瞧見她的瞬間立即招手,嫣然一笑,“窈妹妹終於來了,快快上車。”


    二人都是心思純淨之人,又彼此投契,所以才短短幾日的功夫,已是異常熟稔。


    楚瀟瀟剛從潭州趕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正是對一切覺得新鮮好奇的時候,正愁著沒有個熟悉京城的手帕交帶她出門遊玩,而此時尤妲窈從天而降,讓她如何不歡喜?在家中安分守己憋了幾日,好不容易才央求得毛韻娘同意出門,以至於從昨日夜裏就已經開始期待上了。


    她隻覺瞬息都耽誤不得,眼見尤妲窈上車坐穩,就脆聲朝外頭的車夫喊了句,


    “出發。”


    京城的富貴繁華,和潭州顯然不是一個量級的。


    潭州作為魚米之鄉,水路要塞亦是非常熱鬧,可京城的豐饒富庶,大約能抵七個潭州。寬闊的護城河環繞著巍峨的皇宮,河水順著東市穿流而過,停滿商船,幾乎看不見水麵,到處都是點貨的長袍管事,搬挪的短衫長工,販賣餅麵的娘子……喧鬧聲不絕於耳。


    過了河,便到了瓦市。


    據說京中有三十幾處瓦子,大瓦中瓦裏瓦,各式各位的酒肆茶樓於勾欄瓦院明暗相接,燈火通明,連宵達旦。瓦市上樓閣台榭,鱗次櫛比,層台累榭,再放眼到街麵上,攤販們吆喝兜售著手中的貨品,有賣時果、糕飲、布料、釵鐶等的,更有曲藝說唱雜耍者,氣氛熱火朝天。


    這一切都讓楚瀟瀟有些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碰上些迥異的民俗,尤妲窈也會在旁柔聲答疑解惑,她原本還因案情無進展有些沮喪,可或也被表姐高漲的興致感染了,暫且將那些諸多煩憂都拋諸到了一旁,整個人慢慢鬆弛了下來,嘴角偶爾也會露出些許笑意。


    楚瀟瀟倒也並未忘記正事。


    此次出門,明為遊耍,實則是為了給表妹采買衣物。


    尤妲窈從絕境中逃出時,身無分文,隨身的衣物也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樹枝刮損得不成樣子,這幾日隻能穿楚瀟瀟的衣物裹身。可二人的身形並不一致,楚瀟瀟骨架偏小,身形略微瘦弱,而尤妲窈則生得更為修長風韻,窈窕多姿,那些衣裳雖勉強穿得上,但束縛感十足,令人施展不開手腳。


    這些毛韻娘都看在眼裏,出門前特意給楚瀟瀟塞了個份量不小的荷包,囑咐她玩耍遊樂之餘,務必要給表妹采買些四季常穿的衣物回去。


    “這京城的小娘子們,裝扮得真真講究極了。瞧瞧這些彩帛,軟紗,錦衣……都是潭州見都沒見過的樣式,她們額上還盡數綴了花鈿呢,相較之下,我這個侯爵之女,倒像是個從鄉下來的土丫頭,這樣下去可不行。”


    楚瀟瀟先是感慨一番,緊而話鋒一轉,“窈妹妹,你可知瓦市中有哪些成衣店手藝好?我必得做幾件衣裳回去不可。”


    這話確是問對了人。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三百餘家衣料店,上到華裳成衣,下到角料縫補,就沒有尤妲窈不曉得的。畢竟在尤家遭苛待的那些時日中,她與慧姨娘就是靠著一手精湛的針線活,才能得以活得略微體麵些,她在縫補上本就有些天分,生計重壓當頭,積年累月下來,手藝也鍛練得格外精湛,可以說十家衣料店中,就有八家售賣過她製出來的繡品。


    尤妲窈掰著手指頭數,按照手藝的精湛程度,價格的高低,斷斷續續報了七八家店鋪出來。二個姑娘都是隨性之人,也不刻意去尋,隻趁著閑逛的功夫,順著街邊河道,就近去找往這幾家店鋪去找……


    誰知竟都被趕了出來。


    委婉些的店家,隻點頭哈腰陪著不是,道店中不方便接待,不讓進門。


    還有那更粗魯的,哪怕二人都已進店,衣裳都拿在手中了,都被店中的小廝轟攆了出來。


    二人原以為隻是不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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