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宮。


    方才林中身形魁梧,太陽穴高高隆起的車夫,此時已換了身裝扮。


    他身著修身的妝花羅絹質成的緋紅官袍,係著金錢翠帶,頭戴圓形冠帽,此時正埋首闊步行走在紅牆黃瓦之下,因衣料摩擦而發出微微異響,勤政殿外層層把守的禦衛們抬眼一瞧,認出此人乃是禦衛統領陸無言,便任他入殿並未阻攔。


    殿門處置了塊高約三丈整玉雕刻的翠玉飛龍屏風,端的是莊嚴威武,富麗堂皇之氣。


    再入殿內,兩側垂掛著及地的黃燦燦帷幔,用錦繡綢帶斜斜係著,懸出個完美無缺的圓弧形,目之所及之處皆是金光璀璨。


    金絲楠木桌後,身穿九龍戲珠皇袍的男人,正靜坐在官帽椅上批閱奏章,聽見動靜神色並未有絲毫異動,有種四平八穩的帝王氣度。


    陸無言屏氣斂神,撩起袍子朝男人單膝跪下,拱手稟告道,


    “已按皇上的吩咐,以奸汙未遂的刑律,提前給王順良施以閹刑。


    那碗藥灌下去,形未動,氣已散,今後已再不能人道。”


    犯下此等作奸犯科之事,還偏生不巧捅漏到了禦前,未曾當場結果了他,已是聖上格外開恩。


    在伏誅之前,讓此人償還些代價,自是無可厚非。


    斜陽順著窗櫞灑了進來,落在青年帝王英朗非凡的側臉上,愈發襯得矜貴無雙。


    清矍幹瘦,骨節修長分明的指尖,略帶幾分隨性,翻著由戶部遞呈上來的奏章,正是事關今年高中的麒麟兒們調任排官。


    王順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列,對這個未來女婿,戶部尚書倒也不敢太過偏頗,按照慣例,以二甲的成績讓其入翰林做了個庶吉士。


    奸淫擄掠,殺人害命的鼠輩,竟也能入仕登朝為官了。


    李淮澤眸底的戲謔一閃而過,他合上奏章將其堆在書桌右側,緊而又翻看起另一本折子,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頗有帝王的威儀。


    與書頁聲同時響起的,是他冷冽淡漠的嗓音,


    “傳朕旨意,王順良文采斐然,破格命其在翰林院中,任編修一職。”


    雖說同是翰林院的職位,可編修與庶吉士的起點卻大不相同。


    編修隻有每年位列一甲者才能勝任,而二甲者大約都會被發落為庶吉士,且是否能夠留任,還需得通過兩年後戶部的考檢。


    這兩者之差,至少也需花費三年的光陰才能填平。


    分明方才還懲戒將其施以閹刑,為何現在又破例抬舉擢升?


    陸無言一時間未能明白此舉的用意,可作為保護皇上安危的最後一道防線,必要時亮刃退敵,平日裏收鞘聽令就是了,他並未多問,隻起身的動作難免微滯了滯。


    可氣定神閑坐在桌後的尊首,宛若有種能洞察人心的機敏,一眼就看穿了下屬的困惑,他劍眉輕抬,寒星般的眸子微亮,頗有些點撥指教之意。


    “腳踩扶雲登天梯,卻又身有隱疾難為醫。


    心態扭曲之下,必出錯漏。”


    陸無言當下頓悟,心悅誠服埋首道了句,


    “皇上英明。”


    *


    葭菉巷,楚府。


    清霜院中樣樣不缺,兩個婢女也未曾怠慢,可換了個陌生的居所,尤妲窈心中到底還有些不適應。


    她心中有萬千憂慮,不禁去想舅父舅母雖心軟收留她住了進來,可他們膝下的兒女,聽說了外頭那些關於她的斑斑劣跡,又豈會願與她同住在一片屋簷下?


    雖說毛韻娘為了讓她安心,早些時候也曾溫言安撫過,


    “好孩子,若早知你們母女倆在尤家過的是那樣的苦日子,隻怕你舅父早就將尤家的大門劈開,將你們娘倆接回來了。你現在從那虎口中囫圇個逃脫了出來,這是好事。今後你隻管在楚家住下,我與你舅父看顧著你,你表哥表姐也必然會善待你的。”


    說這話便是純屬是讓她寬心了。


    畢竟按照常理,尤妲窈身為後宅女眷,輕易是不能在親戚家長住的,楚豐強是能以長輩之尊,出於庇佑之心,將她這個外甥女強留下來,可若是想讓入了妾籍的姐姐完全脫離尤家,那幾率是微乎其微。


    且表哥表姐們當真會接受她麽?


    或是由於以往在尤家後宅中,與那兩個妹妹相處得並不怎麽樣,所以尤妲窈對與表兄表妹們相處不敢抱太大的期望,隻擔心若是脾性不合,遭人嫌惡,豈不是愈發給舅父舅母添麻煩?


    毛韻娘明白她寄人籬下的憂慮,又輕拍了拍她的手,


    “你隻放心,我膝下那兩個都是極好相處的。


    你表姐瀟瀟比你大不了幾個月,是個有吃有喝萬事足的心大性子,這不,闔家才剛剛入了京,她就吵嚷著去逛集市現在還沒回來了。


    你表哥文昌是長兄,原是跟著你舅父走了行武的路子,前兩年不知為何轉了性,決意要走仕途,現如今一麵在兵部領了個閑職一麵苦讀呢,至於後院裏其餘妾生的,不必過多理會……待會兒等他們人到齊了,咱們再聚在一起用晚膳。”


    眼瞧著天色漸晚,前院也派婢女來清霜院請人去膳廳。


    尤妲窈換了套淺色家常衣裳,懷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移步跨出了清霜院,才剛剛踏進前院,遠遠就瞧見穿著個煙色雲裳上衣,下著天青繡花綢裙的姑娘跨出膳廳迎了上來,她聲量略高幾分,眉眼帶笑,眸底盡是明媚,瞧著像是個極開朗的。


    身後的毛韻娘立馬佯唬著臉,“你這莽頭莽腦的勁兒,可莫要嚇著人家!這位便是你京城姑母家的妹妹,可比你矜靜多了,你以後可該好好學著點兒。”


    楚瀟瀟被這般數落了也不生氣,兩隻溜溜的眼睛含笑朝尤妲窈看,尤妲窈確實不太適應這般的熱絡,微微屈膝手腕翻轉,垂頭輕喚了句“見過表姐”。


    到底是頭次相見,楚瀟瀟先是還完了禮,緊而就上前來挽住她的手,“今後在咱家,不必在乎這些勞什子虛禮。”


    這略帶些混不吝的姿態,便透出來這位表姐是個十成十的爽朗性子。


    現在京城中處處都是關於她的豔聞,想必表姐也是聽說了的,可還能待她如此親厚,看來竟是不排斥她的?


    正在尤妲窈揣摩之餘,楚瀟瀟湊近了些,帶著了幾分義憤填膺悄聲道,“你既喚我一聲姐姐,今後自然有我護著你,若是誰再敢亂嚼舌根,或給你身上潑髒水,我就用鞭子將其抽得像陀螺打轉轉,給你出氣!”


    對於家中平白無故多出了個表妹之事,毛韻娘總要給個交代,可考慮到楚瀟瀟是個粗枝大葉的性子,知道太多內情或也並不是好事,所以略過了許多細節不提,隻讓她模糊知道了個大概,饒是如此,也激起了楚瀟瀟萬千的憐憫之心。


    楚瀟瀟望見她臉上還未愈合的細微傷口,愈發覺得這位妹妹生得分明如天仙般,怎得就如此命運多舛呢?


    可好在她並未被打垮,眸光堅韌,透著倔強剛毅,好似冬日裏懸崖邊迎著肆虐寒風生長的傲骨寒梅。自己有時候常容易迷糊拿不定主意,可這位妹妹卻好似卻是個敢想敢拚,撞破南牆才回頭的性子。


    這樣的人,才愈發讓人覺得心疼。


    目光落在妹妹臉上粉嫩殷紅的傷口,“我待會兒就讓婢女將那盒上好的平痕膏取來,妹妹隻需每日抹一抹,臉上必不會留疤。”


    這一句話語,消解了尤妲窈的萬千不自在。


    她平日裏極少應對親戚,尤家那頭有兩個做尋常營生的叔父,可嫡母錢文秀心高氣高向來看不上他們,逢年逢節都很少來往,而錢氏的娘家近些年身家水漲船高,兩家倒是經常走動,可她隻是個庶出,並非錢文秀親生,所以每次出門交際時,都隻帶著玉珍與玉嫻,甚至直到這樁醜聞傳出來,旁人才曉得尤家竟還有個大姑娘。


    遭冷遇久了,沒想到卻能在楚家受到這般的禮待。


    尤妲窈心中感慨,麵對這般好意,愈發覺得有些赧然,“這傷不打緊的…倒讓表姐見笑了。”


    “什麽見笑不見笑的,妹妹可莫要和我生分。我在家中慣來都是做妹妹,以後可得過過當姐姐的癮,清霜院與我那兒離得近,今後你若是想吃什麽喝什麽,院子裏頭缺了什麽,想要去何處,都隻管同我說,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毛韻娘見二人相處這般融洽,也是打心底裏高興,


    “你不是老嚷著後院沒有女眷麽?如今你窈妹妹可來陪你了,兩個姑娘家有個伴兒挺好的,要我說,今後也不必老在後院淤著,大可多出門走走,散心踏青也好,焚香賞花也罷……十一月以後啊,你可就要收心待嫁了,嫁去何家之後便是為人婦了,上要伺候公婆,又要應對郎君,更加要掌家理事,便不能如在家中時這般自在了。”


    此話一出,楚瀟瀟鬧了個大臉紅,


    “母親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麽?若真如您說得這般,嫁了人就要束手束腳的……那,那我就不嫁!”


    尤妲窈聽姨娘提起過,楚瀟瀟是早就訂了婚的。


    對方是楚家知根知底的故交,二人自小指腹為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著一同長大,兩家早就默認了這門親事,已過禮敲定了婚期,隻待來年春天迎新娘子入門了。雖說表姐遭了這樁婚事的調侃,眼瞧著有些羞惱,可卻並不反感,她便心知表姐是願意的。


    二人挽著手入了膳廳,精致的菜肴已被婢女們一道道傳了上來。


    八寶清蒸魚,七珍鵝,香芋排骨,各種各樣的時令小菜……將整個桌麵幾乎都堆滿了,這還不止,每個座前還放了小盅,裏麵有根極難得的碩大海參,另還備了精致可口的點心。


    毛韻娘先讓她們坐下,“府中的廚子更擅長潭州的風味,怕窈兒你恐吃不慣,又命人去明月樓買了些京中的特色菜,你待會兒吃吃看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歡,我便讓廚子琢磨琢磨做法,讓你時時都能吃得上。”


    毛韻娘說罷,又嘖了一聲,


    “快派人去前頭瞧瞧,這是被什麽絆住了腳?怎得老爺與文昌還沒有來?”


    話正說著,就聽得院外傳來陣腳步聲,楚豐強走在最前頭,身後跟了個穿著黛藍色襴袍的青年。


    此人身材高闊,眉目疏朗,走起路來很有些四平八闊的武將風範,氣質卻內斂許多,那身山潑黛,水挼藍的衣裝襯得他愈發通達沉穩,有種泰山當前,萬物可納的沉靜。


    第八章


    “窈兒,這便是你文昌哥哥了。


    他如今常駐在京中,平日裏也得閑,你若有什麽要支應差遣的,隻管尋他。”


    毛韻娘將尤妲窈往前引了引。


    澧朝曆來重文輕武,泥腿子出生的行伍人家,最大的心願便是家中能出個走仕途的麒麟兒,由此以後能邁入書香門第的檻兒。文昌這個名字雖簡單,可也是寄托了厚望在裏頭。


    尤妲窈上前恭敬行了禮,“文昌哥哥萬福。”


    楚文昌也在與家人的入京的途中,在茶寮酒肆間聽說了那樁豔聞,原本也隻是左耳進右耳出並不在意,直到尤妲窈的名字傳入耳中,他才意識到這樁醜聞中的主角竟是京城姑母的女兒。


    他直覺是不信的,這些年來兩家常有通信,姑母信中常提及她,在他的印象中,她絕不是個那般妖妖嬈嬈的不安分女子。


    果然他今日方才下值,父親將他喚去書房,將所有實情告知了他。


    現在見了麵,楚文昌隻覺這妹妹與他原本想象中並無二般,貞靜清暉,就如同暗夜中高懸在空的冷月,心中由原本的憐惜,又更生出幾分可敬來,他有心想要關懷幾句,卻又怕惹了姑娘家的傷心事,隻先話了幾句家常,


    “轉眼不見,窈兒妹妹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毛韻娘道了句可不是,扭頭同尤妲窈說道,“文昌比你大六歲,當年尤家還未進京時,你們兒時也曾見過,隻不過那會兒你還將將會走路,說來也是奇怪,文昌那時已七八歲了,他這麽個見著孩子就躲的人,竟也能耐著性子給你剔螃蟹肉吃。”


    說罷,舅母又引薦了跟在後頭的小郎君,小郎君喚為文俊,眼瞧著不過十歲左右,接人待物卻已很有模樣,是舅父在軍中另納的妾室馬氏所生,妾室不能上正宴,所以這次並未露麵。


    人到齊了,一一落座後開宴,席上諸人有說有笑,氣氛很是溫馨融洽,除了自家的事,文昌也時不時將話頭牽引到些女兒家們覺得新鮮的事兒上,也好讓尤妲窈能說幾句,不至於覺得尷尬,有種潤物細無聲的周到。


    楚豐強望著闔家歡樂的場麵,一時間心有所感,“這道白玉魚燴是阿姐最喜歡吃的,要是此刻她也在這桌上,咱們這一大家子才算是真正團圓。當年自她主動賣身養活了一家老小,我就暗暗發誓,待在軍中拚殺出番功績之日,便是我將她從那虎狼窩中贖出來之時,可未曾想後來我領了軍功捧著銀子去滿春院,卻是太遲,她當時已懷胎有孕。


    她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托生到她腹中,便斷然沒有不要的道理,且與其回娘家拖累我,還不如幹脆捏著鼻子嫁人,你爹好歹是個官身,人瞧著又是個老實的,以她這樣的出生能入尤府做妾,算起來也是高攀。”


    楚豐強眸光隱有濕潤,說著說著愈發憤慨,


    “我原以為這些年你們母女在尤家過得太平,現在才知你們竟遭人欺*辱至此?尤閔河他就是個孬貨!騸了的狗都比他強!試問哪家的爺們在後院中似個縮頭烏龜般大氣都不敢出,全由那錢文秀作威作福?我也不敢指望他對你們母女二人多好,當尋常妾室對待便可,可現在看來,你們的待遇甚至都比不上使喚用的奴婢,否則那賊婦人豈敢一聲不吭就對你下了蒙汗藥,說扔回潭州就扔回潭州?


    回想起來,他當年指天發誓求娶阿姐的模樣竟都是裝出來的,我們竟都被他騙了!都怪我當時昏了頭,才鬆口讓阿姐入了他尤家的門!”


    這些話終究是在論長輩的長短不齊,尤妲窈雖身受其害,可也不好出言附和,隻頗難為情垂了垂頭,低聲勸了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不值當舅父為此生氣傷身,現下我同舅父舅母在一處,心中不知有多歡喜……隻是我實在擔心姨娘,她還不知我在此處……”


    毛韻娘放下玉箸,一麵伸手輕拍著楚豐強的背部幫他順氣,一麵對尤妲窈說道,“此時我們自有安排,你隻管安心住下,其餘的不用操心。現在也就是姑姐兒還需在尤家門裏過活,這門親戚我們到底還要認,否則那尤家的門檻,我光瞧上一眼都嫌髒!原還想著將家中事務收拾妥當了,便備上厚禮去尤家走一趟,可眼見尤家這般處事,若再不好好敲打一番,委實對不住這些年來你們吃的苦。”


    楚文昌的眸光落在尤妲窈麵頰的傷口上,也愈發覺得心氣不順,哪裏能想象得到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女子,今晨差點遭了怎樣的荼毒呢?偏偏她嘴上還雲淡風輕,心中定然不知有多苦,他將落在膝上的手掌攥成了拳,沉聲道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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