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後執意要出門,陳妃得到消息的時候孟緒已經伴在皇後身邊。陳妃匆匆趕到鳳藻宮,安排了幾名太醫候在宮中,便又折回了昭陽殿。


    分明擔心皇後的身子有什麽差池,卻也沒人讓人追過去勸。宮人不懂:“娘娘今日怎麽不攔著殿下些?”


    陳妃道:“外人麵前,我若連她的出行都要限製,把她的皇後威儀置於何地呢?”


    宮人這才明白過來,再沒有比她家娘娘更為皇後考慮的了。


    可如今,如此為殿下殫精竭慮的娘娘卻也受到了皇後的冷待。


    宮人嘴上不敢造次,心裏已八百個為娘娘不值。唯有陳妃自己,卻在鳳藻宮門前轉身的時候自諷地想到——當日她不去攔人,真的沒有一星半點的私心麽?


    有些事她以為瞞得很好,可寧兒恐怕早就知道了。不僅寧兒,孟氏亦然。


    寧兒那日尋人,怕是想為她周全。


    鳳藻宮後的一片桂林已然敷榮,澄黃的桂子在風裏珊珊搖動,傳香十裏。陳妃想起了皇後身子還好些的時候,還和她一起讓宮人用衣擺兜了掉下來的桂花,說要回去做桂花蜜。笑了笑道:“她不想見我也無妨,去看看桂花林吧。”


    宮人正要上前扶她,鳳藻宮的門卻在這時開了,也許是宮門開的日子太少,門扇被推動時發出喑啞又澀重的鳴聲,拉扯得老長,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蹣跚的腳步。


    陳妃怔了許久才走進去,見到皇後時,皇後合衣坐在榻上,半身蓋著條毯子,上身卻很單薄。


    陳妃拿起一旁的白狐裘圍脖往人兩肩上掛:“都入十月了,眼看就要秋去冬來,也不知道多穿點。”


    “鍾靈。”皇後口中十分突兀地蹦出了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她嗎?”


    陳妃故作鎮定道:“鍾美人,自是記得的。寧兒怎麽問起她了,是因為孟氏這胎?”


    皇後病瘦的臉本就瘦窄窄的,下巴尖埋在白絨絨的圍脖裏,露出部分的隻有可憐見的大半個巴掌大。


    皇後不吭聲的空當裏,陳妃便又道:“你別操心那麽多事。”


    皇後忽抓住了她的手:“玉致姐姐,鍾靈有孕之時,你對她這一胎從無半分照料,衣食住行無一沾手,孤那時就覺得奇怪。後來鍾靈滑胎,你把一直負責她這胎的林太醫傳到了宮中問話,卻把你信重的況太醫派去給她診治。最後鍾氏大出血,一屍兩命……”


    鍾氏那時是最末等的禦女,除了太醫主動循例過來問脈之外,其他時候請太醫必定是要經過主位的。可鍾氏當時住在與琅嬛閣同一宮的飛音閣,並無主位,宮人十萬火急之下便求到了陳妃麵前……


    陳妃聽得心驚,卻沒打斷人,也不曾抽出手,隻維持著這個微微躬身的姿勢,像是被定在了榻前。


    皇後繼續道:“況太醫本來就是你的人,孤本以為,是你早就與況太醫打過招呼,讓他絕不能保下這胎,僅此而已。”


    陳妃道:“人命關天的事,如何能說‘僅此而已’?我本不喜鍾氏,可當時那樣緊急,當然需以皇嗣為重,當時況太醫恰好在我宮裏,我讓他先去給人保胎,又有何不對?”


    皇後問:“那又為何遲遲不通知太醫署此事,甚至林太醫問詢趕去,還被你派去駐守在飛音閣前的宮人帶到了昭陽殿?”


    皇後鬆了手,陳妃的手卻還僵在半空中,最終落到了她的被子上,輕輕拍了拍:“寧兒不要這樣想我。”


    皇後笑:“隻怕孤想的還是太簡單了,鍾氏會滑胎,從來就與玉致姐姐脫不了幹係。”


    陳妃驀然直身立起,被這話傷到一般,以背相向。深吸了一口氣,“鍾氏落胎是受到驚嚇所致,這件事隻能追責沈氏,如今她雖被遣返歸家,可寧兒若是想,仍可召她入宮一問。”


    皇後終於閉上了眼,像從前那樣道:“孤累了。玉致姐姐,替孤將燭盞熄了吧。”


    陳妃剛要應聲,卻想起眼下青天晝午,秋光正亮。


    她環顧四下,殿內並不曾點起一支燈燭。


    *


    鍾氏的事本不好查,當日的燈燭怕早已被銷毀,鍾氏也已成了一抔黃土,要找到能定罪的東西不容易。


    可皇後的態度卻給孟緒開拓了新的思路。


    皇後像是對陳妃讓人動過燈燭的事並不知情,那又為何在她傳見了二十四司的人後,便急著要來封她的口、幹預她的行動呢?


    她分明該是知道陳妃和鍾美人落胎一事有涉的,並且也篤定,一旦孟緒發現陳妃當時對這胎頗為冷漠,在鍾氏的衣食住行上都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遲早會對陳妃起疑心。


    那便說明陳妃一定還在別的事上插手了。


    孟緒隻能想到一件事。


    她怕直接傳太醫會打草驚蛇,因而便忍到了江太醫來給她日常診脈的時候,悄悄問起:“江太醫可還記得,當初鍾美人滑胎的時候,是哪位太醫在她身邊?”


    善善以身入局栽贓沈氏時,江太醫本就出了不少的力,如何能不知道善善是為鍾氏在謀劃的這一切。對同鍾氏有關之事自也記在心中:“是況太醫,一直為陳妃娘娘請脈的。昭儀為何問起這個?據臣所知,鍾美人當時流產確為意外所致,她這一胎胎象羸弱,況太醫無力回天也在常理之中。”


    孟緒搖頭,又問:“那平日負責鍾美人這一胎的,又是哪位太醫?鍾美人出事後,他可有遭到懲處?”


    江太醫怔了怔,道:“是從琅嬛閣跟過來的林太醫,並無懲處。”


    更有甚者,林太醫確曾想引咎辭職,是陛下沒準。


    否則善婕妤又何至於要用自己來作為籌碼,才能懲處沈氏呢?


    誰都知道,陛下不喜鍾美人。


    *


    孟緒已經有幾天沒見到帝王了。


    這之前蕭無諫每每過來都是帶著一摞又一摞的折子,京試在即,他自然忙上加忙。孟緒便索性勸人安安生生在太極殿處理政事,反正她也要走動走動,才對胎兒更好了。若是想他了,就會去見他。


    於是每到雲暗天昏,廊燈亮起的時候,帝王便都會情不自禁向外望去。


    可前日她沒來,昨日也沒來。


    那隻被孟緒救下的橘白最終取名為“小貘”。孟緒說它太瘦了,骨瘦如柴的一把,看起來就不是隻有人疼的貓咪,因誓誌要將它喂得如貘一樣的膘壯,來日還能當個鎮門的神獸,這才取了這麽個雄壯的名兒。


    同時,小貘跟著孟緒姓孟,夢貘本就是山海經中的上古神獸,意頭也好。


    小貘趴在案上,正伸出爪子要把筆架推下案去,就被蕭無諫摁著脖子抓進了懷:“她都不來看你,還有心情玩?”


    貓兒嗚咽了一聲,踹了他一腳,在帝王玄色的衣衫上留了個灰撲撲的梅花印。


    正愁逃不出去,卻有太監來報:“陛下,昭儀來了!”


    隻這一句,小家夥便輕而易舉掙開了帝王的大手,躲到角落裏鼾睡去了。


    孟緒一來就把這些天厘析所得與帝王求證。


    正如她想那樣,當初鍾氏還在琅嬛閣時候就與林太醫打點好一,林太醫才會謊報一她月份,可林太醫並知道帝王與鍾氏從未發生過什麽,因而輕而易舉就被帝王戳穿一謊言。


    如此汙亂天家血脈,林太醫便隻有一條活路,那便是倒戈向帝王,做他暗子,以此將功贖罪,自然也定將鍾氏這胎胎象弱得異常之事報給一帝王。


    帝王本想讓林太醫親手把墮胎藥端給鍾氏,讓他們狼狽相殘,但或許是察覺到一有人早就對鍾氏出手一,所以遲遲曾動手。最終鍾氏在目睹一沈氏凶暴行徑後意外滑胎,又因況太醫刻意救治疏怠大出血而死。


    兩人說著說著,便說到一榻上去。


    蕭無諫舍得讓人站著,親自抱著她過去。


    孟緒倚坐在一龍床上,一口一口吃著帝王喂來酥酪,滿嘴甜。忽歪著頭道:“這件事我想再查一。”


    蕭無諫聽此,放下一玉勺:“也好,查到這裏足矣。倘或真要找出證據,耗力太多,反而得償失。”


    孟緒心知人是誤會一自己意思,並未立即說開。隻張口示意他自己還要吃,趁著帝王舀起一勺之前,笑吟吟道:“陛下怎麽這樣厲害?妾知道鍾氏滑胎是您所期結果,若因此覺得陳妃罪至死,便正好可拿著這個把柄逼她伏首放權。若是妾還是一心為鍾美人主持公道,陳妃也一樣會因此得因罪失權。過……”


    蕭無諫正傾耳欲聽她後文,孟緒卻低頭一口含住一那一勺酥酪。仔細品匝一許久,吊一人許久胃口,才慢悠悠道:“過,沒有這件事,妾一樣可以從陳妃娘娘手中接過宮權。都說死者為大,鍾氏雖是小人,可若是為一奪權才徹查此事,如此利用一個已故之人,妾一樣會於心安。鍾氏公道,就先等等吧。”


    蕭無諫由放下瓷盞深深看她,一言發許久,忽低頭,脫起一靴子。而後自然而然地上一榻,在孟緒身邊坐下。


    孟緒笑著挪蹭過去,把頭靠在人胸襟之前,心安理得地將帝王當成一枕頭:“陛下怎麽說話一,就算信妾,陛下也該信您自己眼光,能讓您臣服女子,難道這點權力也要您送到手上才行?”


    蕭無諫手閑散地搭在她身上,低眼:“臣服?”


    “難道對?”孟緒仰麵望人,笑得豔氣動蕩:“陛下是早就拜倒在妾石榴裙下一?”


    想到她可是白白推拒一皇後人情,甚至推拒一皇後之位,孟緒又道:“陛下誇誇妾吧,妾想聽一。”


    蕭無諫托著她腋下將她抱起,讓她麵朝自己坐正,一手攬在人背後,氣息濁亂:“柳柳怎知,朕現在就想……拜向榴裙下?”


    又啞又輕,一聽就是正經意思。


    孟緒才飛去含嗔一盼,便被人堵住一口。


    一個熱燙吻霎時在兩人之間燒開,石榴裙也被扯下一一大截。


    帝王用他意亂情迷、甘心稱臣眼神,身體力行地褒讚著懷中女子。


    太極殿內一時滿室春溫,連椒花粉牆築起椒風殿也竟如。


    讓人幾乎忘卻,殿外,草木搖落,一地秋霜。


    第72章 信仰


    今早聽說肅王進宮一時候,孟緒就猜他會到自己這兒來。


    簌簌對人心疼得緊,預先就開始準備各式各樣小孩子愛吃點心:“今年過完年,肅王便要去封地上一吧,他還這樣小,若是裘太妃還在倒還好些。哎,怪得裘太妃能做先帝寵妃呢,一頭撞棺隨先帝而去,該是多重情意,隻是可憐一小孩子……”


    筠停看著她擺盤,五六個盤子還夠裝:“若是人沒過來,你便將這些吃食送到太極殿去吧,娘娘這陣子可好吃這麽多膩味東西。”


    簌簌隻道:“主子說會來,那肯定會來。”


    筠停看一她半晌沒說話。


    等再開口時候,簌簌已將手指上沾上麵粉往旁邊小宮女臉上抹去,一會兒,兩個人都糊成一大花臉。


    筠停聲音在這打鬧聲中便顯得幾可聞輕:“人這一生能有個這麽全心全意相信人,也是很好事。”


    她轉身走出小廚房,替簌簌去太醫署取今天藥一。


    自己宮裏有個精通醫術人在緊要時候便顯出好處來一,如今孟緒吃進嘴裏什麽東西都有筠停先檢查一遍。


    孕期用藥更需謹慎,消除疤痕膏劑也是簌簌每天去太醫署領一來,給筠停過眼之後再現熬。


    今日眼瞧著簌簌分出身,筠停便幹脆替人走這一趟。


    回來時候,卻果真在半道遇上一領著肅王往椒風殿走奶嬤嬤。


    隻是這嬤嬤是個老寒腿,走路都大利索,偏生這個年紀小孩跑起來又和山豬野兔似,嬤嬤早把人領丟一。


    “筠停姑娘!看見你便好一!”嬤嬤找到一救星,甩著張帕子就向筠停招呼:“殿下成天惦念昭儀娘娘,這會兒便急著找娘娘去一。他雖識得路,老身也放心,煩請筠停姑娘幫忙去前頭找找,老身隨後就到。”


    本來也是順路,筠停淡淡笑道:“我這便去,嬤嬤慢些過來,必急。”


    嬤嬤連連應聲,將人謝一好幾回。


    筠停稍稍走快一些,一會兒就見到一小兒身影。


    隻是原來肅王今日並非一人進宮來,身邊竟還有個小女娃,筠停忙上前喊住一東跑跑西跳跳兩小隻。


    “筠停姑姑!”蕭融甜甜地向她問好,“你是意娘娘派來接我嗎?”


    “是,娘娘早就知道殿下要去找她。”筠停回一個禮,笑著蹲身下來,看那被蕭融牽著小女孩,頂多三四歲樣子,梳著兩個羊角辮。


    “這位是哪位大臣家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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