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怔了怔,撫上了扁平的小腹,現在才那麽丁點大,能聽得懂什麽?


    何至於這麽緊張!


    不過,她沒說掃興的話,隻應聲:“好。有個這麽溫柔周到的父皇,寶寶定會喜歡的。”


    聞言,本來已經準備離開去處理政事的帝王,一步還沒邁又折返回來。孟緒正不知他意欲何為,就見人兩手忽撐落在她身邊,向她寸寸迫近。


    眼中有深沉意味:“那,寶寶喜歡嗎?”


    *


    秋闈已過,大梁翻改舊製,十月放榜,十二月就會舉行‘京試’。


    秋試中優勝的三百六十州的學子自四方而來,齊聚江都,參加最後的選拔。


    每年沈府這個時候都比往常熱鬧,今年來的人卻少了許多,就連此前專程跋山涉水地過來探問沈老先生的學生,漸也不登門了。


    隻因今年早有傳聞說帝王要親自出題,而沈家,又偏偏出了個宮廷棄婦。


    蕭無諫下旨的時候未曾明寫因由,因而沈家便順勢對外宣稱,是沈妙嫦在宮中小有過失,恰又逢沈老先生老病沉重,沈妙嫦早就有意自請出宮,照顧祖父。


    一番話說的模棱兩可,他們不敢歪曲帝王的旨意,便隻從自家入手。想讓人以為,出宮的旨意是帝王下的沒錯,但沈氏本也早有此意。


    一個在平日慣是好使的孝字,今次卻沒那麽多人買賬了。坊間對沈氏先被貶貴人、如今又被驅逐還家之事早就多有猜測,眼下更是對她這個尷尬的身份大肆誅伐。


    分明朝廷已不再像前朝那樣嘉賞“貞女”、“烈女”,可還是有許多人認為她該以死守節,以死明誌。再不濟也該在家裏立個祠堂,讓她自此青燈古佛,才算是個保全氣節的好女。


    沈老先生當初其實是不讚成廢止貞女碑的做法的,這本是儒家崇尚的誌節,可現在,他總不能逼著日日在床頭照料自己的孫女自盡?


    他又哪裏舍得。


    他寧可自己代孫女赴黃泉!


    “父親,不如就想個折中的法子,讓妙嫦在家修行吧。”沈欽最近在朝中也頂了不小的壓力,忍不住到病床前勸道。


    沈老先生一個枕頭砸了出去,氣得心肝脾肺都在抖:“這是我的女兒!我要她吃一輩子苦?”


    沈老先生終於意識到,有些事,隻有他能為自己孫女綢繆。


    往年京試前,多的是到沈家來向他求學求問的士子,一方麵,他兒子是禮部尚書,掌握著京試的試題,一方麵,他也是如今最權威的老師之一。


    他努力攢了一口氣,支撐起身子:“我去,散消息出去,就說我有意為今年的京試押題。”


    沈欽神情一震,旋即恭恭敬敬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沈老先生無力地閉上眼,垂下胳膊。多諷刺,一個用一生追求儒道傳承的士人,老來卻因自己的私心要將從前的誌慮推翻,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最崇重、最高潔的學術,來苟全自己的親人性命。


    這事過後,他怕是無顏不辭世了!


    *


    蕭無諫還是讓人將隆爍的東西帶到了孟緒跟前。


    周錦在孟緒麵捧著匣子打開:“隆爍王子假托阿娜公主的名義。”


    孟緒望了眼,一隻鋥亮的銀環臥在玉絨巾子上,她認得這隻銀耳環。


    周錦見她已經看到,便啪嗒一聲關上了盒子:“隻是這耳環長年累月地戴在隆爍王子耳朵上,積垢絕不是輕易能洗掉的,陛下的意思,您如今身子貴重,還是不要碰這樣的髒東西為好。何況王子將來還要娶妻,您拿著也不合適。不如就由陛下先替您收在庫房裏?”


    孟緒淡淡垂睫,不知在寫什麽,應道:“我知道,自梧的男子取下這隻耳環,是要戴在心愛的女子耳朵上的。我拿著不合適,陛下拿著也不合適,不如就讓閔大人帶還給王子吧。”


    周錦登時咧嘴笑道:“娘娘英明!”


    孟緒笑了笑,她在寫宮人的名字。


    耳邊卻不知怎的又響起帝王的那聲……寶寶喜歡嗎?


    她算到了一切,卻沒想到他也會用這種稱呼。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斂眸,將最後一筆落成。


    孟緒想了許久,椒風殿內為善善做事的人究竟是誰,可惜最初的時候,她一直著眼於入主椒風殿新增的人手。


    後來卻想起,她前往宮的這段時日,不正是善善布局謀劃之時?


    善善可以利用這幾個月,讓那道日又枯留下的傷看起來不似新傷,自然也可以利用這幾個月,買通留守在月下閣的宮人。


    這是多好的機會。


    將有嫌疑的人寫完,孟緒又著重圈出了幾個名字。而後折起這張紙,讓人交給了善婕妤。


    善善來得很快。


    “我不懂,昭儀這是何意?”


    “若是當真不懂,為何又來?”


    斜曛噴薄得正濃,夕陽的餘暉打在人臉上,竟比白日時的清秋冷日看起來還暖熱不少,孟緒坐在廊下,望著人道:“如今我身懷龍嗣,來日還不知會遭到什麽樣的算計。善婕妤在我宮中留下這樣一個隱患,若不是還有用處,怕隻教來日徒然惹腥上身。”


    “聽著有些道理。罷了,就當是還我一個人情,的確是我指使人做的。”善善歎口氣,在孟緒身邊那把空著的玫瑰椅上坐下,又在兩人中間的小案上展開那張紙,指著一個被圈起來的人名。


    “是陳妃。她是我宮裏人的同鄉,從前受過那人不少恩惠。不過昭儀娘娘禦下有道,陳妃聽說是剪了翟衣這樣的小動作,才肯幫我的。”


    孟緒點了點頭,團起了那張紙,隨手扔到身邊用來吐果核的小簍裏。


    笑道:“也隻是剪毀翟衣這樣的‘小事’,尺素才會願意站出來揭發沈氏,對麽?善婕妤是要利用我,讓尺素徹底與沈氏撕破臉皮,站在你這邊?”


    善善沒想到她會這麽猜。忽一低頭,笑得有些幽冷:“這次錯啦。我沒有這樣深沉的算計。我剪了你的衣服,隻是因為……”


    “你在,他就看不見我啊。”


    你在,帝王眼中便不會有任何人。


    善善不記得聽到過多少次帝輦駕臨月下閣的動靜,比那些她乞求來的日子多得多。


    每到風雨的夜晚,她都不能入眠,甚至恨不得自己也被雨點砸碎,徹底消散。她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有什麽意義,隻想結束這肮髒的一切,甚至許多次拿起了簪子,抵在脆弱的手腕上。


    隻有在帝王在身邊時,她才會好過一點。


    許多個夜晚,他們什麽也沒做,她縮在牆角,而他於燈下批閱折子,她一抬頭,就看到他坐在書燈的光暈裏。


    就和現在夕陽下的女子一樣耀眼。


    善善胸中一陣酸脹,雙手捂住濕紅的眼睛。


    等緩了勁來,她從袖中取出了一雙小巧的老虎鞋:“這個,算是提前給你腹中小娃娃的禮物。”


    原諒她的懦弱,她要躲回去了。


    第70章 皇後


    這些日子,正如帝王所說的那樣,孟緒有時候會令二十四司的人將曆年的底冊呈來,卻隻是當做閑暇時的消遣一般,並無什麽明確的指向。昨日看去年的,今日看今年的,一時看名錄計度方麵的,一時又翻起酒醴醯醢的冊子。


    直至有孕約莫兩月的時候,孟緒傳見了司膳。


    椒風殿有自己的小廚房,孟緒和司膳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


    來的司膳正是當初負責鍾美人飲食的那位,宮嬪有孕是要緊事,飲食上自然也要專人看顧。


    “當初鍾氏有孕,她的吃食為何還是遵照尋常禦女份例?”孟緒問。


    鍾氏有孕後就搬離了琅嬛閣,自己單獨住在一處了,可位份上卻無什麽變動。禦女的份例,怎麽都不夠孕期養胎的。


    司膳以為她是要責怪自己疏忽職守,忙解釋道:“回昭儀娘娘,當時奴婢請示過陳妃娘娘,是陳妃娘娘說,一切循例即可。”


    這就更有悖常理了。


    孟緒知道陳妃不會喜歡鍾氏,可陳妃不是不識大局的人,何以竟如此意氣用事?


    她抬起眼皮,又問:“那當時鍾氏的飲食上,陳妃娘娘可有時常過問?”


    司膳皺眉回想了一下,因當初鍾美人身懷的是宮中唯一的皇嗣,她的記憶還很清楚:“不曾,娘娘幾乎沒有過問過。”


    當時她也對此有過疑惑,但轉念想到陳妃娘娘本就是看重血統出身的人,鍾氏那樣的身份,又是宮婢上位,陳妃娘娘哪裏喜歡的起來呢?


    可司膳卻忘了,陳妃素日是最怕自己行事有所缺漏,授人話柄的。


    依檔冊所記,孟緒猜,除了吃食上,衣物用具之上,陳妃應當也從無沾手。


    當真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唯有一項例外。


    十一月的時候,陳妃曾以唯恐宮人克扣主子用度為由,讓人將撥給鍾氏的燈燭送到了昭陽殿檢看。


    有了這例外,避嫌之舉反而弄巧成拙,經不起深劾推究了。


    說巧也巧,孟緒前腳著人送走了司膳,後腳鳳藻宮的人便至。


    是皇後想見孟緒一麵。


    然而卻不是傳她到鳳藻宮。


    為了掩蓋藥味,近來鳳藻宮中常常燃香。蘇合香、麝香等都有活血保心之效,對於孕中的女子來說卻有滑胎之險。


    皇後便讓人把她抬出去,她如今見不得風,走不了太遠,但出去透透氣總不是太壞的事。


    孟緒就在太液池邊的一頂幄子下見到了皇後。


    今朝實在很少見這種幄子了,孟緒還是在史書上看到過,約莫幾百年前,那時候的王公貴族們宴會時就喜歡支一頂幄子,坐在裏頭飲酒觀舞。


    看上去其實同茶棚差不多,隻不過四四方方地撐在頂上的是名貴的薄紗而已。


    孟緒撩開簾幕,走入幄下,看見皇後轉過來的蒼白容顏,心裏不知為何揪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今日不像請安時隔得那樣遠,看得更為清楚。也或許是因為她尚在閨中時與母親的寥寥幾麵,所見的也都是這樣一副氣若遊絲的病貌。


    孟緒把身後的簾幕攏實,才走上前,說了句違心的話:“殿下今日的精神看起來不錯。”


    事實上皇後比第一次見時瘦了很多,笑起來也是清臒嶙峋的,看起來並不好接近:“若不是精神好了些,也不會傳見你了。”


    不過仍然可以讓人瞧出她心情頗好。


    人人都怕她哪天一不留神就撒手人寰了,見天擔心這擔心那,難得有個誇她精神好的,皇後自是喜歡聽。


    “來坐。”她同孟緒招手。


    江都位置偏南,這個季節候鳥南來,太液池上千百隻鸕鶿正在水麵覓食,遠遠傳來沙啞的鳴聲和此起彼伏的振翅聲。


    “真好啊,這些鳥兒來去多自由。”皇後道,“聽說你最近在接手六局二十四的底冊。”


    孟緒見皇後定定隔簾看向水麵,是當真心生想往,言語中更有幾分自傷的意思,仿佛遠不及一隻鸕鶿自在快活。便道:“鸕鶿又叫魚鷹,因是捕魚好手,亦多為牧鷹人馴養。一次出船,捉魚百斤,最後進自己口中的卻隻有一條。它們此時恐怕也正羨慕殿下呢,動動指頭,宮人自會將烹調好的魚蟹河蝦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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