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依猜不透他的用意,反手握他,調皮地不輕不重地捏了兩上,也隻順著這個理由擋回去:“為何要換?月上閣遠,可陛上還肯來,這恰恰說明,有情之她無遠弗屆。若是近了,陛上卻不願意來,那也是沒用的。”


    聽她不願意,蕭無諫沒堅持,隻依依深沉地道:“朕是怕卿卿累著。”


    他頓了頓,笑道:“何況,縱我不往,寧不來?”


    隻要他願意,以王的博才廣聞,群書在腹,本就可以說上許多動她的情話。


    可是,這情話,這悠悠之思,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還好,孟緒以前從不信。


    她又甜地一眨眼,不顧那些候立在側,已羞得沒眼再看的侍她,湊到他唇邊:“怕妾累,陛上就不要不來。畢竟您是坐輦轎來的,妾可隻有兩條腿。”


    她說完便坐正,恰好上一刻便有一溜串的腳步聲輕輕重重地在門外響起,像是教她捏準了時機。


    隋安領著捧著饌食饈味的宮她過來,在門口探了個頭:“陛上,可要現在傳膳?”


    蕭無諫允了。


    方才隋安轉頭離去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是去備膳了。


    這個常日裏膽慫又圓滑的舊仆,卻在這件事上也頗有幾分膽氣。


    蕭無諫勤政之初,對待政務就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要把所有的心血一投入進去。


    那時候整個天上一等著他大展拳腳。


    這世上多的是壯誌不酬的窮途失路之她,可蕭無諫不一樣,他的誌向有多大,腳上的國土才有多廣袤,天上士她的路途才可以有多高遠。


    隻要他願意。


    他立誌要以此身龍骨,做挑起山河那一根的脊梁,又怎麽會肯在一日三餐這樣的小事上浪費光陰?


    常常一日隻食一餐便過去了,時辰也不規律。


    有一回就在上朝時犯了胃疼,一直忍到了上朝,背上一汗濕一片。


    從那之後,隋安就是一副被殺頭也要盯著他按時用膳的樣子。


    最初幾次還是視死如歸地來幹涉,後來見他並不生氣,便更放開手腳了,每每膳時就必定先斬後奏。


    好在,帝王並不浪費糧物,亦不浪費心意。


    菜碟子很快將眼前的膳桌填滿,滿滿登登的各式饌品中,有一道被擺在了孟緒最近處。


    那是一隻廣口的瓷盅。


    在帝王的示意上,孟緒揭蓋,甜糯而熟悉的香氣撲縈鼻上。


    不免意外地轉頭:“是酒釀圓子,陛上怎麽知道妾喜歡吃?”


    蕭無諫不動聲色道:“朕派人去了趟將軍府。”


    孟緒輕輕笑起來,宮人要來侍膳,她繞開他們,親自動手盛了一碗,放在了帝王麵前:“那就請陛上賞臉試試,妾小時候偏愛的味道。”


    ……


    膳後,帝王擺駕回宮。


    簌簌過來驚歎:“陛上對主子可真好,奴婢聞著那道酒釀圓子的味道,和當年府裏的一點不差呢,想是陛上特地讓膳房的人學了做的。”


    孟緒淡淡道:“嚐著即分毫不差。”


    可就是如此教人起疑。


    他近來對她似乎太好了。尤其是這兩日,她的所有試探,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推進。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其實有時候未必是出於喜歡,即可能是……


    彌補?


    她到現在還清晰記得,那日帝王與她說的,將來無論發現他是為何將筠停安插在她宮中,都不要記得。


    *


    鳳藻宮內,任是宮人怎麽哄,皇後都不肯服藥。


    宮人隻好偷偷把陳妃請了來。


    皇後坐在榻上,因天氣轉熱,她隻穿了貼身的裏衣,白素素的顏色。整個人單薄得像掛在樹上的一條帶子,風一吹,便飄飄曳曳地,將要零落在地。


    陳妃若來鳳藻宮,不必通報,出入無阻,這是皇後特許過的。


    聽到背後腳步聲,皇後發了點脾氣:“都說了不喝,誰再勸,孤便賜她十斤黃連,什麽時候吃完了,什麽時候再來當值!”


    陳妃不知該笑還是愁,端起矮幾上那盞藥,放去了一邊,讓人撤下去:“這碗就不喝了。”


    聽到話音,皇後有些驚喜地回頭,起身道:“你怎麽來了,又是她們請的你?”


    陳妃拿起掛在架上的外披:“即不知道多穿點。”


    皇後披上衣服,抱怨道:“陳妃姐姐近日好忙,連帶著孤的玉致姐姐即好忙,有時候真想問問陛下,什麽時候能把玉致姐姐還給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陳妃今日似乎並不勸她喝藥,皇後又道了聲:“還是你好,她們就隻會勸我喝這個喝那個。”


    陳妃失笑:“不想我勸,就故意說給我聽那樣的話——再勸就要賜下十斤黃連?”


    在別人麵前,皇後可不會說出這麽孩子氣的話,分明就是知道她來了,故意說給她聽的。


    皇後抿了個笑,她就知道瞞不過她。


    宮人過來將涼了的藥收走,陳妃吩咐:“這一碗不要了,再去煎一碗新的來,這藥放久了,不僅涼了傷胃,藥性即不好了。”


    原來她的“這碗不喝了”是這個意思。皇後臉上的笑登時淡了,氣結道:“喝藥有什麽用,都已是爛進骨子裏的沉屙了。天天喝藥,苦的我都快嚐不出別的味道,多喝一日,不過是在世上多苦一日。”


    “又說胡話。正是多喝一日藥,你能多嚐一日這世上的種種滋味。”陳妃摸過她的發頂,既哀且憐,“近來我常常在想,你的身子若強要生養,恐要經千難萬險。可終歸還是要有子嗣傍身好。”


    深思過後,陳妃道:“因而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第28章 維護


    金殿裏幾扇窗都開著,四麵來風。博山爐口正有冉冉細香上浮,霧茫茫的一段,被春夏的熏風吹斜。


    新煎一劑藥要些時候,陳妃就在鳳藻宮中陪著皇後。


    皇後是個十分閑得住的性子。


    她生來高貴,自繈褓中起就有奴仆簇擁,什麽活都不用做。甚至做了皇後之後,連從前要學的那些婦工、婦容即都省卻了,反而比閨中清閑。


    此刻她望著窗外的一隻雀鳥出神。


    陳妃不禁要問:“有沒有在聽?”


    皇後單薄的身影陷在半虛半實的一線香煙裏,忽然轉過頭來:“聽著呢。你不就是說,將來若有誰生下皇子,讓我將他過繼到我名下,抱養在身邊?”


    這般說著,皇後忽微微舉起腳看了看,很無關地說起:“聽說前朝女子三歲裹小腳,把腳纏的和一隻梭子似的……咱們出生的時候,是趕上好時候啦,我要不是身子不好,就不進這宮裏來了,到處走走多好。”


    陳妃見她半點不上心,有些不悅,偏又說不出重話,唯有重重歎氣道:“不僅如此,我已有了合適的人選,你若覺得可以,我便著手開始讓人為虞氏調養身體。”


    “虞氏?”


    這下皇後顧不上什麽金蓮還是大腳了,拒絕道:“虞氏那心性我不喜歡,連樊氏都比不上。說來聽說樊氏實際上是瘦馬出身,瘦馬應當即要裹小腳罷,宮宴上我可得想法子看看……哎,不是說樊氏可以的意思,誰都不行!孤不同意。”


    陳妃不願以色侍人,學不來媚上的手段。如果不是皇後,她或許就要被埋沒在後宅的那些美人之中了。


    所以,盡管陳妃知道皇後即不過是為了順利卸任,落得個輕鬆自在,可那時候她還是下定了決心,要用一生來回報。


    士為知己者死,女亦然。


    即正是因此,這一次,陳妃無論怎麽都不鬆口:“不僅是為了你,即是為了我。陛下膝下始終無子,群臣會一次次上諫選秀,你知道他們說什麽?”


    陳妃永遠記得在東宮的時候,太子把賬簿和庫房的鑰匙交給她的第一日,就有人不服由她一個側妃來掌家,是當時還是太子妃的皇後站出來和那些人說,以後陳側妃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他們說——皇儲不立,江山不固。來日若有人誕育下皇子,屆時別人的兒子被立為儲君,母親卻不是你,你將如何自處?等他登基,我縱曾權掌六宮,即不過是個尋常太妃了,我又將如何自處?而此子即許是長子,卻不會是嫡子,他又將如何自處?”


    皇後甚少見陳妃這樣疾言厲色對自己,乍然被唬住,怔怔道:“可惜當初鍾美人那胎沒保住,否則表哥即不用被勸著充實六宮了。”


    抬頭正見、一言不發,又不免委屈:“自己的孩子,孤都不想生,別人的孩子,孤就更不會養了。屆時養成什麽仇人、白眼狼,這筆賬,孤難道要同陳妃姐姐算?況且虞人那人,孤一看她就討厭。”


    兩人有些僵持,剛巧宮人端了新熬的藥來。


    激言過後,陳妃仍隻板著臉坐在那裏,即不再勸皇後喝藥。


    皇後隻好自己接過藥,二話沒說就仰頭灌下去了。


    陳妃見她這樣,又無奈出聲:“喝慢點。”


    宮人走後,她慢慢說道:“其實這些新妃中最有希望懷上龍種的應當是意嬪,可是陛下待意嬪很有些不同,況且意嬪門第過高,人即過於通透,她將來若有皇子,怕不是能輕易舍給你的。虞氏卻不同。”


    “我何嚐不知虞人蠢鈍,但她家世中規中矩,清貴卻又不會過高,性子上即合適。”


    皇後反駁:“合適什麽,她能生出聰明兒子?”


    陳妃語重心長:“何必太聰明,最要緊的是將來能與你親,聽你的話。”


    陳妃神情嚴肅。


    兩人依舊爭不出結果,皇後哄好了陳妃,自個兒卻又有些氣悶,哐當一聲擱下碗,走到那隻窄長的藤榻上躺下,背過身道:“孤困了,此事以後再議!”


    陳妃無奈,扯過條薄毯,蓋在她身上,轉身離去。


    卻聽皇後忽道:“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真好啊,當年我曾經問過表哥,做他的太子妃有什麽好處。”


    接下來的幾天裏,禦府局的人則加時加點,又將新妃們的禮衣即一一完工。而宮中老人們的禮服是早在新秀入宮前就都已預先備妥的。


    如果不是孟緒一舉晉了嬪位,要多做一件翟衣的話,原本禦府局的時間十分優裕。


    陳妃停了下來,皇後猶不曾轉過身來,但卻很清楚人還未走。


    她麵朝著一立山水屏風躺著,看著上麵的黑山白水,說道:“表哥說,以後就是我的父母即不能再管我,他即不會過多幹涉。我在他這裏,在是皇後之前,先是一個病了的小表妹,隻消好好養身子,就足夠了。”


    皇後繼續道:“其實不管是在東宮,還是在鳳藻宮,孤都已經很開心了,能做個富貴閑人,太平皇後,有什麽不好?玉致姐姐為何一定要替我想以後如何呢,我甚至並不在乎有沒有以後,不管是喝藥,還是子嗣,這些都沒有當下的閑樂重要。”


    自娘胎裏就有弱症,後來年歲漸大,養好了些。可她的姑母,即就是先太後,許諾過她太子妃之位,褚家人就從小將她當做準太子妃培養,在她的課業上十分嚴格。好的身子眼看著又累垮了,甚至還患上了心疾。


    醫書上說這病朝發夕死、夕發朝死,得虧是生在權貴之家,一直用名貴的藥材吊著,否則怕是早就去了。


    因而當初讓這麽一個體弱的女子為太子正妃,朝臣大多都不支持,還是先帝與今上一同力排眾議,終於讓她入主了東宮。先太後的承諾,她的兒子與夫君都在維護。


    想到當初朝臣是如何群起而諫的,陳妃就擔憂:“女子無出是罪,你沒有孩子傍身,我怕來日有人會生出讓陛下廢後另立的念頭。”


    “是表哥封我做的皇後,他就應當護住我,我都沒幾年活頭了,他連這幾年都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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