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真是詭計多端……


    寶念死死盯著眼前的人,柳愈庚說得恐怕差點連他自己都信了。


    可盡管早已將他的虛偽看穿,寶念卻還是要陪他將這場戲演下去。寶念聽出幾分破綻,張口將了柳愈庚一軍,“可那人說…你是三日前才借的錢啊?柳愈庚,你沒說實話。你莫要再騙我……”


    柳愈庚微微一怔,寶念瞧得真切,他眼中有一絲狠厲閃過。


    辯解的話在心頭百轉,柳愈庚沉聲說:“我…幾時騙過你?這…不過是我手裏欠的其中一筆賬罷了,拆東牆補西牆,實非我願。你竟還說……我騙你?寶念你可知,我在汴京的這些年,過得什麽樣的日子?”


    “繁華富麗,錦繡堂皇,都是屬於他們的,我拚了命的努力,甚至熬不出一個結果來。你我夫妻多年,你捫心自問地想想,你可曾關心過我?你可問過,我都是怎麽生活?”


    “你就隻知道埋頭圍著你的鍋台轉,外頭的什麽,你都看不見。”


    笑話,她圍著鍋台轉都是為了誰?


    柳愈庚的話半假半真,他總喜歡這樣反問,甚至是質問。一張嘴滿是指責。他隻會維護自己,卻從不推己及人,從未想過半分寶念的委屈。寶念多年一直在替他承擔著照顧雙親的義務,為他照顧著那個,與他一樣自私自利的柳家。可當被榨幹一切之後,他們竟霸占了田地,趕走了她。


    瞧瞧,這種時候,慣會咄咄逼人的柳愈庚卻沉默了……


    寶念忽而一笑,若擱從前聽這些話,寶念定覺得是自己錯了。可現在,她曆經萬難從泥潭走出,就不會再被他輕易墜下去。柳愈庚總說她隻認錢,可如今看來,那個把錢看得最重的人——是他。


    自欺欺人。


    院中有把破敗的椅子,寶念垂下雙眸,緩緩坐在上頭。晚風吹亂她鬢角的發,牆角那棵櫻桃樹,也於前日開花,零星落在她洗到褪色的衣裙。


    寶念假意說:“柳二郎,我若走了,你自己真的能搞定這些問題嗎?”


    柳愈庚立在不遠處,與寶念保持著相應的距離。他身上的公服,看上去已經穿了很久,頭頂的襆頭也染上塵埃。柳愈庚並不願將這身公服脫去,換上那他早就穿膩了的布衣。


    聽見眼前人鬆口,柳愈庚心下暗喜,他覺得自己很聰明。


    “自然,你在這兒隻會變成他們威脅我的籌碼,我整日隻剩對你的憂憧,又如何跟他們對抗?寶念,你且放心回家避避,我又不是叫你一直呆在興仁府,待我將此事解決,我再把你們娘倆從興仁府接回來。到時候一切安安穩穩。我好好做官,想必日後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


    柳愈庚繼續編織著謊言,描畫著美好的未來。


    此事,若不出意外,按著他們計劃好的方向發展,這日子大抵也會越來越“好”。


    可他心知這些美好裏,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寶念抬起頭,她的眉目早在歲月的磨礪中,漸漸黯淡,可透過樹下照來的月光,還是能依稀看出她曾也是個愛笑的女郎。目不斜視地盯著柳愈庚看,柳愈庚讀不出她眼中暗藏的意味。


    寶念卻像是在與他最後道別,他們從現在起恩斷義絕。


    她說:“好,柳二郎,即使如此,我聽你的。等安排妥了,我就帶小寶回興仁府去。”


    目的達成,柳愈庚神色漸漸變換。


    長袖之中握緊的拳頭,代表著他的野心。寶念被他當做障礙般一腳踢開,他卻一臉平靜地答:“這便對了,我怎會害你。我一定將此事盡快解決,不叫你為我擔心。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到禦史台輪值,就不多留。”


    寶念聞言沒起身,她安然坐在原地,瞧柳愈庚推開吱呀的門板。她以為他要離去,誰成想,他卻門前站定,掏出幾分虛偽的良善,輕輕地最後一次喚起她的名。


    “寶念,歸家路遠,善自珍重。”


    柳愈庚的話裏滿是決絕。他想,他們應是不會再見了。


    寶念沒有動容,她一點點將那個令人作嘔的麵容,關閉在眼眸之中,直至眼前一片漆黑。滾燙的淚,再也沒有為他落下來。她想,他們還會再見,隻是再見之時,她要罵個痛快。


    -


    金梁橋下月兒明,扁擔搭在貨箱上,摘下鬥笠的老翁,百無聊賴坐在靠近河邊的石凳上。身後走來牽狗的女郎,在望見那個熟悉的背影後,興奮地跑上前去。


    “措措,快叫外祖——”


    太史正疆一轉頭,瞧見自家的臭丫頭站在原地傻笑,白了一眼道:“叫外祖?太史箏,我瞧你什麽時候能給爹生個真外孫,叫爹高興高興。就說咱家女婿那端端正正的模樣,我這外孫指定差不了。”


    箏聞言繞過老爹身旁,自覺坐在了石凳上,反駁說:“爹,你可真貪心。才剛有了親孫子,這就開始想外孫了?”


    太史正疆哼了一聲,瞧他對兒子一家還是不甚滿意。


    箏怕說著說著引火上身,趕忙把話題岔了去,“行了,爹,咱倆不說題外話。你叫人去伯府通知我來這兒見你,是有何事?是福源坊那邊出什麽事了?還有,我都沒問,你今兒這是什麽打扮?廚子不當了,你這是又……”


    “做賣貨翁了?”


    太史正疆卻一臉嚴肅,轉眸翻騰起木箱,默而不答。叫箏不知所以。


    且看半晌之後,太史正疆從貨箱裏掏出了幾個油紙包,塞進閨女懷中。箏茫茫然看向被油紙包填滿的懷抱,鼻中嗅著焦香味,開口問:“好香啊,爹,這都是些啥?”


    “打開瞧瞧。”太史正疆端著水囊示意。


    箏滿心歡喜地打開油紙包,隻聽一聲聲驚歎,連連發出,“白炸雞!糖餅,廣寒糕!”話音落下,太史正疆又打開水囊在閨女鼻子前頭晃了晃,箏又複說:“還有橙湯!”


    眼瞧閨女饞得兩眼放光,老爹頗有成就感地揚聲道:“吃吧,吃吧。你這一頓,把爹三天賣貨的錢,花了個精光。真是世路艱難喲——不過也是爹自己心甘情願,趁熱別涼了。”


    太史正疆微微一笑,他是從苦日子一路打拚苦熬過來的。


    自娶妻那日起,他便立誓,絕不叫自己的妻兒過上跟自己兒時般,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做到了,他沒食言,可她卻沒等到。所以,太史正疆便將全部的愛,都給了這雙兒女。


    箏感念著老爹的好,拿起一塊白炸雞,眯眼笑說:“還是爹對我最好~”


    閨女這邊吃得起勁,太史正疆那邊打開水囊,隨時待命。


    他凝眸於車水馬龍的金梁橋,這才張口說起,“閨女,爹剛從福源坊回來,那丫頭叫爹給你帶句話,她說什麽,柳愈庚動手了,你們也該啟程?”


    箏聞言看向老爹,白炸雞的香氣,吸引了措措的主意。隻瞧小狗立起身子,急切地扒拉著太史箏的裙角,箏卻愣然望向老爹。太史正疆轉眸瞧見,便一字一句將今晚發生的事,說與太史箏聽。


    而後語畢,一根被嗦得幹幹淨淨的骨頭落地,措措終於放過了箏的裙擺,歡快地啃食起來。箏回了頭,盯著地上小狗啃骨頭,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才跟太史正疆說了句:“爹,今日多虧有你。我替寶念謝謝你,隻是我還有一事相求……”


    太史正疆聽聞,想也沒想。他道:“啥事盡管說,跟爹還有什麽不好說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忠義。隻要是能幫到那可憐的娘倆,爹都願意。”


    箏聞言會心一笑,她總算知道這愛“多管閑事”的性子,是隨了誰。


    “好,既然是為了忠義。那爹咱們明天就把賣貨的生意放一放,改行做幾天馬夫可好?”箏言語玩笑,太史正疆卻不明白閨女的意思,“啥意思?你是真打算叫你爹我幹遍市井百業啊?”


    箏哈哈大笑,她轉手拿起一塊廣寒糕,“我的意思是啊,叫爹你扮做馬夫,載著寶念回趟興仁府。爹武藝高強,有勇有謀。蓋世無雙,隻有爹在我才放心。”


    太史正疆:“我?”


    箏點點頭,環顧四周與太史正疆說起自己的計劃,“爹,你到時候領著圓子,你們扮做父女倆,帶著寶念,先這樣……然後再這樣……”


    閨女的囑咐,太史正疆聽得用心。他拍著胸脯打保票說:“成,爹記住了。這事爹一定給你辦妥當。可我們幾個去興仁府,那你呢?”


    箏伸手要過太史正疆手裏的水囊,“我?我得呆在伯府,圓子消失幾日別人不會起疑,我就跟別人說,她被你叫回家去。可我若消失幾日,那就出大問題了。再說了,我留在京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這件事,才是整件事的核心,此事最後能不能落定,可全看我了。”


    箏說得頭頭是道,太史正疆雖沒聽明白,卻也沒多問。這事他聽閨女安排便好,太史正疆應了聲好,可等他俯身揉了揉小狗的腦袋,卻總覺得缺點什麽似的。


    他問:“女婿呢?”


    箏說:“二郎,太學今晚有事,回來晚些。”


    老爹沒在意,他又問:“圓子呢?”


    箏愣了一下,“圓子?”


    老爹被她的疑問喚起,他轉眸看向閨女。箏卻反問他,“我剛來的時候,圓子沒跟著嗎?”


    老爹一頭霧水,“除了你跟狗,沒別人……”


    箏見狀開始回想出門時的場景。


    二人是一塊出門的,然後圓子半路說忘記拿東西,叫她在原地等著。誰知,措措就非要扯著繩子往外走,她便被狗遛著出了門,然後就到了這兒……所以,這會兒圓子還在府裏。


    壞了!箏拽起措措剛準備起身,浮元子聲音卻在背後響起,“娘子,我在伯府找了一圈,你怎麽不等我啊!”


    父女二人循聲回眸。


    浮元子噘嘴來到二人麵前,大饞丫頭下意識攬了攬懷中的東西,卻被小饞丫頭一眼識破,瞧她瞪大眼睛,憤聲質問:”娘子,老爺,你們好不像話!你們怎麽能在這兒偷吃——”


    第124章 大內


    這是與老爹分別兩日後的早晨, 太史箏賴在崔植筠身上,心緒卻跑去了百裏之外。她思量著老爹這會兒應是和圓子他們快抵了興仁府,自己也該有所行動了。


    但瞧箏心不在焉從崔植筠身邊起身, 卻被枕邊人一把拽住, 摁在了床鋪上。崔植筠在她身前捏了兩下。


    箏便急呼:“崔二郎,大早起的, 你幹嘛——”


    “小箏,倒是我該問問, 你在幹嘛。”崔植筠沒打算就此放手,他伸手撩了箏的頭發。再張口時, 多了幾分嗔怪, “這幾日我被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雖是心甘情願, 可你未免對我, 也太無情冷淡了些。”


    不安分的手,寸寸撩撥。


    崔植筠竟是想在太史箏這兒求得垂愛和注意。


    箏眼見著他的手掌一路挑進寢衣的下端, 隨之而來便是一陣輕微的喘。她知道, 這些時日自己對崔植筠的關心確實少了些, 自家夫君這是惱怪自己。


    所以,箏沒躲開, 而是抬手抓起了帷幔, 故作嫵媚道:“……事出有因,夫君大量, 你且多……擔待。”


    “今早…隨你。”


    氛圍到了這兒,夫妻兩個相望對方的眼睛愈發迷離。


    崔植筠一句趴著, 便將人翻轉過去。箏迷迷糊糊將臉埋在枕頭上,感受著身後人落在背脊的呼吸。直到, 沉悶的低吟,帶著二人雙雙歪倒,箏便抓著崔植筠的手掌,擱在腹前,悄然睡去。


    隻是再醒來時,溫暖著自己的那雙手,已經消失不見。


    崔植筠去上值了。箏便隨手抓起散落在床鋪邊的寢衣,起身躲去了浴間梳洗。


    她還有正事要辦。


    -


    走出銀竹雅堂,路過對麵的一小間閑置的空房外,太史箏莫名被裏麵丟出的石子砸中。箏捂著腦袋剛問了聲:“誰啊!”卻瞧見那半掩的門後,露出幾寸青綠色的衣裙。


    箏鬥膽上前,可還沒等她探頭,就被門後的人給一把拽了進去。


    什麽情況!箏想這光天化日,伯府是進賊了?誰成想,等她一進屋抬起頭,竟驚訝地發現是,“春兒?”


    箏覺得不可思議,她問:“你怎麽在這兒?二叔母放你出來了?”


    崔漸春卻神色慌張,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跟著,立刻與眼前人長話短說,“堂嫂不是叫我在母親那獲取信任?我便在母親跟前誠心悔了過,母親便準著叫我出門,但每日都是派人看管著,不叫我跟人接觸。她大抵還是在防著我,不信我,卻也不敢得罪我。今日我也是好不容易尋個空當躲在這兒,就是為了跟堂嫂你說上一聲,我昨晚路過母親那屋時發現,柳愈庚那邊竟直接送了定貼過來……”


    “堂嫂,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崔漸春憂心忡忡,她雖恢複自由,卻什麽事也做不了。甚是焦急無奈。


    誰知,箏聞及此言,竟嗤然一笑道:“如此甚好。”


    她心想這柳愈庚與褚芳華還真是狂妄至極。寶念這前腳剛離了汴京,他這後腳就覺得休妻之事萬無一失,隻等著有人送信回來,他好與二房,與褚家立刻結親。


    呸,真是好不要臉。


    箏心下暗罵。可柳愈庚的所作所為,卻也因此正中她的下懷。箏要崔漸春獲取信任,就是為了叫她時刻盯著褚芳華的動態。這證據不就直接送上門了?


    崔漸春卻搞不清太史箏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伯爵府吃瓜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碑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碑賦並收藏伯爵府吃瓜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