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他還害羞了?


    太史箏躲在團扇後,粲然一笑。


    崔植筠轉了身,依舊是和那日一樣清傲的背影望進眼中,太史箏想起了那場溫潤的雨。郎君啊,你還是沒能逃出“浪蕩人”的手掌心。


    高馬俊郎翩翩行,百鳥朝鳳瑟瑟鳴。


    月老紅線既定,崔植筠這就將人娶回家去,誰也不可再作悔意。


    -


    伯爵府的門前,隨行親迎的人以及崔家眾人欄門索要起利市,花紅。


    帶頭的仍是愛出風頭的鄒霜桐,以及她那油嘴滑舌的夫君崔植鬆,隻瞧夫妻兩個一左一右高聲嗬道:“筠哥,不用裁為鳴鳳管,不須截作釣魚竿。千花百草凋零後,留向紛紛雪裏看。是為何物——”


    “我。”崔植筠未思量。


    植鬆兩口子,兩相顧看掏出紙條低聲嘀咕,“霜桐,我怎麽記著不是這個答案呢?”


    “肯定不是這個……直接讓筠哥掏錢吧。”


    崔植筠瞧二人翻找,難得笑了笑。


    他開口解釋道:“植鬆出的這首詩,名叫《題李次雲窗竹》,故此物當為竹。然筠,竹皮之美質也。我答我,亦也無錯。”


    鄒霜桐聞言揉了紙團撇去崔植鬆身上不滿道:“笨蛋,就說咱們筠哥是個頂個的聰明,你這簡直自取其辱。演砸了吧,丟人。”


    崔植鬆咂咂嘴,沒敢當場翻臉。


    崔植筠卻照舊掏出兩份利市遞去鄒霜桐麵前,“植鬆媳婦,二位出題有心,還請收下,討個彩頭。”


    “自然諸位也有份。”


    尷尬的氛圍被崔植筠的得體化解,眾人拿著他分發下來的利市高高興興讓了道。


    太史箏在簷子上觀察始終,總算輪到她登場。風水先生於她下地前“撒穀豆”以壓煞神。女使在她落地後,鋪起氈席。


    箏便隨著眼前抱鏡倒行的人,跨過馬鞍,走過草與秤,去到一間懸帳的屋舍,行那名為“坐虛帳”的禮儀。暫時與崔植筠分離。


    送親的人在速飲三盞酒後紛紛退去,太史箏這才坐在帳中鬆了口氣。


    這成個親可真累人。


    太史箏才想出聲叫浮元子,討上一碗水來飲。


    屋外頭卻傳來一陣哄鬧。


    隻瞧屋外,那在榻上“高坐”的崔植筠,迎來了媒人錢氏舉酒第一次邀請,“二郎君,請下座。”


    崔植筠不應,接酒而飲。


    再是舅母接替媒人邀他下座,他仍是飲酒不應。直到,那扮著嶽母身份的袁彩瑞舉酒上前問了聲:“女婿,請下座。”


    他才肯答曰:“女婿遵命。”


    如此接二連三的邀請,終將崔植筠請去太史箏身旁。隔著雕花門外隱約變換的光影,遙遙相望著那張若止水般安然的麵龐,他們之間漸漸剩下一張團扇阻隔的距離。


    崔植筠沉默著將同心的紅綢,遞進眼前陌生的掌心。他就這麽作為丈夫,與太史箏麵對著倒退出門去,並一直小心接引他的妻子來到家廟拜見列祖列宗。


    路上,太史箏眼神分寸不離他眉心。


    日光照在崔植筠的每一寸,都好似不再熾熱,而是漸漸變得柔和有力。可箏卻很難像看齊鯉元,看夏不愚那般,看得透眼前的他。


    崔植筠,我開始對你好奇。


    太史箏,你到底是誰?


    天地父母與她一一拜過,這些疑問卻在崔植筠腦海無數次回蕩流轉。


    而後禮畢,這次換箏倒行。


    崔植筠卻亦如太史箏那般,毫不遮掩,直視她在扇後的眉心。箏背著陰,可陰影卻不曾黯淡她身上耀眼的光,她似乎在哪裏都能熠熠生輝。崔植筠恍惚記起那日陰雨廊下,似曾相識的光景。


    他們沉默著來到銀竹雅堂,來到屬於他們的婚房。


    兩個人對拜在床前,又左右坐去床邊。直到結發合髻,長生天為他們祈願,他們才至此結為夫妻。


    太史箏該是卻扇與之相見,同飲那盞交杯酒。


    崔植筠卻顯得有些猶豫。


    隻瞧扇麵一點點落去,答案即將揭曉在眼前。崔植筠那變換而來的表情,著實有些怪異。


    太史箏抬手擱下團扇,俯身探向如那日剛好的距離,眯眼笑問她的夫君,“哎呀郎君,真是好巧,娶的是我驚不驚喜?”


    登——徒——女——


    真的是你!


    崔植筠一向持重,偏在見到太史箏後展示出這般畏懼。他雖沉默,臉上卻寫滿了詫異。


    太史箏不由得笑起,“看來郎君已是驚喜地說不出話。喏,別愣了。這麽多人看著,快些同飲交杯酒,莫讓賓客等著急。啊,莫不是郎君想反悔?可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夫君——”


    太史箏的聲音故意由小轉大,她那聲甜甜的夫君,清晰地落進每個人耳裏。卻叫崔植筠不寒而栗,無奈速速將杯中酒飲去。


    服,我真服了你。


    如此,交杯酒終飲,兩人前後將酒盞丟去床底,正是一仰一合,此為大吉。女使便歡歡喜喜為太史箏落下幔帳,親朋們欲簇擁著崔植筠心滿意足離去。


    彼時,崔植筠站在眾人的簇擁中,回眸死死盯著床帳下的嬌妻。


    太史箏便在帳下笑著揮手示意。


    一股莫名的寒意襲來,崔植筠立刻轉頭去到筵席,試圖用酒來麻痹自己。


    可一杯無味,兩杯灼心,三杯不知趣,崔植筠推杯換盞至夜半,這酒怎麽越喝越清醒……難道老天都不幫我?隻是躲得過初一,怎躲十五?


    看來今夜,注定要麵對娶來的登徒女。


    賓客漸散,崔植筠借著些許上頭酒勁,鼓起勇氣來到洞房外單手扶門,一遍遍重複起:“方才大抵是癔症,定是看錯了,看錯了。何故這般湊巧?說不準推了門,就換了個人。嗯,定是如此。”


    “崔植筠,去。”


    沒想到,到了這般他還是不肯相信。


    崔植筠推了門,卻在望見帳下的太史箏後傻眼。他自顧自地搖搖頭,在箏的眼皮底下又關上了門。


    太史箏納悶,剛開口欸了一句。


    門便又被崔植筠推起,隻瞧他在仔仔細細看了箏一眼後,又不敢置信地搖頭退出屋去。


    如此往複,崔植筠終在第六次出門後停止動作。


    彼時,太史箏在屋內瞪著眼睛說不出話,崔植筠在屋外惆悵望向夜空中圓圓的月亮。


    聖人,夫子,老師,文曲星君…


    學生,自覺無愧聖賢,為何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實在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無人的秋夜,晚風吹過幾縷淒涼。


    巡夜的小廝在送客歸來後,掌燈路過喜慶的院落,他在遠處觀摩了半晌,忍不住多嘴一句:“那個…二郎君,您怎麽不進去?屋裏是有什麽東西?需不需要小的幫幫忙?”


    有,有一個咄咄逼人的“女鬼”。


    崔植筠心下怒罵,麵上卻裝作一副淡然模樣,隨意回道:“哦,無事。酒味太濃,我散散酒氣。這就進去了。你沒事也早點休息。”


    崔植筠說著就硬著頭皮往屋內走,可這一走,便再也沒有了回頭的路。


    但瞧門外小廝站著愣神,屋內有個嬌柔的聲音從帳中傳來:“郎君,忙了一日,還這麽有活力?如此良辰美景,洞房花燭,有這進進出出的功夫,你不若與我好好坐坐——”


    崔植筠進退兩難。


    隻瞧他懵著腦子,愣愣地回頭。


    做?做什麽做…


    第17章 花燭


    “崔二郎!?你可曾有聽我說話?”


    一聲似帶有厲色的呼喚,喚得崔植筠下意識嗯了一下。


    太史箏敲了敲盤坐在床帳下,早已發麻的腿。


    她實在不解不讓新娘出門迎客吃席,隻準坐在帳下苦等自己的夫君。是何人定的破規矩。真該把製定規矩的人拉來,讓他自己先坐上一日一夜。


    抬頭瞧著杵在門前的新婚夫君,箏又不由得納悶,“崔植筠,你真有那麽討厭我嗎?”


    崔植筠沒應聲。


    他對於眼前人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但那感覺絕不是討厭。


    “行,你不說話。我就當你不討厭我。”太史箏倒會給自己找台階,崔植筠那邊卻欲言又止。


    箏便大方地問他,“你站著不累嗎?過來坐啊。咱倆又不是第一次見了,你緊張什麽?那天你跟我講什麽孤男寡女,我當你是君子避嫌。可如今你我拜了天地,那就是合規合矩,到了開封府都變不了的真夫妻。”


    “難道你還要用你的君子之道,來與你的妻子我,談什麽男女有別嗎?”


    太史箏說得條條是道。可就在她覺得自己這番話定能震住崔植筠時,一聲自她腹中發出,如同震天般的腸鳴繞梁而過,打破了原有的寧靜。


    箏是真的餓了。


    但她該怎麽開口呢?箏垂下雙眸,尷尬地咬了咬自己的指頭。


    可誰知,幔帳裏卻忽然伸來一隻纖長的手,將一份被荷葉包裹的燒雞緩緩遞在了她的麵前。


    “哇,荷葉燒雞。”


    太史箏喜出望外,抬手便要接去,卻不小心與那隻手觸碰在一起。隻此一瞬,荷葉燒雞被迅速撇進太史箏手中,而那隻手則慌忙地逃離。


    看來他還真是怕了她。


    太史箏抬起頭,恰與崔植筠目光相對。


    崔植筠卻將目光偏去,沉聲開口:“想著你應是沒吃東西,就給你帶了份燒雞。你放心,這是我在廚房拿的,很幹淨沒人碰過。你要還想吃什麽告訴我,我替你去廚房取來。”


    “真是多謝郎君。”


    太史箏撕開燒雞笑了笑,她想著崔植筠呆倒是呆了點,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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