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就算想要發難,又不得不顧忌薛夫人的態度,說到底無論費氏心不心服,在汾陽一地,女眷圈中,薛夫人素來就得推崇,要被她視為「不可交」從此不再邀請,費氏就再不用枉想會贏得其餘名流的認同了。


    薛夫人這時把此戲曲聽得津津有味,費氏又哪敢喊停?


    也就隻能黑著臉罷了。


    伶人唱的第一出曲,是一個閨閣女子的口吻,奉父母之命定了婚事,卻因未曾見過未來夫婿的麵兒,又是忐忑又是歡喜,正如那戲文所寫「真歡喜終生已定,更揣測郎君品行。一邊將粉麵笑臉照銅鏡,一邊是愁腸憂思積芳心。靠西窗長籲短嘆付東庭。正此時斜陽影裏,綠枝站紅蜓。」


    活脫脫一個閨閣少女,半喜半憂,欲笑還愁,心事萬千,傍晚倚窗悄嘆的形影。


    而後的一出,也是曲調輕快,唱的是女子終於出閣完婚,見夫君體貼入微,她終是把「多少憂思,對那龍鳳喜燭拋消」。


    又婚後的生活,果然是充滿了情趣,不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的優雅,而四溢著男耕女織人間煙火的真實,是「把那紅棗桂圓,床前帳內嘴邊」的親密之情。


    又轉而,生活漸有了瑣碎煩難,不是因為和丈夫兩心疑猜,是因婆母的刁難是因有了兒女,煩惱始生家事增多,但女子卻也甘之如飴,她懂得「正是俗世中愁樂皆應當,何必太貪妄」,所以她「縱然至更深四寂眼疲倦,仍借著鬆油燈,把針線穿引忙」,隻望著能與丈夫「相守著白髮蒼蒼,博得個地久天長」。


    就算是布衣市井的生活,猝然間也許會有分別,就像忽而的一日,丈夫遇事將要遠行,妻子卻隻能留在家中照顧婆母兒女,於是「喜歲月靜好,嘆離愁又到。怎不憂慮風雨飄搖?偏悔是叮囑太少」,夜來輾轉時分,聽瓦上忽有雨聲一片,更多牽腸掛肚,萬種相思。「似這般長籲短嘆又奈何,更多少魂馳夢想向誰說,窗已白人還坐」。


    又直到望穿秋水,終盼得行人遠歸,那歡喜雀躍,是「聞聲而出腳匆忙,連把手中花勝,忘在妝檯上」,待見了丈夫的麵,卻又羞澀這樣的情急,故而「摧促兒女出迎相,我隻轉身背向,又始覺鬢髮散亂因匆忙,好一番耳熱心慌」。


    經了離別的團聚,往往更加讓人珍惜,一家五口、三代同堂平常但幸福的生活隨著光陰,又恢復了歲月靜好的樣子,本以為如此安居樂俗,此生亦能稱心快意,又誰料風波平地、橫發逆起!


    「本念著手足血親,況直是院宅比鄰,縱然磕磕碰碰起爭執,哪值得毒手狠心!」


    再平常不過的一日夜半,聞聽得院子裏窸窸窣窣,眼看得丈夫披衣起身出外察看,怎料得這一去就是人間隔幽冥?!


    至此一段,女子唱腔忽轉悽厲,聲淚俱下控訴那心狠手辣的賊小叔,為了雞毛蒜皮的家中瑣碎,就敢「持柴刀,奪人命,害了你手足血親,毀了我家宅安寧」。


    可慘痛悲絕還不僅於此,女子竟被兇手汙陷而身困死獄,眼看著殺夫仇人逍遙法外,心繫著一雙子女從此無靠無依,那「滿腔悲愁向誰訴?一身疲痛怎安寧」。當某夜,忽而又聞那鐵壁獄窗之外,一片的風嚎雨急,讓她想起已是不知確切的多少年前,輾轉反側思念牽掛遠行的夫君,不覺就淚濕了鴛鴦枕,怎一番愁腸百結,可比照如今,當年的悲愁可真是無病呻吟呀,黃泉之下魂已遠,任是遺人千呼萬喚,日夜相思,也永無歸來日。


    不覺間悽厲的唱腔便轉為低切,是銅牆鐵柵裏,神智昏聵的女子喃喃傾訴當年,多少的夫妻之情閨房之樂,兒女繞在膝下玩耍,她靠窗做著女紅針鑿,窗外院子裏,丈夫正在拾掇柴火,忙勞之餘,趁著拭汗抻腰稍微歇氣,轉頭看過來,他們從無海誓山盟,可多少真情心意,也都在這一顧一笑之間,如此也是另一種的,心心相印比翼連枝。


    唱腔越更低回,連悱惻也漸不可聞,突地也不知從哪裏,傳響來一陣塤聲,哀婉如訴,幽深不絕,入人心底,恍惚時幾欲落淚。當那塤聲越更悲高後,眾人又突地發覺,已經不知何時,花榭外驕陽似火早是換了一幅場景,原來風聲也更急烈,把綠葉白花,吹得似霧似雨。


    陰雲也在天穹排兵布陣,當覺一陣冷意,眾人便見確然是雨霧瀰漫開來。


    水塘也不在安靜,漣漪泛生;烏瓦也不在安靜,一片雨聲。


    風卻漸漸停了,枝頭的白花又似站穩,望去像玉麵垂淚。


    塤聲唱音盡消,花榭裏眾人良久失語。


    還是薛夫人最先醒悟,她舉杯,敬主人也像是敬這場突來的風雨:「亙古之音,既是指此曲塤樂,又是指風雨自然之聲,可不是傳至亙古?夫人和阿顧好巧的心思。」


    沈夫人是個用人不疑的脾性,既把今日一切都交託出去,壓根就沒問過春歸有何安排,再者她也說不出那塤聲有何奇妙,隻覺察連著那幾欲斷腸的曲唱,緊跟著就是風雨大作,越襯出塤聲的悲涼直侵心底,她是早已聽過了蔣氏的遭遇,卻從來沒有像此時一般感同身受過,直到這時,眼角都還酸酸澀澀異常難受。


    忙喝了一口酒定神:「我可當不得夫人的誇讚,都是庭哥媳婦的安排。」


    又聽那丁氏也問:「難道這場突來的風雨,也是顧娘子的安排?」


    有個女眷「撲哧」笑了出來,打趣丁氏:「顧娘子再怎樣,也不能呼風喚雨吧,阿丁也是身為人母了,怎麽還像閨閣時候的脾性,諸位怕是不知道她,她從前在閨房裏可就供著花神,又最愛看神怪雜文,要有男子一樣的自由,指不定現在已經去尋仙山海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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