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同僚為人和善, 選拔狀元那日引起的眾位官員的紛爭,他也聽了一耳朵,他再次勸道:“年輕人初踏入官場, 難念有些意氣, 見到了首輔大人,不管首輔大人和次輔大人說些什麽話, 你可千萬別頂嘴。”


    阮亭微微頜首,“我知道了。”


    那位同僚看了他一眼, “首輔大人和次輔大人點名要見你,你行啊, 竟然不緊張?”


    阮亭笑了笑,沒說話。


    內閣本與六部並列,如今內閣的權力卻穩壓六部, 李春言身為內閣首輔, 自是權傾朝野, 皇帝還對他寵信有加, 票擬權也給了內閣。


    若是李春言和高廬想要整治他, 緊張又有什麽用。


    況且, 這兩人浸/淫宦海多年, 即便看他不順眼, 也不會擺在明麵上。


    李春言坐在上首, 頭戴烏紗帽,身上的團領官袍繡著仙鶴, 腰間束帶,翰林院那些官員恭敬的立在兩側。


    兩位侍讀學士匯報了公事後, 李春言拿起茶盞, 撇去浮沫, “翰林院新進來的那些舉子如何?”


    其中一位張姓侍讀學士回道:“大人,下官瞧著阮修撰和那些庶吉士不錯,交給他們的任務,都能定時完成,尤其是阮亭,進到了翰林院,一門心思便撲在這裏,沒有其他的心思。”


    李春言又呷了一口茶,沒出聲。


    不多時,阮亭進來,一眼便瞧見上首的李春言,他作揖道:“下官阮亭,見過首輔大人、次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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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言打量了他一眼,若非這一科進士中冒出個阮亭,狀元之位本該是他的外甥夏津。


    至於夏津是否成為狀元,李春言已經坐在首輔這個位置上了,倒也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是皇上的態度。


    皇上之所以沒有欽點他的侄子成為狀元,還不是不願拂了高廬的麵。近來皇上越發寵信高廬,常在西苑召見高廬。


    然而最終的結果,鷸蚌相爭,狀元之位卻落到了阮亭頭上,李春言今個來到翰林院,就是想看看阮亭是個什麽樣的人。


    李春言擺了下手,示意阮亭免禮,“ 方才張學士誇讚你踏實又有才能,不錯,本官很是看好你。”


    阮亭進來翰林院不到兩個月,就得了李春言這樣的話,可不是好事。


    他拱手道:“大人謬讚,下官有許多不懂的地方,多虧張學士還有王學士不嫌棄下官愚鈍,時常提點下官。”


    阮亭殿試時所作的那篇文章,李春言也看了,阮亭能成為狀元,毫無異議。


    李春言現在是首輔,然身處高位,也會有落下來的時候,再加上高廬這個老狐狸與他分庭抗禮,他這一派自然是要多些人才才好,就看阮亭識不識時務了。


    他衝身旁的張學士識了個眼色,張學士道:“再過幾日是首輔大人的生辰,阮狀元才華橫溢,不如為首輔大人寫一篇賀詞?”


    這話剛說完,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高廬的生辰也是在這幾天 ,張學士緊接著道:“首輔大人辰後不久,便是高大人的生辰。不如你為兩位大人各寫一篇賀詞?”


    說是讓阮亭寫賀詞,實則是讓阮亭做選擇,看他要偏向哪一方,看他要拍哪一方的馬/屁。


    李春言與高廬隨便一句話,便能讓他坐幾十年的冷板凳,行走官場,需用“謹慎”二字應對萬物。


    寫賀詞是件小事,可分寸如何把握,不容易。


    李春言與高廬兩虎相鬥,卻要把他牽扯進去。他踏入官場不久,就貿然摻合這件事,隻是自毀長城。


    況且,若是他真的應下了,他讀書多年,一個根基都沒打下來的年輕官員,進了官場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拍上峰的馬/屁,李春言和高廬也不會放心任用他。


    阮亭笑了笑,“兩位大人心係大晉朝與百姓,能為兩位大人寫賀詞,實乃下官之幸。然下官才疏學淺,難當重任,恐屆時掃了兩位大人的興致。”


    李春言眯著眼,盯著阮亭。


    人心就是這麽複雜,他示意張學士提起這個話題,自然是想要拉攏阮亭,如果阮亭應下了,他會瞧不上阮亭。


    可阮亭拒絕了,又代表他不願去到他這一派。


    這一下子可是得罪了他和高廬,也不知阮亭是真蠢還是假蠢?


    不過不管怎麽樣,李春言打消了試探阮亭的念頭,既然阮亭不願,便不值得他浪費心思,“罷了,本官生辰還有幾日,現在說這件事為時過早,本官還有事情要處理,先離開了。”


    高廬起身作揖:“大人慢走。”


    李春言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大步離去。


    一群官員跟在他身後,送著他離開,阮亭走在末尾。


    被李春言當著翰林院這麽多官員的麵輕視,高廬一點也不覺得沒麵子。


    李春言越是跋扈囂張、目中無人,他的好才能凸顯出來啊。


    總走了李春言,高廬轉身看了阮亭一眼,這個年輕人有意思。


    換成其他人,斷然不會拒絕給他和李春言寫賀詞,馬屁拍好了,才能得上峰的青睞。


    阮亭卻冒著再一次得罪他和李春言的風險,反其道而行之。


    高廬一手負後,“本官也先離開了。”


    眼見張學士等人要恭送他,高廬擺擺手,“你們留步,快去處理手頭上的事情吧。”


    出去翰林院,高廬身邊的官員道了一句,“大人,那個新科狀元看來是個隻知死讀書的書呆子。”


    高廬撫了撫胡子,“未必是個書呆子。”


    不該出風頭的時候,當然要藏好。


    他從來不小瞧那些藏拙之人,也從不張揚囂張,秋後的螞蚱活不了太長時間,這才是他逐漸可以與李春言分庭抗禮的原因。


    阮亭離開前,張學士意味深長的道了一句,“阮亭,官場上哪能獨善其身?總要依附一棵蒼天大樹,有些機會錯過了,可就沒有了。”


    阮亭神色依舊,從容出去屋子。


    走了幾步,不遠處擺著的蓮花魚缸,幾尾錦鯉突然鬧騰起來,拍打著水麵,擾亂了一池春水,缸裏的水是越來越渾濁了。


    李春言貴為首輔,當朝權勢第一人,有無數想要攀附他的官員。


    高廬是次輔,僅次於李春言,可他當麵敢不給高廬一個好臉色。


    阮亭當值的這幾日,也曾聽過一些官員私下裏講過李春言的壞話。


    這兩人的爭鬥越發的激烈,他一個從六品的修饌,躲得遠遠的,謹慎行事,才是保全自己的法子。


    阮亭下值回府,甄玉棠正在翻看著海青色的庫房冊子,他走過去,在甄玉棠身邊坐下,“看什麽呢?”


    甄玉棠把庫房冊子遞給他,“後日是陸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你打算送什麽賀禮?”


    當年把他送回泰和縣,陸老夫人很是不舍,“ 稍重上幾分,到底她是個老人家,曾經陸老夫人很疼我。”阮亭道。


    甄玉棠:“好。”


    很快就到了後日,當天阮亭無需上值,她與阮亭一道去了陸府。


    送上了生辰禮,兩人又說了賀詞,陸老夫人滿麵紅光,“好,好,這個來客多,你們先去坐下,亭兒,你在京城的那些同窗也都來了,你們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敘敘舊。”


    男女賓客分開入席,中間用屏風隔開,許淮舉起酒盞,“大壯元,你金榜題名的那一日,我不在京城,錯過了,敬你一杯,當做賠罪。”


    阮亭勾著唇,“一杯酒太沒誠意,今個你得不醉不歸。”


    女眷這邊,侍女因著甄玉棠落座,恰好她和溫如蘊在同一個席麵。


    溫如蘊輕輕衝丫鬟點了下頭,沒一會兒,她身邊丫鬟拿過來一個紫檀木盒子。


    溫如蘊站起身,走到甄玉棠身邊,隨著她這個動作,席麵上靜下來,其他貴女都盯著溫如蘊。


    溫如蘊露出笑,“阮夫人,那日在玉簪閣,我身邊的丫鬟說了錯話,擾了阮夫人的雅興,平日我也見不到阮夫人,想要賠罪也沒有機會,隻得趁著今天這個機會,給阮夫人賠罪。”


    甄玉棠瞧著她,溫如蘊這是要做什麽?在玉簪閣發生的事情,不是早就過去了,何必今個又提起來?


    說著話,溫如蘊把手裏的紫檀木盒子遞過去,“這裏麵是個玉鐲,是我特意給阮夫人挑選的,阮夫人一定要接下。”


    看到那個紫檀木盒子,甄玉棠挑了挑眉,前世也有這麽一檔子事情,她想起來溫如蘊準備做什麽了。


    女眷這邊安靜下來,溫如蘊說話的聲音傳到屏風這邊,阮亭自是也聽到了。


    他微微皺眉,前世關於溫如蘊的事情,他並沒有夢到多少,可他不得不提防。


    宴席上不是送玉鐲的好機會,更何況還是在陸老夫人的生辰宴,溫如蘊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會無緣無故做這件事,定是有什麽打算。


    唯一可能出問題的,也隻有盒子裏的玉鐲。


    想了想,阮亭起身,越過屏風,走了出去。


    溫如蘊把盒子遞到甄玉棠麵前,“阮夫人,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甄玉棠唇角的笑帶了幾分譏誚的意味,按照前世的經驗,在她即將接過盒子的那一刻,溫如蘊會突然鬆手,這個盒子裏的玉鐲會滾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應該這麽說,溫如蘊早就在盒子上動了手腳,盒子裏的玉鐲被她提前弄出了裂痕,盒子上的鎖扣也沒有扣上。這個盒子隻要掉到了地上,玉鐲就會摔成碎片。


    然後溫如蘊先發製人,話裏話外表明是甄玉棠不願意接下這個玉鐲,不願意接受她的賠罪。


    當著眾人的麵,損了甄玉棠的名聲,讓別人以為甄玉棠驕縱又心胸狹隘,不識大體。


    這人還會紅著眼,楚楚可憐的掉幾顆淚珠,口上說著,“ 阮夫人一定不是故意打碎玉鐲的,對不對?就算阮夫人不喜歡這個玉鐲,不願意接受我的賠罪,也是我不好,冒犯了阮夫人。”


    甄玉棠本就不是矯揉造作的性子,被溫如蘊陷害了,第一反應自然是據理力爭。


    溫如蘊楚楚可憐,而她爭辯起來顯得強勢,自然會有一部分人被溫如蘊蒙騙。


    宴席還沒開始,溫如蘊就準備給她來一個下馬威,她就不累嗎?


    甄玉棠真是想不明白,依照溫如蘊的家世,找一個不比阮亭差多少的夫婿不是難事,何必要這麽執著?


    溫如蘊手裏一直拿著盒子,也不嫌胳膊累,就等著甄玉棠接下。


    若是她不收下,倒是顯得她不知禮數,若是接下了,又是一個陷阱。


    眼見甄玉棠沒有動作,一些貴女低聲議論起來。


    甄玉棠微微一笑,剛欲開口,卻見阮亭從男客那邊過來,大步走到她身邊,直接接過那個紫檀木盒子。


    溫如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她看到了接過盒子的人是阮亭,麵上立刻湧現一絲慌亂,顧不上大家閨秀的作風,伸出手,準備從阮亭手裏搶過那個盒子。


    阮亭手裏拿著盒子,溫如蘊硬要搶過來,說來也是巧,清脆的落地聲響起,盒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通體瑩潤的玉鐲滾出紫檀木盒子,成了碎片。


    宴席上更加安靜了,其他人都盯著溫如蘊。


    甄玉棠麵上的神情恰到好處,不給溫如蘊反應的機會,“溫小姐,你這是何意,不是說好把這個玉鐲送給我的嗎?”


    “你還非要從我夫君手裏搶過這個盒子,你若是不舍得,說一聲就是了,何必這樣做!”


    溫如蘊臉色白了白,“不…不是。”


    說實話,她現在還懵著呢,明明是她與甄玉棠兩個女子之間的事情,她怎麽也沒想到阮亭會突然過來。


    一個大男人,幹嘛要摻合她與甄玉棠之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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