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看守


    我是在1968年夏天被學校革委會“抓”去“隔離審查”的,理由是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出言不遜。


    所謂隔離審查,就是在教室內用三夾板攔成若幹小間,一個人關一間,可“享用”一張草席、一個課桌和一隻凳子。白天坐在凳子上伏桌寫交代,晚上把卷起的草席打開睡覺,小間也就草席大小。看守人員常常在教室巡視,主要是防止我們講話。因為雖說“隔離”,隻有一板之隔的我們仍可以交談,但隻要一聽到聲音,看守便厲聲訓斥,甚至會打人,所以教室白天安靜得像墳地。


    其實,所謂看守都是學校同事,有教師有職工,有幾個還是熟人。不過他們此時表現出和我素不相識的樣子,一個個革命義憤溢於言表。管理看守的領導是工人學員,他們平時在辦公室,沒有大事見不到。


    我的右鄰是老梅,他很自覺,即使看守不在也不吭一聲;左鄰是老陳,他和我經常輕輕嘀咕,聲音小得我幾乎聽不見。有回老陳妻子來送衣物,當然是不能見老陳的,衣物就由看守交給了老陳。然而老陳認為他仿佛聽見了老婆的聲音,傷感了半天之後從板縫裏塞了一張字條給我,字條上是一首他寫的詞“摸魚兒”,對妻子的思念和愧疚盡在詞中——老陳婚後幾年和老婆沒少吵架拌嘴。我告訴老陳,想不到他作為一個機械工程教師有如此高明的古典詩詞造詣。於是我們的悄悄話愈加多了。


    老陳對看守們一一評價。


    最壞是和老陳同一教研室的高佑德。此人地主家庭出身,表現極其革命,他對革委會破格派他當看守此舉感激涕零,因此特別賣力、特別凶!有次為了一點小事打了難友老高一記耳光,出手之重致使老高一隻耳朵聾了。平時有機會就罵我們,但他不要說對領導哪怕對其他看守都很恭敬——別人出身都比他好。另一個看守小馬特點是“陰”。他常常悄無聲息地溜進教室,突然把反鎖的小間門打開,看你在幹什麽。倘若你不在寫交代或是沒在讀毛選,必定被他訓斥。其他看守還算馬馬虎虎,奉命行事而已。老陳說看守中最好的是小胡,他對小胡的評語4個字:“溫柔敦厚”,我完全讚同。


    小胡是青年教師,“文革”之前大概被派去搞“四清”了,所以大家都不認識他。人長得秀氣,說話聲音輕輕的,舉止文雅。他對我們十分溫和,對我們的要求(比如上廁所或者出小間找水喝之類)從無二話,即使聽見我們違規交談也不幹涉,至多提醒我們聲音小點,所以大家都盼著他值班的時光。小胡從來不訓人。


    這天和往常一樣,寂靜,死氣沉沉,幾個看守在我的小間外聊天(高佑德和小馬不在)。聊的是老電影,有個人在講蘇聯電影“白夜”,隻聽見小胡說:“白夜”嘸啥大意思,還是“白癡”好看。看守們說話對我們一點也不避諱啊!過了一會,小胡開門給我送晚飯(我等隔離審查對象的“牢飯”由看守送來),我瞥見小胡的眼裏有笑意。


    轉眼間到了1970年,我已經在奉賢“五七幹校”了。學校開始搞“一打三反”,由於本人早已在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中倒過黴,對新運動而言自然是死老虎,隻須當觀眾而已。不久,在眾多揪出來的人之中,聽到了小胡的名字。據說小胡犯的是流氓罪——同性戀!雖說小胡結婚一年了,他妻子也懷孕生女,但小胡對妻女漠不關心,隻是在妻子坐月子時買過一隻雞送去。此前此後卻和一個交大的教師“同居”,像老婆一樣替人做飯洗衣裳。大概交大把他們一道逮住了,小胡就發落到學校當上了“一打三反”對象。


    過了一陣子,幹校開“寬嚴大會”(全名是一打三反落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大會),小胡作為從寬對象在大會上作檢查。具體內容一點沒有(據說屬於“防擴散”),隻是空洞地批判自己受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放鬆改造,不好好“鬥私批修”,所以犯了流氓錯誤。還舉了一個我當時覺得滑稽的例子:小胡說自己青少年時代特別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和冬尼亞的戀愛情節,中毒很深。


    小胡沒事了,人們說小胡的“老公”就沒那樣幸運了,可能要進大牢。


    不過我從自己的經曆中認識到一點:同性戀群體中壞人很少(不敢說絕對沒有),他們對群體外的芸芸眾生沒有敵意。


    美人之死


    當年第1個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徐新老師曾經給全校美女教師排過名(前文有述),隨著每年有女大學畢業生進校排名會變化,但高居榜首的始終是王人麗,一位機械教研室的力學教師。


    1973年夏天,我從“戰高溫”的玻璃廠回到了學校教材組,從事油印教材講義工作。教材組設在陝西北路總校新址,地方比原來九江路外灘兩層樓麵大多了。有兩幢洋房和花園,還有零星建築。比如我們油印部門就在兩間大平房裏,這兩間平房過去是花園舊主人(外國人)養馬的場所。想不到總校的勤雜清潔工竟然是王人麗。


    總校門房間(傳達室)邊角落裏有時會見到王人麗在休息,她低頭安靜地坐在那裏,宛如一座雕像。奇怪!王人麗的勞動服裝總是幹幹淨淨的,她掃過的地麵當然也幹幹淨淨的。


    油印部門大多數人是從市郊農場上調的知青。有一次我和他們走出平房,迎麵碰上正在打掃落葉的王人麗,她委婉地“命令”他們不要亂扔廢紙和其他垃圾。小陶他們笑嘻嘻地向她保證:今後一定注意!小陶還把剛才扔掉的煙頭撿起來。我不禁感慨:美人盡管落了難,美人的魅力依舊!


    我從教材組的女知青那裏知道了不少王人麗的事。她們對她頗為同情,會主動和她聊聊,而過去的舊同事(指女同事)見了王人麗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因為王人麗屬監督勞動的管製對象,再說王人麗沒出事之前就招女同事們恨,誰讓她這麽漂亮呢?聽說王人麗和自己2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她上班必須把兒子反鎖在家裏,免得孩子闖禍,中午趕回去把食堂的飯菜給小孩吃,再匆匆趕回學校繼續勞動,晚上下班也得趕緊回家,兒子還鎖在房裏呢。王人麗的孩子是“非婚生子女”,加上她算“管製分子”,孩子上不了托兒所。娘家人又不肯幫忙,隻能苦了她母子倆。不過王人麗說她兒子非常乖,一點也不費手腳。


    孩子的父親徐妙新此時也在南市分校監督勞動,也是“管製分子”。上頭規定:“管製”期間兩人不許見麵,若私自會麵罪加一等,徐妙新就住在南市分校。


    我到教材組(“文革”前稱教材科)不久就聽說王徐兩人的管製期快滿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快熬出頭了,解除管製後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三口之家的小日子了。我見到王人麗的臉上有了笑容。


    天有不測風雲!王人麗的孩子得了急病,有人說是壞血症。你想嘛:小孩成天關在小房間裏曬不到太陽,怎麽能不生病?病來得又凶又急,醫院搶救無效,死了。


    據說孩子剛發病時,六神無主的王人麗曾打公用電話到南市分校找徐妙新商量,徐妙新考慮到沒有多少日子就熬出頭了,現在兩人碰頭便前功盡棄,所以就沒有去看孩子。這也是王人麗絕望的原因之一。此說法一直未向妙新兄證實——不敢觸人傷心之處。


    王人麗臉色慘白,但平靜地對死去的孩子說了一句話:“你不要怕,媽媽不會讓你孤孤單單一個人的!”她從醫院回到家裏,就服毒自盡了。


    據學校去參加火化儀式的人說(不是追悼會,隻是在火化前讓王人麗的親屬見一見),大家都哭——“太作孽了!一個大人一個小人睡在一道!”


    徐妙新仍然不能去參加最後的告別,雖然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是他的情人。


    才子佳人的悲劇


    徐妙新聰敏絕頂,畢業於北大數學力學係,應該算才子;王人麗在同濟大學就讀時即為眾多男生的夢中情人,稱佳人更是實至名歸。妙新兄從力學研究所調到了我校機械教研室力學組,王人麗是力學教師,才子佳人會了麵。不過隻能是相見恨晚:佳人早已“名花有主”,才子也已“使君有婦”。他們的愛情從開始就注定了是悲劇。


    王人麗一進大學就被一個姓卓的同班男生追上了手,說明“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句古話頗有道理(據說王人麗中學讀的是女中,否則也輪不到卓同學了)。於是她糊裏糊塗地懷了孕結了婚,大學畢業時已是青年母親,所以就被分配在我們學校。同濟對王人麗還是很不錯的,照理懷孕生子要留級,破例讓她換一個4年製的本科專業(原來的專業5年)和老公同時畢業。不知道是否美女的丈夫易招人嫉恨,卓同學卻被同濟分配在外地。這不明擺著要讓他們夫妻分離嗎?所以卓同學堅決不去,留在上海陪老婆孩子。


    老高和王人麗同在力學教研組,而王人麗婆家在四川北路永樂坊,離我家和老高家很近,有幾回3人在電車上相遇,她會和老高聊聊自己孩子的事,有次還提到她的妹妹就是全國跳水冠軍王人智:“練跳水老苦格!阿拉妹妹眼睛也跳傷了!”


    老高告訴我:他們力學組的男同事們曾去拜訪過王人麗,為了什麽工作上的事吧。王人麗的老公擺出一副相當不歡迎的樣子,氣量太小!不過老高表示可以理解:“如果我有這樣漂亮的老婆,肯定也不放心。”他對卓先生有點同情,那個年代不服從分配便意味著不可能有工作,連當臨時工也難。


    大概沒有文化革命,王人麗就這樣安分守己過一生了,即使碰到徐妙新,也不會有什麽事。我們學校不實行坐班製,哪怕同一個教研組的人每周也隻見到兩次(開兩次會),彼此很難發展感情。再說當時誰敢“婚外戀”?連“婚外戀”的名詞都未發明呢。叫什麽?叫“搞腐化”,即腐化墮落道德敗壞阿飛流氓剝削階級行為,絕對是“大逆不道”。不過,後來我到玻璃廠“戰高溫”兩年,發現此類事不少,“勞動人民”並不當回事。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天天開會寫大字報搞幹革命,同一班組的同事天天碰頭,後來又下廠下鄉下幹校,才子佳人朝夕相處,徐王兩位就日久生情了。當然前提是他們的婚姻已經亮了紅燈。工宣隊進駐學校後,自然把徐王作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腐化墮落的典型來抓,也不會批準他們各自的離婚請求(可能他們的配偶也不肯離),隻是會上“幫助”、會後談話;還把他們調到不同班組。畢竟是“生活問題”,屬人民內部矛盾,隻要他們“回頭是岸”就算了。


    徐王兩人是鐵了心要在一起。此時我們已經在奉賢海濱“五七幹校”戰天鬥地了,幹校每月有3天休假可以回上海市區,王人麗卻回娘家從來不去四川北路永樂坊(她父母反對也無可奈何);徐妙新也不回家探望老婆而是住在別處。在休假期間他們天天幽會。初人兄曾在市區見到才子和佳人在雨天漫步,徐妙新替王人麗打著傘,自己卻淋著雨,十分紳士。汪初人悄悄告訴了我,當然我們不會聲張。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我、汪初人、老高、老袁和“革命群眾”不同,對徐王兩位頗為同情。


    幹校出了大事!徐王兩人“私奔”了。那個年代幹校是知識分子改造世界觀的場所,休假結束晚半天回幹校都得寫檢查,他們兩個居然從幹校跑了,這就和犯人越獄一樣。學校工宣隊領導大發雷霆,派人派車到處尋找,終於在長途汽車站把他們抓了回來。於是對他們開了批鬥會,“革命群眾”個個怒不可遏對他們進行“聲討”,不料這兩位拒不認罪,尤其徐妙新“氣焰十分囂張”(其實就是表示非要和王人麗在一起),加上傳出了爆炸性新聞:王人麗懷孕了,孩子是徐妙新的。所以領導認為他們已經無可救藥,“矛盾的性質轉化了!”


    學校把徐妙新送進了拘留所,王人麗因懷孕得以幸免,然而公安局認為定流氓罪定壞分子還夠不上,所以關了半個月隻得放了。工宣隊領導當然不可能放過他們,就代表徐王雙方配偶把兩人以“破壞婚姻法”的罪名告上法庭,公檢法軍管會判下來,徐王被“管製”2年,留在學校監督勞動。宣判之後,雙方的配偶終於同意和他們離婚。


    他們本來可以在一起的,如果他們的孩子沒有發生不幸的話。然而造化弄人,有情人終究成不了眷屬。


    據和徐妙新同住南市分校的老袁講,當得知噩耗之後,妙新兄就此再也不說話了,終日沉默,仿佛成了啞子。


    專抓“流氓阿飛”的紅衛兵


    我們業餘工大的學生是企業職工,成年人。“文革”時期大學中學都有紅衛兵,所以我校學員也成立了紅衛兵組織,起初是紅革會,後來發生了上海市紅革會“炮打”張春橋事件,為了和“犯錯誤”的紅革會劃清界線,學校紅革會更名為“新工大紅衛兵師”。“師長”是個絡腮胡子,某電器廠工人。聽他在大會上講話大家忍不住要笑:“我們紅衛兵小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紅衛兵小將?一臉胡子啊。


    1967年春天,多數學員都回廠“抓革命促生產”了,一來是學校早已停課,二來學校“走資派”也打倒了,權也奪了,待在學校無事可幹。但還是有少數學員留在學校繼續革命,“誓把無產階級文化革命進行到底!”他們在離人民廣場不遠的南市區分校搞了一個“紅衛兵師治安組”,專門抓“流氓阿飛”。


    所謂流氓阿飛就是晚上在街上遊蕩的青年男女。男青年會跟在姑娘後頭走一些路,接下來上前搭話“馬路求愛”,如果姑娘看他順眼或者他說話俏皮(行話叫“會得翻肮桃”),兩人則會搭上,到一個路燈照不到的角落去卿卿我我摟摟抱抱了。於是黃雀在後的治安組紅衛兵突然出現,個個凶神惡煞似的,把兩個“犯罪分子”押回“治安組”本部進行“教育”。按慣例,“教育”的第一階段是把男的打一頓“練練拳腳”,然後命令他滾蛋;第二階段命令女的徹底交代:和幾個人發生過關係?發生關係的細節,等等,交待徹底後教育幾句也放人。治安組成員都是男性,憐香惜玉之心還是有的,所以不打女人。


    此時我還是革命群眾,又有一個學生在治安組,因此從他嘴裏知道不少治安組的“輝煌戰績”。他承認有出錯行為。一次抓了一對真正談戀愛的小青年:在同一單位工作(都有工作證),又叫得出對方姓名,顯然並非街上搭上的。但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怎麽辦?道歉、認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革命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也得“教育”,“晚上出來軋啥鬧猛(湊什麽熱鬧)!現在什麽形勢?正是文化革命即將取得偉大勝利的關鍵時刻,不好好在家學習毛選或者兩個人共同學學社論,在馬路上學資產階級一套。小姑娘不要哭了,和你男朋友一道走吧。”


    還有一件事,屬“家醜不可外揚”之類。治安組有一個成員看上了抓來的“壞姑娘”(不久以後這類女孩被稱作“拉三”),他單獨約定姑娘必須每周來南市分校報到一次——時間很晚且他一個人值班之際。結果當然是搞在一起了,而且很快就被發現。大胡子“師長”大發雷霆,一幫人把這個治安組紅衛兵痛打一頓。他灰溜溜地回了廠。


    據治安組這個學生說,他們還是比較講政策的,“比‘上體司’好多了!”


    “上體司”是以體育學院紅衛兵為主體加上一些青年運動員造反派的組織,他們在全市範圍內抓“流氓阿飛”和一切生活上“腐化墮落分子”。我有一個朋友和戀人分手了,他們是有過事的,但朋友還是堅持分手。那些日子朋友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前戀人到“上體司”去告他“玩弄女性”。朋友講,“上體司”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他們一有借口就會來抄家打人,還可能把人抓進“上體司”關起來天天拷打。結果還算好,朋友的前戀人沒去“上體司”投訴,朋友太平無事。


    孟德挨打


    孟德絕對稱得上帥哥。近1米80的個頭,五官端正,身材勻稱。當年我們還是大學同學時,他就對自己的長相充滿信心。有個中文係的女生主動寫信給他表示愛意,這件事頗為轟動,我們這些男生好不羨慕哦。自然總有酸葡萄心理的人不以為然,說什麽男生普遍認為是笨蛋的人往往會被女生看作才子。言下之意便是認為孟德不聰敏。聰敏也好,不聰敏也罷,總之孟德討女孩子喜歡。這一點無可爭議。


    我在舞池邊見過孟德和女生跳舞的光景。音樂一開始,他大步流星走到一位小姑娘麵前,用一個堅定的手勢請她共舞,小姑娘是一年級新生,剛從上海戲劇學院附中考入安大生物係,因為在1962級迎新晚會上表演了節目而備受注目。那天舞會上她隻和孟德一個人跳,孟德一直深情地凝視著她,嘴裏俏皮話不斷,逗得小姑娘格格地笑。


    1963年夏天,我們幾個人都分配在上海市業餘工大,從同學變成了同事。“文革”之前我們之間比一般同事要親密,畢竟一道在安徽待過4年嘛。譬如那次拜訪豐子愷先生,便是孟德、初人和我3人同去的。


    有一次孟德詳細告訴我他的最新戀愛動態。一個上海舞蹈學校女生成了他女朋友,身材之好不用說——跳芭蕾舞的,臉蛋也漂亮。孟德舉一例說明女孩對他的眷戀。當孟德“展望未來”說自己喜歡孩子很想當爸爸時,芭蕾舞女孩幽幽地插話:“我也不至於沒有生育能力。”


    和芭蕾舞女孩的故事沒有了下文,孟德再也不提了。後來有流言,說是我們業餘工大第1號美女王人麗和孟德關係極其親密,由於孟德母親反對才使他們沒有進一步發展。對這個傳聞我始終懷疑。王人麗再漂亮,畢竟是個有孩子的已婚女性,年齡又比孟德大,孟德不會這樣糊塗吧?不過我沒問過他,因為我倆的交情此時已降至冰點。


    交情破裂的原因前文交代過。“文革”開始時,孟德貼大字報“揭發”初人在安大說過“要殺共產黨”的反革命言論。此舉不僅把初人兄打成了牛鬼蛇神,還使我陷入處境困難的局麵。我在小組會上質問孟德為何要胡編亂造?結果被人製止,從此我和孟德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推心置腹了。


    1973年初秋,我從“戰高溫”的玻璃廠回到學校,聽到了孟德“吃生活”(挨打)的消息。學校根據“大學還是要辦的”最高指示,在去年開始招生開班了,孟德在一個分校任教。奇怪的是他仍然未婚。他看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同學,是什麽廠裏的青年女工,大概蠻漂亮(這一點我確信無疑)。然而女同學對孟德並不欣賞,於是孟德寫了幾封情書給她,不料女同學把這些信上交給了學校。學校領導現在都是工人幹部,對孟德這種“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企圖腐蝕拉攏無產階級接班人”極其氣憤!加上情書裏一不宣傳毛澤東思想二不歌頌文化大革命,全是些風花雪月“黃色”內容,領導決定開會批判他。據說孟德在會上“態度”不好,“拒不認罪”,一些男學員出自“革命義憤”衝上去打了孟德,還有打耳光的。(這些學員都是六六屆六七屆分在工廠裏的,當年均為紅衛兵,打老師是光榮傳統)批判會後,孟德被調離分校,去校辦工廠勞動。


    孟德挨過打後,人完全變了,精神上從此走了下坡路。一直到60歲去世他始終單身未婚。


    孟德之死·1


    1970年代末,教學恢複正常,我們都回到了物理教研組,在各個分校上物理課,又和孟德成了同事。


    從表麵上看,孟德風采依舊,仍然愛說話。有次小組會上他大談小吃油墩子:“油墩子是蘿卜絲加麵粉放在模子裏放入熱油裏滾一滾,吃得多了總是這個味道,不想吃了。這幾天做油墩子的攤主出新花頭,在油墩子上頭加一隻蝦!變油爆蝦墩子,看了胃口立刻吊起來,馬上掏鈔票買2隻嚐嚐。儂講這幫擺攤頭的人聰敏伐?”他這麽一帶頭,大家紛紛發表意見:有的說炸油墩子的油其實摻了水;有的講她那裏的油墩子比別的地方便宜。會議主持人哭笑不得,沒人回到討論主題上來了。


    不光是開會跑題,孟德上課也跑題。他上一堂課有半堂課評論交通天氣或者早餐,有時宣布提前下課,理由是街上汽車喇叭聲音太吵,影響了他上課情緒。這樣一來學生有意見了。接到投訴,教研組長去聽課了,對孟德也提出了整改建議,但孟德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搞得學生告到校長那裏,教研組不得不把孟德換了下來,調別的教師去上課。本來要讓孟德去實驗室帶物理實驗課,遭拒絕後隻得讓他好好備課,之後再安排講課。誰也沒想到孟德這課一備就是幾年,再也沒有上過講台。


    起初兩年,孟德天天來學校“上班”。上午坐在辦公室裏看看書看看報紙雜誌,在學校食堂吃午飯,飯後在辦公室打過盹,然後回家。也參加學校的大小會議和教研活動,會上仍然積極發言(多數發言和主題無關)。此時我發現他愛和人爭論,常常和人爭得麵紅耳赤。他和人辯論有一個特點,他隻顧自己長篇大論地說,從來不聽對方的論點。久而久之人們不願意和他爭辯,說和他討論問題是和聾子對話。


    教研組來了幾個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有男有女。有個女青年教師總是到辦公室裏備課,而孟德總要凝視她很長時間,但不開口搭話,過了幾天女青年告訴我們她感到害怕——孟德老師是否精神不正常?會不會動手打人?(有句話她不好意思說:會不會對她非禮?)我們向她保證:孟德沒有精神病,對人尤其對女性很有禮貌,看人時間長是因為他是個不戴眼鏡的近視眼,這才讓她安心下來。其實孟德隻有對女青年才會凝視良久,對男青年倒是有說有笑,表現絕對正常,所以幾個男青年和孟德關係挺融洽,還一道去飯店聚餐。


    日子一天天過去,孟德永遠在備課,教研組永遠不安排他上課,他安之若素,也不要求上課或做其他工作。記不清從哪一天起,他不來學校了,隻是有時會去圖書館翻翻報紙雜誌。教研組長說孟德已不歸物理組管,他直屬學校人事處了。盡管孟德什麽事不做,工資照拿、一分不少!據領導解釋:雖然孟德在“文革”中沒有受過處分,沒有什麽書麵結論,“無反可平”,但他畢竟挨過打、“受過迫害”,所以學校對他要照顧一些。另一個理由領導不說我們卻很清楚:孟德有7個姐姐(他是家裏唯一的男孩),不知哪一個姐夫是市教衛辦領導,正是學校頭頭的頂頭上司,後來還官居市委常委。你說校領導會讓頂頭上司唯一的小舅子受委屈嗎?


    孟德之死·2


    孟德的“宅男”生涯維持了20年,始終是光棍一條。


    如果時光倒退30年,有人預言孟德一輩子娶不到老婆,沒人會信!孟德不僅人長得帥,身體結實,而且其他方麵都遠比我們優越。在住房緊缺的1960年代,他在永嘉路一套新式裏弄房中有自己的單間(姐姐們擠在另一間內);7個姐姐統統出嫁後,孟德擁有2間,他老母親住一間;1980年代母親去世,孟德有了一套房子,當時在上海依舊屬條件好的。大學畢業後孟德工資一直一個人花,從來不知道經濟拮據的滋味,穿的用的正如某同事語“都很高級”。記得“文革”前上海市麵上剛剛出現電動剃須刀時,他就買了。而且竭力向我推薦,說最大的好處是在赴緊急約會前用一用,十分省時。我一打聽,價格不菲,隻得謝絕他的好意。孟德還有一個長處:他見了漂亮女孩絕對不可能怯場,相反更能侃侃而談,妙語連珠,逗得姑娘們喜笑顏開。他這樣的人會打光棍?!


    阿鮑也是孟德的老同學老同事,比我們年長幾歲,閱曆比我們豐富。他認為孟德父母和姐姐把他寵壞了,所以孟德一輩子不懂如何寵別人。而孟德看得上眼的女孩都是要男人寵男人疼的美女,結果必然是沒有結果。加上在那個講究政治講究家庭出身的年代,孟德又是出身較好的,姐夫中革命幹部共產黨員不少。他住的新式裏弄裏,“文革”時期多數被抄家,他家安然無恙,因此孟德更不懂“夾緊尾巴做人”的滋味。他看上的女學員竟然會看不上他!還把信交上去讓他吃了苦頭。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研究過心理學的初人兄說這是孟德受到的一次嚴重心理挫折!比挨打的心理傷害更大。


    有消息傳來:孟德和鄰居的關係變得很糟。他懷疑鄰居要害他,因此他把居住多年的永嘉路住宅換了南京西路附近的公寓房,仍一個人住一套。但他和新鄰居仍然處不好。起因是孟德為了減肥在家裏練舉重,而且是晚上。當他把鐵啞鈴扔到地板上時震動很大,引起了樓下住戶不滿,和他吵架了。後來又不知道為什麽和同一樓層的鄰居也有了糾紛,還打過“110”報警。最後,孟德和所有鄰居都成了冤家。


    學校定期派人去探望(因為孟德鄰居來學校投訴,要求我們單位送孟德去精神病院),孟德隻是在門口會見學校來人,若是來送工資則把錢收下,從來不叫人進屋,和人說話不超過兩分鍾。後來工資入銀行卡了,學校就不派人去了。人事處認定孟德是有些古怪,但還不是精神病人。


    1990年代初,我在大光明電影院旁巧遇孟德,我們聊了一會。他說他一切還可以,講話思路也很清楚,他還奇怪學校怎麽還有政治學習?老早該取消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大學老同學聚會,問他去不去?他笑笑回答:不去!沒什麽意思。


    之後初人在人民公園也遇到過孟德,發現他人瘦了很多,他告訴初人他近來心髒不好。


    2002年,終於聽到噩耗:孟德病故!經過是這樣的。鄰居們注意到孟德家信箱塞滿水電煤賬單和物業通知,估計孟德很久不開信箱,又想起很久沒見到他了(樓下鄰居也反映很久沒聽到乒乒乓乓響聲),都知道孟德從不旅遊,所以就報告了派出所。居委會、派出所、物業聯合撞開了門,發現孟德已成了幹屍。已經死了好些日子了。


    參加追悼會的人除了孟德的親屬之外隻有我們幾個老同學:初人、阿鮑、輕舟、長河和我,還有人事處代表和前物理教研室主任。從孟德姐姐們的哭訴中得知:孟德生前最後幾年變得很怪,和姐姐們都不來往。她們深悔對他不夠關心。


    在回家途中,孟德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浮現。40年前在安大最後一次舞會上,我看著他在舞池裏和漂亮女生翩翩起舞大出風頭,當一曲終了時他走到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儂放心!我隨便請啥人跳舞就是不會得請小妹子跳!君子不奪人所愛,迪格阿拉懂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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