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懷找來可以擴聲的鐵器,讓葛老講話能夠輕鬆些。


    葛老沒有推拒,並且想起剛剛聽謝三郎的聲音分外清楚。


    這郎君他氣足音沉,絕不是文弱的君子。


    很多年前,他就從端坐在書案後的小郎君身上窺見了不一樣的背影。


    他因為才名在外,先後到了幾家的家塾任教,教過的學生不說上百也有好幾十個,世族的郎君讀書學習並非真的覺得讀書有用,他們需要學識裝點門麵,需要敏才清談造勢,他們需要一個好的名聲當敲門磚。


    唯有謝三郎是真的想在裏麵學到有用的東西,他看得多,也看得雜,時常與他探討一些看似無厘頭的東西。


    他讀帝王傳、看相國集,他在紛爭與合並裏求問道:“亡國是必然的趨勢還是偶爾的因果?”


    “既然是趨勢,任何人的努力是否都是螳臂當車,若為因果,扭轉因果的契機從哪裏找?”


    亡國。


    這兩個字深深擊中了葛老的心。


    葛老看著小小年紀的謝三郎,有一種從心底蔓上的震撼。


    大晉險些亡國,曾經的國都已經被胡人的鐵騎踐踏摧毀,他們南渡之後在安穩的後方苟延殘喘,沒有人敢去想百年之後的晉國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盛世在眼前,安穩在腳下,世族開始摒棄擾人的政務俗事,以高雅淡泊的清談為風氣。


    沒有人想要自尋煩惱,他們在日複一日的生活裏找到了求仙問道的快活。


    玄學風靡一時,馬車被換成了牛車,搖著麈尾扇的名士成了被追逐的潮流。


    葛老回答不了他。


    古往今來,史官記載的都是結果,身處洪流中的人看不到未來。


    思緒收回,他今日來不是為了這些舊事,葛老平緩了呼吸,就著軟墊坐在了階梯上,手邊是南星奉上來的熱茶,他一手抱著茶碗,開口道:“近日,有人托我來求情。”


    葛老一直遊曆在外,路過建康時才聽見了這些事,想著多年未見,便辛苦來跑一趟。


    葛老坐在外麵說,謝昀站住裏麵聽。


    羅紈之安安靜靜當自己不存在,但是耳朵裏模模糊糊飄進一兩句話,她默默在心裏七拚八湊出事情緣由。


    原來是謝三郎一直以來利用謝家的勢力“圍剿”朱、袁兩家,將他們的良田鋪產都給收繳了,眼看著就到了收獲的季節,那都是白花花的銀錢,如此巨大損失,他們怎能不叫苦連連。


    大魚吃小魚的事情在戈陽時有發生,世家要不然是當上高官帶領族人雞犬升天,要不然就是在聯姻、吞並中尋求發展。


    朱、袁兩家的名頭從建康遠遠傳來時還是響亮的,但在謝氏麵前仿佛就是兩條塞牙縫的小魚。


    羅紈之忍不住抱住雙臂,感到寒冷,門閥之中猶如此殘酷,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小魚小蝦又如何能幸免。


    葛老是來替人說情,想請謝三郎高抬貴手,不要把他們的家族基業全部收走。


    謝昀答應了。


    他像是已經饜足的巨獸,在老師麵前乖巧地垂手恭聽。


    “既明。”葛老略加重了聲音,顯得語重心長,“如今的平穩局勢都仰仗著世家相互掣肘,這道理你不會不明白,你做得太過張揚,就會惹來阻礙,適當地慢下來也不是壞事。”


    “我明白。”謝昀答道,“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真知灼見。”


    他答應收手,就是拿出緩和關係的誠心,他不會將人逼到窮途末路。


    葛老從他的話語裏知道,他這個情其實壓根用不著來求。


    謝三郎早已經掌握了節奏,他把幾大家全兜在自己的圈裏,耍得團團轉,擒與鬆之間他說了算。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從隻言片語中,葛老已經看見了他從容自信的神容。


    曾經他以為這少年郎會像一把鋒利的刀,迫不及待地從刀鞘裏伸出,但沒想到三年前本該蓄勢待發的他卻恰恰相反,他突然間沉寂下來了,除了謝二爺的死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影響了他。


    葛老陷入沉思,他把杯子交還給南星,準備要走。


    隻是在離開前,他重新抬頭看向懸於頭頂的深黑色鐵板,仿佛那是籠罩在頭頂的一片烏黑濃雲,“既明,那問題你找到了答案嗎?”


    從頭頂,他聽到了回應。


    “找到了。”


    葛老的臉上不禁浮出了欣慰的笑意。


    伴隨著篤篤的手杖聲,葛老走下樓梯,羅紈之還在想著朱袁兩家,陽光從高窗跌落,浮沉在她身周縈繞,發絲臉龐都被光照得發亮。


    謝昀走回來,目光就像那些浮沉輕易不能離開這女郎的身,“怎麽了?”


    羅紈之頓時回神,迎著三郎的目光,不敢說出她心底的懼怕,沒得叫謝家三郎要笑話她,她結巴了下,“我、我在想郎君的字真好聽。”


    這雖然是個借口,但也不全是借口。


    既明,夜皎皎兮既明1,是暮色之後,天光將亮的意思。


    而他的名字昀為日光,是一樣的含義。


    “是麽?”


    羅紈之誠懇點頭,豔羨道:“三郎不但名好聽,字也好聽,真好啊。”


    名是父母送給孩子的第一份出生賀禮,而字則是長輩的希望與愛護。


    這兩樣都是羅紈之沒有的,她羨慕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當然,謝三郎讓人羨慕的也不止這兩件,而是多到數不清。


    “好聽麽?”謝昀站在她身前,晨曦照得到處都發白,女郎的臉白淨透徹,那對烏黑的眼珠鮮明,像是兩個晶亮的寶石,他不禁說道:“那你叫叫。”


    羅紈之猶豫了片刻,仰頭喚他:“既明?”


    她的聲音好低,像是一陣不容易捕捉的輕風拂過耳畔。


    但謝昀耳朵聽見了,身體也聽見了,忽然間他有了饑腸轆轆的感覺。


    好像是餓了,又仿佛是渴了。


    葛老走後不久,梯口總算打開了,南星低著腦袋在外麵等罰,謝昀隻看了他一眼,罰他這幾日不許在他麵前出現,帶著蒼懷先走。


    南星在後麵等羅紈之,委屈巴巴地解釋:“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著那繩索雖然時不時要換,可是機關卻幾年沒有動過,誰知道還靈不靈了……”


    沒想到那老工匠確實有本事,這機關不但靈還靈得很!


    羅紈之安慰他:“沒事,你看三郎都沒有多怪你。”


    “三郎不怪,素心姐姐肯定要罰我月錢了。”南星惆悵地嘀咕了句。


    其實錢不錢也不是大事,但是罰錢就等同於告訴眾人是他沒把郎君伺候好,丟的是他的臉麵。


    不過說起月錢,羅紈之精神一振。


    是啊,快發月錢了!


    “咱們院子裏的月錢一般都是什麽時候發呀?”羅紈之拉住南星,兩眼期盼地問。


    南星茫然抬頭:“啊?”


    風把兩人的對話吹到了前頭。


    蒼懷回頭看了眼,頗有些無語,繼續先前的話:“……葛老也是因袁家老太公求到了跟前沒有辦法才來這一趟,原本他老人家就不打算進城的,好在郎君早也打算收手,也算是替葛老把這個人情還了……”


    謝昀“嗯”了聲,“世家先放在一邊,我們得去會一會大晉的‘金山’。”


    這金山就代指富商嚴舟,他自己建了個莊園叫小金山,直白又囂張。


    但是多少人都盼望著能搭上他這隻船,也賺個盆滿缽滿,隻敢背後罵他庸俗。


    蒼懷打起精神,“郎君不沾手府裏的生意,不好貿然前去攀交。”


    曾經嚴舟也向他這位備受矚目的謝家郎示過好,不過那時候的謝昀心高氣傲,沒有對他虛與委蛇。


    “他不是有個寵妾開了個千金樓,我們先去查查這個樓。”


    謝昀駐足回頭,後麵的羅紈之與南星已經悄無聲息繞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漸行漸遠。


    在聽不到的地方,他不知道羅紈之也說到了千金樓。


    她想在發下月銀後,早點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


    然後,她要和千金樓談一筆生意。


    蒼懷應了聲,又聽見謝昀問他:“第一次打開機關後,為何又關上了。”


    耽擱了這麽長時間,除了南星的失誤之外,還有蒼懷的。


    蒼懷:“……”


    他以為郎君在百忙之中不會注意到。


    “屬下以為郎君有事……在忙。”他說的婉轉。


    “別多想。”謝昀回答。


    他們什麽事情也沒有。


    蒼懷口裏道“是”,可心裏早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這擱誰不會多想,郎君身邊這麽多年也就羅娘子這個女郎靠得近些,還真有些擔心他就這麽栽了進去。


    蒼懷隨著他的視線望了望,忍不住開口,“郎君……”


    謝昀看他。


    “老夫人就要回來了。”蒼懷意在提醒。


    “我知道。”謝昀明白蒼懷的意思,“我與羅紈之什麽事也沒有。”


    他重複道,仿佛是意誌堅定。


    蒼懷剛放下心,鬆了口氣。


    謝昀卻隻是頓了下,又開口道:“即便真有什麽,那也是我的事。”


    這意思便是不讓人插手,哪怕是老夫人也不行。


    蒼懷愕然,半晌後才低低應了個“是”。


    謝昀重新望向羅紈之離開的方向。


    女郎快走得沒影,不過風中好似還有她走過的痕跡。


    這女郎為什麽這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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