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逝得很快,謝昀察覺喉嚨有點幹渴,提壺往瓷杯裏注滿水,他習慣性地把杯子口轉了半圈,才捏起來貼到唇邊,隨著涼透的茶水一道湧進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鹹。


    是青鹽的味道。


    謝昀驀然一僵,湧到咽喉的茶水沒有馬上咽下去。


    他才想起,杯子在不久前給羅紈之用過。


    因為他的習慣,所以他們剛好喝在同一杯沿上。


    謝昀並非有無法容忍的潔疾,他年少早慧,備受關注,老夫人對他寄以厚望,周圍伺候的人無比精細照料他,別說與人用同一個杯子,就連坐具、用具他都是獨一份的,蕭夫人作為母親都曾露出不喜,誰家養孩子也沒有這般精細的,更何況是個男孩子。


    但老夫人不聽,她殺雞儆猴敲打上下,謝昀被她保護著,誰也別想碰他一根頭發絲。


    他自動疏遠別人,成了別人口中神霄絳闕裏不沾俗塵的神仙。


    羅紈之擅自接近他,但她不莽撞也不單純,不會受惑一時的感動和恩賞,相反,她小心、謹慎,至今還在門外徘徊,時不時試探性地把腳踩入他的地盤,觀察他的反應,想要隨時抽。身而去。


    謝昀沒有吐出去,而是滑動喉結,咽了下去。


    微涼的茶水流過咽喉,一直淌進身體的深處,可幹渴的感覺無法單純用水撫平。


    他起身往隔間走,隻拉開半扇門,光線被他的身子擋住,唯有幾縷光線漏了進去,剛好停在了榻前,那兒正垂著一隻雪白、赤。裸的胳膊。


    看得出羅紈之睡覺不老實,薄被的一角都垂在了地上,大部分都被她團進了懷裏,隻有很小的一塊搭在了她的後背。


    也不擔心著涼?


    謝昀都忘記自己來看這眼是做什麽的,現在的他隻想走進去,把那礙眼的被子給她扯平蓋好。


    熟睡的人和醉酒的人差不了多少,並不會好好配合。


    她纏得太緊,謝昀抽得不容易,半天沒能把她抱在懷裏的被子拉出來,反而讓女郎擰著眉頭,不舒服地哼哼唧唧。


    他一停,她就安靜,一動,她就哼唧。


    活像是個上了發條的機關玩具一樣。


    讓謝昀實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好笑。


    折騰好一陣才把被子弄好,謝昀匆匆往她嬌憨的睡顏上看了眼,心情沒有半點轉好,反而更浮躁地快步退出房去。


    羅紈之一覺睡飽,睜開眼時,外邊的天色還不太亮。


    她起身穿好外衣,把頭發用手指稍稍梳理齊整,最後用被子裹住還發涼的身體,悄然從門縫裏探出視線。


    外間很安靜,也很亮堂。


    五層沒有用蠟燭,它有固定在四角、桌邊的油台,光源穩定,也不容易燎著這些貴重的古籍。


    謝三郎還在看書嗎?


    羅紈之揉了幾下眼睛,就裹著被子走出門查看。


    隔著半卷的垂簾,她看見在書案後麵撐著頭的謝三郎,他一動不動,手裏的書頁半天也沒有翻過,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睡著了?


    她抬頭,窗洞外不見懸月,也不知現在是幾更天。


    羅紈之躡手躡腳靠近,其實竹簾被風掀動的響動足以掩去她的腳步聲,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接近謝三郎的時候總希望自己的步伐能夠輕些再輕些,不要引起任何注意。


    謝三郎是看著書睡著的,幾根手指還壓在翻開的書頁上。


    羅紈之站在他身側,幾行字映入眼簾。


    “兵多且健,以勞代逸,兵寡且弱,以攻為守……”


    這約莫是本講用兵的書,對羅紈之來說就是無用,她很快便興趣缺缺收回視線,看向睡熟的謝三郎。


    這樣近距離觀察謝三郎的機會並不多。


    羅紈之放肆地把他露在外麵的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幾遍。


    猶記得第一眼見他時驚為天人,看多了似乎也……


    羅紈之飛快皺了皺眉。


    好吧,她不能昧著良心說不過爾爾。


    要不然也不會這郎君一主動靠近,她幾乎就要潰不成兵。


    這當然也不能怪她不頂事,相信絕大部分的小娘子也無法在那樣的眼神保持鎮定。


    他的眼生得實在太好,密睫如梳,眼型流暢,兩丸墨珠般的眸子總是能將主人的情緒藏得極好,但又透露著能輕易將對方看穿的穎慧。


    羅紈之曾在他的目光下生出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既知道他能看穿,偏又忍不住嚐試,就宛若走鋼索的人,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摔下去,但就享受那一刻的驚險與刺激。


    羅紈之打量謝三郎手邊堆起的書,她還記得自己睡前討水喝時,桌上還沒有這麽多。


    對此她是十分困惑與不解。


    謝昀出生就在門閥大族裏,父母仁厚,兄弟友愛,他靠著姓氏就能高枕無憂地繼承一切屬於謝家郎的榮光,他不必像程伯泉追求功名,也不像她被逼無奈。


    他這樣優渥的世家子用不著吃苦、也用不著賣力。


    可為什麽他還要這麽努力?


    這層書閣裏處處有他使用的痕跡,就好像曾經很長的時間甚至現在或者未來,他都把自己隔絕在這高閣裏,日複一日地進讀。


    這可怕的書海是謝三郎用來澆灌自己的瓊汁仙液,他比任何人還要勤奮。


    羅紈之有些悵然。


    她還未生出要翻越這座山峰的念頭,就重新窺見了它的高峰深入雲端。


    風吹動了火苗,也吹動了謝三郎垂落鬢角的發絲,沒了人伺候,就不會有人提醒他添衣躲涼,更何況若不是被她占了隔間,他用不著睡在風中。


    羅紈之把身上的薄衾取下,小心翼翼覆在謝三郎的背上。


    正要伸到身前為他調整合起來的縫隙,手腕忽的被人用力擒住,她受驚沒忍住,痛出了聲音,“三郎!好疼!”正好和外麵蒼懷的聲音撞在了一起。


    “郎君我們弄……好——”


    而後就戛然而止,離奇又詭異地徹底沒了音。


    第36章 香味


    謝昀及時清醒過來, 羅紈之和蒼懷的聲音同時傳入耳中。


    隻不過蒼懷的消失得快,而羅紈之人還在眼前,具體來說, 是在他手中


    女郎纖細的手指還在用力掰著他的長指,眼睛裏都浮出委屈之色:“我隻是給你披被, 怕你著涼。”


    她沒有想過對他做什麽, 更不可能冒犯他。


    謝三郎的反應著實讓她意外,手腕骨都被他握得發疼, 她的五指都被迫張開, 就好像被暴力催開的花骨朵。


    他怎麽會有這樣駭然的力氣, 隻是隨便一握,就讓她動彈不得!


    謝三郎鬆開手指,餘光看向肩頭壓著的薄被,再轉回視線時,羅紈之把她的手腕從袖子裏露了出來, 上麵已經浮現一圈鮮紅的指痕。


    “抱歉, 是我的錯。”謝昀看見那抹紅,承認自己的錯誤, “多謝羅娘子。”


    他是有些累所以才睡著了,在將醒未醒的時候失去了判斷力和對力量的掌控力,他並不想傷害羅紈之,隻是還沒習慣熟睡之時身邊忽然多出了人。


    蒼懷或是南星天冬都不會這麽近距離靠近他。


    今日是個意外。


    羅紈之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沒有真傷到筋骨,她也沒放在心上。


    她搖了搖頭, 把目光移向梯口, “我剛剛好像聽見了蒼懷的聲音,是不是機關可以打開了?”


    謝昀難得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手摸了摸肩上的被子。


    被子裏還帶著餘溫,使得他肩頭後背都有了絲暖意。


    羅紈之心急想出去,逕自走到樓梯口,但很意外,入口依然是封著的,蒼懷沒有在外邊。


    奇怪,剛剛難道是幻聽不成?


    天要亮了,羅紈之注定趕不上早課。


    她走回去的時候謝三郎正在喝水,用的還是她昨晚用過的杯子,羅紈之有心想要提醒,但隻話到口邊卻鬼使神差看著他喝完一杯冷茶,才道:“這隻杯我用過了。”


    謝昀用舌尖撇去鹹意,解釋:“我用的另一邊。”


    羅紈之心裏想著,那也是同一隻杯。


    兩人在逐漸亮堂的閣樓裏靜待了好一會,謝三郎坐著,她靠著書案,樓梯口終於又傳來動靜。


    篤——篤——篤——


    像是什麽棍子緩慢地敲在了木梯上,緊隨其後是蒼懷的聲音傳來,還格外得響,生怕裏麵的人聽不見般。


    “郎君!”


    羅紈之就要出聲回應,她的身體被謝三郎驟然拽低,不及驚訝,就連唇也被捂死。


    她的聲音被蓋住,徹底出不來。


    謝昀沒有戴手套的手心正嚴絲合縫地蓋在她臉上,幾乎擋去了她大半的臉,隻露出了一雙疑惑的大眼睛衝他眨了眨。


    “既明。”


    外麵有聲音在喊,聽起來像是上了年紀的人,羅紈之看謝三郎麵上沒有露出意外,就好似早已經知道來人。


    原來,他是怕自己出聲,被外邊的人聽見了。


    確定羅紈之不會再貿然發出聲音,謝昀鬆手站起身,放下身上的被子,幾步走到梯口,隔著封閉的鐵板低頭回道:“老師。”


    “許久不見。”外麵傳來一聲笑。


    被擋在外麵的人是謝三郎的老師,葛老。


    他並非世家人,但受世家的恩惠教養,成就大才之名,被謝家請來教導謝昀等子弟。


    “事出突然,累老師辛苦了。”謝昀首先要解釋他不能出現的原因。


    葛老是昨日到的,但他是半夜回府,而後又受困在文淵閣,這才沒有第一時間去見他。


    “……無妨。”葛老也是累慘了,這五層樓爬得他腰酸背痛,還是年輕人好啊,日日往返這麽高的地方還能精神百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錯撩門閥公子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山問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山問我並收藏錯撩門閥公子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