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進寶給薛晏掌了燈,收拾好了衣物,卻遲遲沒走。


    薛晏正拿著一卷兵書在燈下看,見個影子在燈前晃來晃去,眼都沒抬,手下翻了一頁書:“還不滾?”


    卻聽進寶嘿嘿笑了一聲。


    薛晏抬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就見進寶在他麵前跪了下來,笑得有些靦腆,道:“奴才謝主子今日救命之恩。”


    他之前總以為,這個主子是個吃人的惡鬼,卻沒想到他原是麵冷心熱的,還會舍身救自己一個命如草芥的奴才。


    卻見燈下,薛晏那雙淺色的眼,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便重新落在了書本上。


    “當時旁側有東廠的人盯著,正是原本我院中的那個小魏子。”他輕飄飄地開口,口氣清冷極了。“想必淑妃這裏放不進人,我昨日去文華殿,東廠知道了,所以在那裏盯著我。”


    說到這兒,薛晏冷冷一勾唇,看向進寶:“演給他看。我深受幾個皇子欺淩,還能舍身救個閹人,想來東廠那邊知道了,會更信任我幾分。”


    畢竟東廠中,也全是閹人。這類人看起來趾高氣揚,其實自卑敏感得很,演這種戲給他們看,最合適不過。


    倒是進寶傻眼了。他對上薛晏冷靜又涼薄的目光,頓時覺得自己這感激涕零的樣子有點兒傻。


    倒是薛晏勾唇輕輕笑了:“不然你以為,我真想救你?文華殿人多口雜,薛允謖就那點力氣,即便我不管,在你淹死之前,也會有人來管你。”


    說著,他將目光重新放在了書上,輕描淡寫地總結道:“蠢貨。”


    進寶:“……。”


    果然,這才是他主子真實的模樣。


    許是今天鬼門關走了一遭,進寶的膽子也大了些。聽到薛晏這麽說,他腦子一熱,居然小聲反駁道:“今日世子殿下也以為您是要救奴才呢,也並非奴才一人這麽想。”


    薛晏撚著書冊的手指一頓。


    進寶說了話才後怕,忐忑地抬頭,就見薛晏盯著書冊沉默著,像在回憶什麽。燈火在他眼中跳躍,他眼裏神色複雜,進寶看不懂,卻見他唇角,似乎微不可聞地揚起了個弧度。


    與他平日裏的譏誚、嘲諷、冷笑、皮笑肉不笑不同,他這笑容是有溫度的,讓進寶覺得有些驚悚。


    怕不是幻覺吧?


    不過片刻,他的神色就收了起來,甚至比方才還要冷上半分。


    他側過頭,琥珀色的眼涼涼地看了進寶一眼。


    “所以,不許在他麵前多嘴。”


    那聲音很輕,卻嚇得進寶脊背發麻。


    對唄,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吃人惡鬼。


    ——


    這日之後,那件事就像沒發生一般,薛晏仍舊獨來獨往,讀書習武時,和君懷琅還是像陌生人一般。


    這反而讓君懷琅自在了不少。畢竟那日他幫了薛晏,是違背了他的本心的,他也不想此後舊事重提,讓自己尷尬。


    但君懷琅的夢魘一直沒好,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


    這日到了下午,君懷琅同幾個皇子一起,在文華殿殿後的校場習武。


    從那一日在薛允煥麵前吃癟起,薛允謖便再沒找過薛晏的茬,全當他不存在。同時,他也不搭薛允煥的腔,隻跟自己小圈子裏的其餘幾人相交。


    這倒是讓薛允煥得了清靜,巴不得他這輩子都別再同自己說一句話。


    薛允煥心情好了,便要成日拉著君懷琅講話。他性子跳脫,神經也粗,並沒發現君懷琅精神欠佳,隻當他和平日一樣,一直不怎麽愛說話。


    這日下午,教皇子們習武的師傅尋了一隊侍衛來,要讓他們實踐近來學會的格鬥之術。


    大雍重文輕武,鮮少會有皇子親自帶兵打仗,因此皇子們所修習的格鬥之法,通常都是防身為主,以備不測。君懷琅自幼生在長安,也鮮少習武,直到前世身死,也隻是會些微的拳腳功夫用來防身。


    這些時日他精神不濟,有些恍惚,身上也沒什麽勁兒。陪他練習的侍衛隻是使了幾個尋常的招式,就輕易地將他帶翻在地。


    摔得倒是不疼,但君懷琅有些暈眩,經由這麽一摔,他眼前有些花,扶著額頭片刻都未起身。


    薛允煥在旁邊,一眼就看到了君懷琅這兒的情形。他剛看到君懷琅摔倒時,尚沒發覺什麽異常,還示意自己麵前的侍衛暫且停下,笑著對君懷琅說:“懷琅,這般弱不禁風的怎麽行,還需勤加鍛煉啊!”


    可接著,他就後知後覺地看到君懷琅似乎有些不對勁。


    “這是怎麽了?”薛允煥連忙走上前來。


    旁邊,君懷琅的陪練侍衛也慌了。自己見這位世子不像是習過武的,便根本沒用兩成力,出手的招式也是中規中矩。誰知道這位世子這般體弱,就被自己一招帶倒在地了呢?


    君懷琅勉強地衝薛允煥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扶起來。


    “無妨。”他說。“就是昨夜看了本有趣的書,睡得晚了些,今早便有些頭暈。”


    薛允煥不疑有他,反而道:“是嗎?那你回頭可要將那本書借我,我也看看。”


    君懷琅笑著答應了。


    就在這時,薛允煥疑惑地誒了一聲,朝著一個方向看去。


    “那侍衛不太對勁啊。”薛允煥說。


    君懷琅跟著看過去,卻沒想到,薛允煥看的人竟是薛晏。


    他在校場的角落中,並不顯眼,周圍沒人發現他那邊的情況。他和陪練的侍衛纏鬥在一起,君懷琅看不出什麽門道來,隻看薛晏格擋著,卻仍被逼地一步步往後退。


    “他使的招式,分明不是這幾日師傅教的。”薛允煥說。“竟招招狠戾,都是要命的招式!薛晏竟能躲開,真是不得了!”


    君懷琅聞言,眉心不自覺地擰了擰。


    正如薛允煥所言,那侍衛一招一式皆雷霆萬鈞,出手之快,讓人從遠處看去都有些目眩。但幸而薛晏應對自如,即便一下都未曾出手,卻未被對方傷到分毫。


    君懷琅笑了笑,說道:“他畢竟在燕郡待了那麽些年,還上過戰場。”


    薛允煥聞言,口中反駁道:“嘁,他在邊境學的那些,分明是些不入流的功夫。”


    話雖這樣說,他雙眼卻仍亮晶晶地盯著薛晏,眸光中閃爍的,分明就是崇拜和向往。


    君懷琅不由得笑了笑,並沒有接他的話。


    接著,他忽然發現,薛晏退後的方向,分明就是陳列武器架的方向。空間有限,他一心應對著眼前侍衛的攻擊,又按今日練習的要求,半點未曾還手,故而也沒注意到,自己正與那武器架越來遠近。


    君懷琅眉心一擰,拽住了薛允煥:“恐怕要出事。”


    薛允煥正光顧著看薛晏的身法呢,聞言一愣,壓根沒反應過來:“啊?”


    薛晏離那武器架已經很近了。君懷琅來不及與他多言,幹脆將他一拽,徑直往薛晏那邊走去。


    邊走,他還一邊揚聲嗬止道:“住手!怎麽半點不知分寸!都到了校場邊緣了,還不快停下!”


    聞言,場中的侍衛、伴讀和皇子們都紛紛停下來,好奇地往這邊看。可唯獨薛晏麵前的那個侍衛,聞言,手下招式頓時淩厲了幾分,直往薛晏麵門攻去。


    薛晏已然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他側身一閃,反手格住對方的攻擊,可肩背頓時重重撞在武器架上,發出了哐啷一聲。


    頓時,他悶哼一聲,唇色頓時煞白。


    君懷琅知道他重傷未愈,連忙走上前去。他抬手正要扶他,卻被薛晏利落的躲開了。


    “不必。”他說。“沒什麽大礙。”


    他聲音很冷,神情也非常淡,眼神甚至看都沒看君懷琅一眼。君懷琅一愣,就見他微微活動了一下肩背,站到了一旁。


    那雙琥珀色的眼裏,自始至終都沒有君懷琅。


    君懷琅一愣,竟莫名地覺得心口有些堵。


    可緊接著,他就發現自己這般有些可笑。這個人冷心冷情,自己是再了解不過了。更何況前世血海深仇橫亙著,自己保護著家人別與他結仇就好,何必要出手相助,還等對方回應呢。


    他分明也不需要。


    就在這時,薛允煥走上前來。他看到了這一幕,兩步上前便在薛晏肩上重重搡了一把,道:“小子,你這什麽態度?”


    不等他接著說話,君懷琅就抬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是我多管閑事,走了。”


    說完,他就拉著薛允煥轉身走開。


    本就是隻狼,不過是自己怕他記恨,施舍了幾次幫助,就忘了這種野獸,生來就是記不住恩情的了。


    君懷琅心裏這麽想著,卻難免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薛晏那邊出了些小岔子,教習師傅怕出事,便教皇子和伴讀們暫且休息,領著侍衛們訓話去了。薛允煥帶著君懷琅在校場邊的太師椅上坐下,正要喝茶,就見遠處熱熱鬧鬧地來了一群宮女。


    君懷琅定睛一看,就見走在前頭的正是他妹妹君令歡。


    後頭宮女們浩浩蕩蕩,手裏捧的竟是荔枝。這荔枝是淑妃存在宮中冰鑒裏的,還新鮮著。宮中的冰往往在夏季便用得七七八八,能在秋冬時節奢侈地用冰儲藏水果的,也唯獨盛寵的淑妃一家了。


    君令歡蹦蹦跳跳地跑到兩人麵前,同薛允煥行了禮,就一頭紮進了君懷琅的懷裏。旁邊的宮女井然有序,將熱茶和荔枝給二人擺在桌上。


    “哥哥,姑母說哥哥習武辛苦,專門讓令歡來給哥哥和六皇子哥哥送水果來啦!”


    薛允煥見著新鮮荔枝,眼都直了。他將手伸進君懷琅懷裏,揉了幾下君令歡的頭發,笑道:“多謝令歡妹妹了!我想這荔枝好些日子了,你這可算雪中送炭呢!”


    君令歡被揉得直往君懷琅懷裏躲。


    等薛允煥不鬧了,君令歡又對君懷琅道:“哥哥,姑母說這荔枝珍貴,隻能給我的哥哥和六皇子哥哥。”


    君懷琅光聽君令歡的轉述,就能想到淑妃那嬌俏小氣的模樣,不由得忍俊不禁。


    接著,君令歡話鋒一轉,問道:“那哥哥,前幾天搬來我們宮裏的那個哥哥,算不算令歡的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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