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謖似笑非笑地站在一邊,看著薛晏走到湖邊,麵不改色地縱身跳了下去,湖麵濺起水花,接著便恢複了平靜。


    薛允謖心中有種扭曲的快感。


    他早就料到了。薛晏身邊就這麽一個奴才跟著他,還是個膽小的廢物。


    他今天,就是要逼薛晏站出來。那麽深的水,小小一個玉墜,他就不信薛晏真有將它撿上來的本事。


    如果薛晏不出聲,他也能重重地打他的臉。自己的奴才被眼睜睜溺死在麵前,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宮中誰會不恥笑他?薛晏要是再敢因此對他動手,父皇肯定還要重罰他,說不定還要打死他呢。


    薛允謖誌得意滿地心想,這人也不過如此,就是個被自己踩入塵埃中,隨意踐踏的廢物。


    進寶在旁邊嚇得呆住,待他回過神來,便放聲哭起來,趴在湖邊,直往裏尋。


    他就是個命賤的奴才啊!主子何至於此!


    可他的視線被湖麵上的碎冰模糊了,隻偶爾能看見湖麵泛起細微的漣漪,證明湖裏的那人是還在動的。


    這可怎麽辦啊!進寶臉上的淚水擦都擦不及。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不遠處隱約傳來的腳步聲。進寶聽到有人來了,連忙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往那兒看去,就見一眾宮人簇擁著兩個貴人。


    其中一個穿著青灰色大氅,外頭披了件暗紅色的狐毛披風,雖離得遠,但那卓然而立的風姿,仙人一般,他一眼就能認出。


    是那位!淑妃娘娘宮裏那位菩薩心腸的世子!


    進寶難得被報恩救命的衝動驅使,利索得像隻泥鰍,在誰都沒注意到他的時候,卯足了勁衝上前去,一頭紮在那人麵前,結結實實地跪了下來。


    “世子殿下,您可算來了!”進寶哭得破了音。“您救救五殿下吧,他要淹死啦!”


    ——


    君懷琅剛走到文華殿外,正聽著薛允煥喋喋不休地說話,便見個狼狽的身影衝到自己麵前,磕著頭隻顧著讓他救命。


    君懷琅定了定神,才發現這人正是進寶。他衣衫頭發都亂了,腦袋磕得嘭嘭作響。


    “怎麽了?”君懷琅側目示意了拂衣一眼,讓他上前將進寶扶起來。


    進寶跪在地上不動,哭著道:“回殿下,五殿下為了救奴才,跳到荷花池裏去了!世子殿下快救救他吧……”


    進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君懷琅也不太聽得清他說什麽,隻聽薛晏因為什麽,掉進荷花池裏了。


    此時正值初冬,湖水已經開始結冰了,能凍壞人的骨頭。君懷琅聞言,不等細想便已經下令,讓身後那些鳴鸞宮的宮人都趕緊上前,到荷花池中救人。


    等他下了令,心中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別扭。


    自己可真是善心。君懷琅心想。怎麽不放任他淹死呢?他若真今日死了,自己還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他心下不悅,隻好勉強勸說自己。一來君家覆滅,各種原因不止薛晏,他也隻是明麵上的那把被利用的刀罷了;二來這人命硬,區區一池湖水,肯定要不了他這七殺星降世的命。


    君懷琅這麽想著,便也快步上前,要去看看情況。旁邊,薛允煥連忙跟上來,還不忘囑托他一會兒站遠些,別碰著薛晏身上的煞氣了。


    就在宮人們圍攏上前,正要跳下去時,湖中忽然水花激起,將那些趕著要來救人的宮人們嚇了一跳。


    隻見薛晏輕而易舉地遊到了湖麵上,分毫沒有溺水之人該有的狼狽模樣。他單手撐著地麵,略一發力,便瀟灑利落地跳上了岸,抬手一把將貼在臉上的濕發都捋到了腦後。


    分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卻偏生有種致命的性/感。


    接著,他一揚手,將一隻濕淋淋的小物拋向薛允謖。薛允謖下意識地手忙腳亂去接,拿到手才發現,那是他的扇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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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這麽快,不聲不響地就找到了?


    薛允謖還在發愣,薛晏略一環顧四周,看到呆若木雞站在四周的宮人,皺了皺眉,問道:“怎麽了?”


    接著,他就看到了君懷琅。


    君懷琅也愣住了。不是說薛晏掉到荷花池裏溺水了嗎?他這模樣,哪像是溺水?倒像是輕而易舉地下去遊了一圈泳。


    他疑惑地看向進寶,進寶此時正喜極而泣,喊著主子就要撲上去。


    不過,對上薛晏那雙冰冷的、帶著警告的琥珀色眼睛,他就又清醒過來,訕訕地停在薛晏三步之外。


    “究竟是怎麽回事?”君懷琅問道。


    進寶知道薛晏不擅長告狀,連忙兩步上前,對君懷琅說道:“回世子殿下,是二殿下的扇墜……自己就掉湖裏了,要奴才去撿。奴才不會鳧水,五殿下便替奴才下去,將扇墜撿出來了。”


    君懷琅這才注意到,進寶臉上濕漉漉的一片,除了淚水,還有湖水,頭發都濕了大半,分明就是被人強行按在池中,要溺死他的。


    君懷琅忽然想到,那一日中秋宴上,薛晏也是這麽把薛允謖溺在太液池中。但薛晏不過是嚇唬他,不出片刻便放開了他,如今看來,分明就是薛允謖想要報仇,又不敢衝著薛晏去,就想將薛晏身側的小太監溺死在這兒。


    而薛晏,分明是為了救他。


    君懷琅忽然想到,那一日他的玉箭被摔碎,也是他替進寶頂了過錯。


    想來他身側一直隻有進寶,他也分外珍惜這個人吧……


    無論他日後是什麽樣,至少現在的他,還是一個重情重義、甚至會保護一個小太監的人。


    這般想著,君懷琅看向薛允謖,目光中泛著幾分嘲諷:“沒想到二殿下竟這般勤儉,不喜奢侈,連下湖幫您撿個玉墜的下人都沒有?”


    說著,他又看向旁邊那幾個侍衛,譏誚道:“不過宮中畢竟安全,您與其養幾個打手,還不如換成幾個尋常能伺候您、替您分憂的。”


    他語氣平和輕緩,笑容也和煦,可薛允謖就覺得刺眼得很。


    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公侯之子,仗著他有個肚子裏沒貨的姑母,蹭在宮中住,也有臉替那個煞星出頭?


    薛允謖冷笑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本皇子麵前指手畫腳?”


    旁邊薛允煥正看熱鬧看得高興,聞言立馬變了臉色。


    薛允謖是個腦子裏都是草的憨包,他欺負那個煞星,薛允煥樂得看熱鬧,反正也不插手;但這人像條瘋狗,咬完了薛晏又來咬君懷琅,這他就不樂意了。


    薛允煥把君懷琅一把拽到身後,冷聲道:“你有膽子再說一遍,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薛允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要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薛允煥在宮中,那可是除了父皇和皇後誰都不敢招惹的霸王。而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欺負沒母親的薛晏便罷了,斷不敢同薛允煥嗆聲。


    薛允煥見他成了個鵪鶉,愈發看不起他。他冷笑一聲,幹脆拿薛晏的事發作起來。


    “一群奴才,見到主子跳進池子裏,居然沒一個救人的。你們主子教不好你,那就本皇子來教。”他環視了一圈薛允謖身後的人,命令道。“來人,把二皇兄今日帶出來的奴才,一個不落,全送到永巷去刷恭桶。刷不滿一年,哪個都不許出來。”


    他身後的掌事太監連忙帶著人上前,將那一眾侍衛太監和宮女都拉走了,頓時浩浩蕩蕩的一片,隻剩下了君恩澤一個人。


    那群宮人中,還有兩個是薛允謖的貼身宮女,其中一個還侍過寢。薛允謖黑著臉,咬牙切齒,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旁邊,薛晏默不作聲地拿起自己的大氅,冷眼看著幾人。


    他看到二皇子發難,也看到六皇子輕而易舉地將君懷琅護在身後。他心想,君懷琅身邊的,應該都是薛允煥這樣的人,而不是自己。


    他應該悄無聲息地離開,別再接受對方施舍的善意。


    但他的視線卻有些不聽使喚,落在君懷琅身上,卻又挪不開。


    就在這時,他對上了君懷琅的目光。


    他看到,君懷琅那對舒朗雋秀的眉,在眉心微微擰起,接著,他徑直從六皇子身後走過來,站在他麵前。


    “你怎麽還在這裏吹風?這般冷的天,若是凍病了,豈不是還要給姑母添麻煩?”君懷琅說。


    君懷琅不想承認,是薛晏這幅渾身濕透、孤零零地獨自站在一邊的樣子,有些刺痛他的眼。


    他隻好搬出淑妃,先在心中騙過自己。


    說完話,他側目吩咐拂衣去請太醫來,又讓宮女回去取薛晏幹淨的衣物。接著,他抬手,一把握住了薛晏的手腕。


    那手腕骨節分明而充滿力量,但濕漉漉的盡是冰冷的湖水,皮膚涼得刺痛了君懷琅的手。他抿唇,跟薛允煥打了聲招呼,讓他替自己同太傅告個假,便拉著薛晏,徑自往文華殿側麵供皇子休息的側殿去了。


    他心想,以後的薛晏不是人,也跟現在這個會舍身保護奴仆的他無關。


    以後有什麽仇怨,他以後再說。隻要薛晏敢長歪一點點,他一定會將前世的賬變本加厲地算,給他扼殺在苗頭之中。


    薛晏任由他拉著走,仍舊一言不發。對他來說,君懷琅的手分明沒什麽勁兒,他卻掙不開。


    因為那幹燥而細嫩的手心,太暖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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