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真正的“雞飛狗跳”之後, 陸春來和江山心有餘悸地坐在了那個叫大柱子的中年男人家中。


    他們不去也不行, 對方人多勢眾, 而他們隻有兩人。


    接過了陸春來遞來的名片,聽完陸春來說明來意,站在他們麵前的幾個漢子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誤會, 都是誤會!”


    之前帶著濃重方言口音的青年似乎是這些人的“主心骨”,見江山和陸春來頻頻看向門口,生怕他們跑了去報警, 磕磕巴巴地說明了他們沒有惡意。


    原來這裏很多年前就傳聞要被開發, 可惜傳聞一直都隻是傳聞, 這塊城中村還是一直被閑置著, 成為沒人問津的死地,於是他們這些老居民也就死了能搬出去的心, 一個個將家裏加蓋、修葺, 弄得好住一點。


    因為年輕人都出去了, 留下來的都是沒有什麽野心的老居民,房子修起來也隻是租出去,幾乎每家每戶多搭蓋出來的部分都是出租的。


    隻是從去年起, 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些外人,開始在這邊轉悠, 想要買他們的房子,一開始還有人不明所以, 見他們給的價格合適, 把他們當成“冤大頭”, 便把這裏的破房子賣了,拿了錢到一條馬路之外的小區去買了新房子。


    這些外來者買下了房子,便開始肆無忌憚的加蓋、擴張。


    他們比這裏的老居民有錢,又完全不顧這些鄰居們多年來形成的“潛規則”,將院子修的極大,恨不得連路都不給人走了,又因為不經常在這些房子裏住,還紛紛在院子裏建了狗窩、養起了惡犬,用來看家護院。


    這一來二去,原住民和外來者的摩擦越來越多,特別是惡犬傷人和夜晚咆哮不止的情況讓人最為厭惡。


    住這裏的有不少是流動人口,那些租戶原本租這裏是因為價錢便宜又還算清淨,結果這麽一來,原本的租戶、尤其是女租戶們一個個都退租離開了,這裏的原住民們失去了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更加怨恨這些外來者。


    直到前不久,在社居委上班的一戶老居民得到了消息,說是去年有個大領導來“微服私訪”過這裏,對這裏的環境十分不滿,市裏終於準備要加大力度全麵整頓城中村了,其中就包括這裏,所有人才恍然大悟,為什麽會有外來者願意買他們這裏的破房子,又這麽肆無忌憚的加蓋。


    “你們這裏的房子能自由買賣?不是宅基地?”


    聽到他們的解釋,陸春來都吃了一驚。


    這種城中村的地一般都是集體用地,轉讓房屋和土地要通過集體組織批準才可以。這也是開發者和政府對拆遷城中村工作最棘手的原因之一。


    這些集體用地上建起的房子往往加蓋的誇張無比,拆遷補償的數字也是天文數字,而且被拆遷方通常拉幫結派的加大價碼,漫天要價。


    但如果是私有地就不一樣了,那是要嚴格按照政府標準來的……


    “幾年前,我們這裏宅基地數量超標,後來分戶建房了。分出去的就是私房,之前的宅基地不少歸還了集體再分配,所以這裏有的是宅基地,有的是私房。”


    被江山打破了頭的中年男人捂著頭解釋。


    “之前賣掉的那些,就是年輕人後來分戶蓋的私房。”


    聽說這裏居然有大量私房,陸春來頓時精神一震,抽出筆來就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不時地問著一些問題。


    “你們真的不是拆遷辦來記加蓋的?”


    被打破了頭的中年人擔心地看了眼陸春來,狐疑地問身邊的江山:“如果不是拆遷辦的,你們記這個幹嘛?”


    “你們為什麽那麽擔心我們是拆遷辦的?”


    江山看著大柱子的頭,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就因為你們這麽急吼吼的樣子,才把我嚇到了,還以為你們是搶劫的……”


    “哎,我們也是在外麵聽來的,說是如果我們這片加蓋的太多了,開發商和政府一看蓋得這麽密,還不了這麽多房子,肯定就要反悔,不開發這片地了。”


    大柱子不安地搓著手。


    “我們等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等來了開發的機會,所以就約定了,要是拆遷辦的人來了,好酒好菜招待他們,和他們說說我們的難處……”


    他在這邊說著,那邊口音男也在和陸春來保證著什麽。


    “這位大兄弟,你說你是什麽什麽開發公司來的?那你回去和上麵好好說說,我們真不是什麽刁鑽油滑的人,隻要你們願意開發這裏,要我們怎麽配合都行!”


    他滿臉懇求。


    “我們這一輩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可孩子們還要讀書、結婚的。這片什麽都沒有,我們也沒錢去城裏買房子,孩子們讀書都給耽誤了,也沒人願意嫁過來。你看現在誰結婚不要一套新房?可就我們這,就算蓋得再高,人家也不稀罕!”


    “好說好說,我們也隻是來跑市場的,做決定的還是領導……”陸春來見識多了,知道不能把話說死,一邊和他們打著哈哈,一邊好奇地問那些“外來者”的事。


    “那我之前看到連路都走不開的地方,就是外麵人新修的?那些狗也是外麵人養的?”


    “是啊。”


    一群大老爺們,紛紛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


    “隔壁小紅就是翻牆去撿被風吹過去的衣服時候被狗咬了!你說氣不氣人,我們住在這裏這麽久,誰家沒個互相幫襯的時候,他們居然還倒打一耙,說小紅是什麽,什麽……”


    “擅闖私宅!”


    大柱子提醒。


    “對,說我們擅闖私宅!”


    那男人氣衝衝地說,“誰願意爬他們家牆?這些人一天到晚門窗緊閉,幾天才回來一次,不翻牆撿回去難道等著衣服在院子裏留灰?還有那些狗,一天到晚栓在院子裏,都不帶出去,吃喝拉撒都在院子裏,搞得我們這裏臭氣熏天的!”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就成了“聲討大會”,在這些“原住民”嘴裏,外來者成了罄竹難書的“投機倒把分子”。


    看著這聲勢,就連陸春來也不免頭痛,匆匆問完幾個問題後,帶著這些人的殷勤期望,跟著江山一起腳底抹油了。


    直到兩人重新走到城中村外的大路上,他們的鼻端、耳邊才算是真正恢複了清淨。


    江山回頭看了一眼,劫後重生般地拍拍胸口。


    “還好,還好,事情沒我們想象的那麽可怕。”


    “這事是我太自大了。”陸春來卻沒有半點放鬆,“小江啊,往後我們要再出去調研,最好還是帶個車,讓公司的司機在外麵等著,要是在真有什麽萬一,好歹有人報警。”


    江山一愣。


    “你別看他們剛才說的那麽可憐,那也是他們的一麵之詞,誰知道真實情況是什麽樣?這社會太複雜了。”


    陸春來後背到現在還有汗。


    “他說那些外人無緣無故來買房子,那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年頭,消息就是錢。”


    他見江山還不明白,急道:“你笨啊!之前隨人家搭,那是沒法子,沒人家有錢,隻能看人家蓋啊!現在要開發了,又嫌人家占的地多了。什麽怕拆遷辦看加蓋的多了不願開發,這是想著法子讓那些外來的把院子縮回去呢!我們要真是拆遷辦的,現在就被當槍使著跟後來的那些人鬥了!”


    江山這才恍然大悟。


    她剛出社會沒多久,跟本想象不到剛才那些老實巴交的大嗓門村民還有這麽多花花腸子,被陸春來一戳破,竟然還有些不敢置信。


    “那,那這塊地……”江山結結巴巴問,“這地這麽複雜,我們市場部是不是建議不要讓公司拿了?”


    一想到以後還要和這些泥坑、惡犬、外忠內滑的居民,還有那些不知身份的“外來者”斡旋,江山就有種想要撂挑子不幹了的衝動。


    “這又未必了。”


    陸春來握著本子,一臉興奮。


    “要是他們鐵板一塊,這地方拆遷難度就大發了,更別說又是私房又是宅基地的。可現在這裏有兩派人,我們就有機會運作運作。”


    他說著說著,又搖了搖頭。


    “就是到現在都不知道那群得到風聲買了農民房子的人是什麽來路,要是能查到,運作合適,這塊地說不定真是塊能開發的好地。遠的不說,這位置就沒的說!”


    江山回望了眼不遠處的城中村。


    這是被城市遺忘了的存在。


    它醜陋、見不了世麵、躲在繁華的馬路背後,就像是一個看不明白物種的怪物。


    這裏所有的樓是層次不齊的,什麽顏色都有,和城中那些整齊劃一的高樓截然不同。


    有粉過牆的、敗破不堪的、貼了瓷片的……這些房子不但顏色不一,建得也是雜亂無章,像是從各個犄角旮欄裏長出來的。


    她在溫室中長大,見慣了繁華林立,在她的腦海裏,“城中村”不過是書本上的一段名詞。


    雖然在地產公司工作,可直到這一刻,她才好似隱隱約約找到了一點自己的工作價值。


    不是開會,不是調研,不是在公司裏升職加薪……


    好像,還能做點什麽,留下點什麽?


    她回想起那些走過的逼仄小巷,在之前和陸春來“調研”的過程中,他們往往不知道前麵是不是出口,卻都不願走回頭路,隻悶著頭一股腦往前走,就是因為實在沒有勇氣將那些路再走一次。


    陸春來的猜測就真的都是對的嗎?


    那些殷勤的叮囑,那些期盼的眼神,真的隻是想要利用他們的惻隱之心,用他們和“外來者”爭鬥而已?


    “陸哥,你說要是能找到這些外來者,弄清楚他們的消息來源,是不是就能確定下政府對整改這裏的決心?”


    江山突然問起陸春來。


    “要是所有人都是願意配合政府和開放商開發這塊地的,那這塊地就有開發的價值,是不是?”


    “呃?嗯,是啊。”


    陸春來很肯定地點點頭。


    “這塊地的價值,傻子都看的出來。”


    “那我們試試吧。”


    江山收回放在城中村中的目光,喃喃自語。


    “我們試試把那些外來者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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