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保嘲諷:“有名無實而已,又何必執著?夫人壞了我一樁差事,總該陪我一樁才能了賬吧。”


    差事?隻有上頭交辦的,才能叫差事。這恰如一道霹靂淩空劈下,破開重重的黑霧。直到這時,貞筠方明白前因後果。她蒼白的臉上因氣怒升起紅暈,聲音卻冷得足以淬冰:“原來如此,難怪要讓我到謝家去借住,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們的詭計……”


    佛保道:“這已經是你最好的選擇了。你看看你,年紀不輕,相貌一般,還性烈如火。你能找到這樣的,都是方家祖墳冒青煙。”


    貞筠被這當麵羞辱氣得胸口起伏:“少給我來這一套。我早就被逐出家門,歸入李家。即便是死,我也是李越明媒正娶的妻子,當之無愧的正室。你主子是身份尊貴,英俊不凡,可那又怎麽樣?我即便死了,也壓他一頭!”


    佛保摳了摳耳朵:“夫人的麵皮,真是叫我歎為觀止啊。怎麽,李越救了你一次,你就要賴他一輩子,拖累他一輩子嗎?”


    貞筠冷笑一聲:“究竟是誰在拖累她,她避如蛇蠍的又是誰?總不會是明媒正娶的我吧。”


    佛保道:“那是他以前不知道皇爺的好,所以才心有顧忌,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已經是攜手同心,皇爺能真正幫助他。而你呢,你除了添亂,還會幹什麽?惹得麻煩,還一次比一次大。”


    貞筠如一頭冷水兜頭澆下,她斷喝道:“你胡說!”


    佛保譏誚道:“我胡說?你們剛入京時,是誰在宴會上拂袖而去,任由李越是孌童的流言蔓延開的?”


    謝丕艱難地抬起頭,他看到貞筠的麵色霎時間如死灰一樣,而佛保還在步步緊逼:“又是誰,打著援助夫君的旗號,瞎送梨給別人,連累謝丕下獄,削弱了李越一方的勢力?”


    “再是誰,跑到江南來,不分輕重地開設水轉絲紡場,惹得江南大亂,朝野動蕩?”


    貞筠已是淚水盈眶,她想辯解她不是,可到頭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她的聰慧,按理說不會輕易為這樣的話術所動,可這番言語的的確確戳中了她的心魔。一個從小被規矩束縛的姑娘,一個不斷掙紮成長的姑娘。她總是被否定,總是被打壓,她越是努力,麵臨的壓力就越大。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後,她也會迷茫:“我是不是就是個沒用的人。我根本不能改變這片天地。我非但不能幫人,還讓別人的境遇變得更糟。”


    佛保仍在她身旁到:“鬧出這麽多事,你還能大搖大擺在這裏,仗著的不過是有人替你撐腰罷了。所以,你到這會兒都沒有悔意,傷疤還未好全,你又撒下彌天大謊,惹上我們東廠。接下來,你又打算怎麽辦,回去找李越哭訴,然後讓他再和東廠為敵?”


    貞筠抬起頭,她眼圈通紅,已是淚流滿麵:“我不是,我沒有!我隻是想幫她,我隻是想救更多的人而已!”


    佛保詰問道:“那你現在幫到了嗎?織場的那些女工重獲新生了嗎?”


    這恰如一塊巨石,徹底擊潰了她的脊梁。她挺直的脊背,又漸漸彎了下去。


    佛保拍拍她的肩膀:“別再拖累他了,你就不能靠自己好好做事嗎?至少,這個身子是你自己的吧。”


    他猛然一推,貞筠跌倒在謝丕身側。他們又一次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有淚光。


    佛保道:“怎麽樣,謝禦史,隻要你點頭,很快就能風風光光成婚了。你已被外放到巴蜀,到了外頭,誰認識誰啊。等過上幾十年後回來,京裏更沒人敢說什麽。這些你都不必擔憂,皇爺還是顧念舊情的,李越更不會因此責怪你,你是了解他的,他隻會祝福你們。”


    謝丕的嘴唇微微顫動,他看向貞筠,自他們認識到現在,從來都沒有靠得這麽近過。他心知肚明,隻要他說一個好字,這群東廠的爪牙就會馬不停蹄地把他們送到四川去。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們會有更廣闊的前途。隻要她不在含章身邊阻隔,皇爺是不吝優待她,以求讓含章安心的。而他也會跟著得到庇佑,有機會大展拳腳,而不是被困在這裏,受這些人折辱……


    他長歎一聲,終於說了出來:“我不願意。”


    “為什麽?”佛保了然,“噢,你嫌棄她嫁過人?”


    謝丕掙紮著起身,貞筠下意識想攙扶他,可那隻手到底還是沒有伸出去。他疼到滿頭大汗,終於勉強倚靠桌子直起身來。他扯了扯嘴角:“還是這樣說話自在……”


    佛保撇撇嘴:“我說,謝禦史,這會兒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謝丕擺擺手,他又一次看向貞筠:“他在騙你。”


    貞筠又一次滾下淚。謝丕道:“真的。他是劉瑾在宣府之變後,才提攜上來的小太監,試問又怎會知道你和含章剛入京的事呢?”


    這話說的聲音細微,可在座之人聽來,卻如半空打下一個霹靂一般。謝丕的嘴唇已經毫無血色,可他依然笑了出來:“所以,這必是有人教他的。這個人,對你們知之甚詳,並且還深諳人性軟弱之處……”


    貞筠的眼中已經冒出火光,又是那個王八蛋!


    佛保瞪大雙眼:“誰教得有什麽關係,我說得難道不是事實嗎?”


    謝丕道:“當然不是事實。我問你,是誰細心妥帖照顧含章起居十幾年?”


    貞筠愕然抬頭,她定定地看向他,隻聽他繼續道:“是誰在宮中為女官,輔佐皇後,節省宮廷開支,為邊防士卒送去冬衣?是誰勇闖武英殿,舌戰群儒力主出兵?”


    “又是誰,用心維係養濟院和惠民藥局,培養出那麽多女醫?”


    這一句一句仿如轟鳴的鼓聲,直擊進人的心底。佛保一時啞口無言。


    謝丕說到此,已是冷汗直流。貞筠深吸一口氣,哽咽道:“別說了,快別說了……”


    他搖搖頭:“至於水轉絲紡車之事,就更是顛倒黑白,毫無道理。削弱地方,開關惠民,光靠一條引線是不夠的。我隻是第二條而已。”


    貞筠一窒,她顫聲道:“第一條……是我?”


    謝丕點點頭,他道:“別信他們的話,含章手握治農官,等事成之後,就能把持江南四省的命脈。所以,他們不敢去找他,隻能來找你。隻要你想,沒人能分開你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還相信我嗎?”


    貞筠連連點頭:“我明白的,我信,我相信你!”


    謝丕道:“那你就走出門,即刻回京去,沒人敢攔你。”


    貞筠哽咽道:“那你呢?他們會……”


    謝丕笑著搖頭:“早就商量好的苦肉計而已,隻是我突然良心發現了。他們還要用我爹,又怎麽會殺我。”


    貞筠不由看向佛保,他又是笑容可掬,攤手道:“看你怎麽選羅。”


    貞筠的心在狂跳,是的,真相攤開了,她又可以選擇了。所有人都知道,謝丕在說謊,他的生死取決於她的抉擇。是選眼前這個人,還是選擇回到她的姐姐身邊去?


    謝丕隻覺她的袍袖如水一樣,從他的眼前拂過去。她的眼淚如珍珠一般灑落在地。她隻留下了一句:“對不起。”


    房門又一次關上之後,謝丕終於如抽去骨頭一樣,慢慢倒了下來。佛保蹲在他身側,歎氣道:“你知道你自個兒放走了什麽嗎?”


    謝丕喘著粗氣:“之前不知道,可……看到雲弟也在此之後,就明白了。”


    佛保道:“本來是該他死,你帶著美嬌娘遠走高飛的。可你,非要壞了皇爺的好事。女人啊,就是無情,你對她再好,她也隻記掛她念著的那個人。”


    謝丕苦笑出聲,笑過之後又要咳嗽,幾乎要將心肺都嘔出來:“所以,還是讓我一個人去死吧。”


    佛保搖搖頭:“不成,謝雲知道的太多了。我怎麽能把自己暴露出來呢?你們兩兄弟,今天都得交代在這裏。”


    謝丕冷眼看向他:“可你已經暴露了,公公耳聰目明,應該知道我已經遣散了一批人。”


    佛保嗤笑一聲:“你是想說,那批人等著為你報仇嗎?”


    謝丕搖搖頭:“他們拿著千裏鏡,來觀察宅邸裏的一舉一動,本來是打算趁亂帶我金蟬脫殼的。沒曾想,卻晚了東廠一步。”


    佛保的神色一滯,隨即笑道:“這是後手之後,還有後手啊。咱家都有點惜才了。”


    謝丕緩緩合上眼:“這不算什麽,事情可以謀算,可人心卻不能動搖。他這樣步步進逼,毫不顧忌,就不怕徹底寒了含章的心嗎?”


    佛保忽然轉頭看向門外,他一下笑開:“你怎麽知道,他沒有顧忌呢?”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發出嘎吱嘎吱的哀嚎。貞筠已經是鬢發淩亂,臉頰緋紅,她的胸口不住起伏,道:“去叫人弄一輛馬車來。”


    佛保詫異道:“看來,夫人是又改了主意了。”


    貞筠道:“是又如何。今天這兩個人,我都要帶走!”


    佛保看了謝丕一眼:“當然沒問題,隻是這值得嗎?這一去,可就不能回頭了。”


    朝廷不會要一個失貞的婦人做誥命夫人,皇帝更是會抓住機會抹殺掉方貞筠這個人。再也不會有人,那麽愛她了……阿越見過她最差的樣子,卻始終在幫助她做得更好。而她占據阿越夫人的位置,人人顧忌,人人敬畏,可一失去李越之妻的身份,她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更有可能一事無成,泯然眾人。她會像她的那些姐妹一樣,回到苦海中沉淪。


    佛保笑道:“為了一個你壓根就不喜歡的人,何必呢?”


    貞筠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她問謝丕:“你還成嗎,我們接下來得趕路了。”


    謝丕心中五味雜陳:“你不該回來。”


    貞筠展顏一笑:“當年李越救我時,我們還是素不相識。我們的情份,不在名分,而在於我們永遠都是一類人。”


    鎮國府的大桂樹下,清香陣陣。朱厚照一麵看書,一麵忍不住發笑。月池躺在涼椅上,都被他的笑聲驚醒了好幾次。她睡眼惺忪道:“是西天佛主來帶你成佛成聖了,還是怎麽著?”


    朱厚照笑道:“你猜?”


    月池思索片刻:“是馬六甲又有捷報了?”


    朱厚照搖頭:“不是。”


    月池打了個哈切:“那就是又有藩屬國五體投地,來找你投誠了?”


    朱厚照道:“這皆是常事而已,何至於如此。”


    月池呸道:“少來輕狂。”


    朱厚照湊到她身旁道:“真的,你說的都不對,你再猜猜嘛。”


    月池轉過身:“不猜了,不準再吵了!”


    朱厚照看到臥在小毯子上的大福心念一動,他掀起它的耳朵悄悄道:“大福,大福快醒醒,又有外麵的狗來偷你的骨頭了!”


    大福一驚,它一個翻身起來,狂吠著衝出去,開始在院子裏搜尋。


    月池亦一驚,她忙直起身來。朱厚照笑得前仰後合,月池又好氣又好笑:“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沒事幹就去多寫兩本書啊。”


    朱厚照應道:“哎,這次猜對了,快來瞧瞧我的新作。”


    月池心知,要不依他,這一下午恐怕都不得安生。她枕在他身上,很快就一目十行看完了。


    朱厚照興致勃勃道:“如何,和離女與探花郎,夠精彩吧,多看看這些,總比你在這兒貪睡好。”她素來眠淺,下午睡了過去,夜間便又要失眠,還不如起來說說話。


    月池隨手丟開:“又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你怎麽那麽喜歡寫一男一女遭逢災禍後,敞開心扉的橋段?”


    朱厚照道:“這樣不好嗎?在平常之時,人由於種種顧忌,即便心動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隻有到了生死關頭,才敢於表露真情。我們不也是一樣嗎?”


    月池垂眸,她到底沒有說出口,我們從來都不一樣。她還來不及細想,他又一把將她抱起來:“好了,這本結束了,可以寫下一本了。你來幫我想想。”


    “……”月池隻聽他道,“幹脆寫個海外之人的故事吧。那些蠻夷叫馬什麽來著?”


    月池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忽然一凜,和離女與探花郎……


    第387章 天上一輪才捧出


    還有這種‘皇帝的新衣’,臭不要臉!


    朱厚照年幼時很是不解, 父皇富有四海,身邊的宮人宦官無數,他要什麽不都是唾手可得, 緣何對母後送得一些小玩意兒珍而視之呢?還是太子的他, 麵對父母的濃情蜜意時,隻會詫異地拆台:“父皇, 這湯看著就難喝,你為什麽還邊喝邊笑?”


    他還記得母後一下就惱了,她從父皇手中奪過湯碗:“可憐我一番苦心,都是來竟連一個好字都落不到……”


    父皇則是安撫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同他一般見識。”


    母後似被觸動愁腸:“我再勞神又如何, 哪怕是做出麟肝鳳髓,在他心裏還是不如他的楊阿保!”


    母親最後拂袖而去, 他那時還會覺得傷心害怕。父親抱著他,哄了他很久,許給了他很多想要的東西,他才慢慢緩了過來。然而,他仍沒忘記自己的疑惑,想得到一個答案。父親凝視他良久,歎道:“等你長大了, 就知道了。重要的不在外物,而在心意。”


    這個回答讓他無法理解。他嫌棄道:“心意算什麽, 任憑誰的心意,都不能叫我喝這種東西。”


    在遇到阿越之前,他一直做如是想。他孤獨地站在最高處, 俯視著所有人。在多數時, 他是享受這這份孤獨的, 可有時也會覺得寂寞。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個人,見證過他所有的輝煌,也觸及過他所有的狼狽,既是他的鋒芒,也是他的軟肋。當他開始替她嚐湯藥時,他才恍然理解父親當時的笑意,父皇摸了摸他的頭:“話別說得太滿,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的確,當年太液池上初見之時,他和阿越都沒想到,多年以後居然會是這番光景。於他而言,唾手可得之物太多,得來太易便不值得珍惜,隨處可見就越發無趣。他這一生都在追求刺激,宮苑的虎豹,天下的豺狼,說到底隻是他尋求趣味之物。他注定活在驚濤駭浪之中,在獲取風頭浪尖的短暫勝利之後,就會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場廝殺。在和她在一起之前,他以為要獲得發自內心的快樂,就隻有這一條路而已。可真正得到她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每個清晨,他們的頭發都會纏繞到一處,鋪在軟枕上像散開的絲緞一樣。她每日都醒得很早,披衣即坐在窗扉邊晨讀。而他則會倚在枕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再時不時問幾個怪問題搗亂。


    他道:“為什麽這些洋人要取自己先輩的名字,他們就不怕犯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貴極人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姽嫿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姽嫿娘並收藏貴極人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