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弟妹,近日身子可好?”


    貞筠隻當他這是寒暄:“已經好多了。”


    謝丕道:“當日含章兄囑托,是因弟妹身子未愈,所以不便長途跋涉。如今,弟妹既已大好,還請早日歸京為宜。”


    貞筠滿心以為,他是麵臨大變,找她緊急商議的,沒曾想,繼閉門羹後,謝丕又給她下了一道逐客令。


    她的麵色漸漸沉了下來,謝丕卻渾然不覺,他還在細說對她的安排:“我已經派人置好了船隻與路引,還請弟妹回京去收拾細軟,今晚就出發。路上切記不可停留,更不可與人接洽……”


    謝丕說到一半,就聽裏間傳來聲響:“可那些水轉絲紡場呢?”


    謝丕是萬萬沒想到,都到了這會兒了,她還想著那些絲場。他的濃眉深皺:“弟妹,你不該再想那些。”


    貞筠早膩了這一套說辭:“那是我最先建起來的,我為什麽不能想?”


    黃葉打著旋兒從空中落下,如鏡的清池上泛起陣陣漣漪。謝丕無奈道:“可它已經遠遠超出你的掌控之力。”


    貞筠辯解道:“以前不成,是因為世家從中作梗,現下世家已然吃了教訓……”


    謝丕道:“你還不明白麽。世家讓出的利益,不會流向民間,隻會歸於朝廷。”


    貞筠道:“是你不明白。朝廷又如何,朝廷就不需要地基,不需要代言者嗎?”


    她不是因為無知,才敢去淌渾水,相反的,她是因為知道,還敢去放手一搏。謝丕一時愣住了,這就是她,一個敢於做自己的人,無論到哪裏都是讓人欽佩的。


    他不由緩了聲氣:“你因何執著於絲場呢?你是誥命夫人,應該不缺銀錢。”


    貞筠冷笑一聲:“你是閣老之子,應該也不缺前程,又是因何來此呢?”


    謝丕失笑,他脫口而出:“我們怎能一樣?”


    一語未盡,窗扉忽然大開,隨著一聲輕響,亭內亭外再無阻隔。謝丕愕然抬頭,貞筠正立在他身前,她一字一頓道:“我們為什麽不一樣?男人和女人,既都是人,又憑什麽不一樣?”


    謝丕如雷震一驚,不僅是她刀鋒一樣的言辭,還因這樣的驟然相見。他即刻就別過頭去,道:“快關窗!這不成……”


    貞筠不退反進,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外,走到天光之下,雙目明亮如星:“有什麽不成。又要拿你那一套假道學來糊弄人?我告訴你,二十多年前,我爹也是拿這一套想將我勒死在祠堂,你猜時至今日,我是信,還是不信呢?抬頭!”


    伴隨著她一聲斷喝,他終於抬眼看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她展顏一笑:“總算見著了,這麽些年,你似乎沒什麽變化。”


    謝丕低下頭去,眼底一片模糊。可你卻變得更好,更勇敢了,我本不該再見你的……


    貞筠道:“我肯來此,是為兩個原因,一是過去你多番相助,我感激於心。二是阿越既然將此地之事托付於你,那麽我要繼續未竟之業,好歹要與你通個氣。你們家如今受了恩典,更會成眾矢之的。那麽雙眼睛都盯著你們,所以更不可越 雷池半步。那些還未來得及拆的絲紡場,還有那些不義之財,何不抓緊獻給織造局呢?”


    他們竟然想到一處去了。他苦笑一聲:“然後,你再去領織造局的差使。”


    “當然,總不能指望宮裏的太監來紡絲織布吧。”貞筠勉強笑了笑,“獨木難支,不能向前,隻能讓出勞力,來尋求庇佑。”


    謝丕垂眸:“如若是想救助弱女寡婦,不必冒險,我可以幫你。”


    貞筠一愣:“你怎麽幫我?”


    謝丕思忖片刻道:“我有銀兩,足以養活。”


    貞筠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半晌方正色:“多謝,可我們並不需要。”


    謝丕不解:“可是她們不是沒有生計……”


    貞筠道:“她們有手有腳,可以養活自己,亦能承擔風險。她們像你一樣,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做獨立的人。”


    拿民婦來比探花,可謂是離經叛道之極。但謝丕並沒有覺得被冒犯,他隻是平和地和她一起分析利弊:“ 那麽,你自問還能再承受一次徐州之亂嗎?須知,這樣的明槍暗箭,隻會多,不會少。”


    謝丕感受到她的視線如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上,他隻聽她道:“一次是手足無措,可兩次就會摸著門道,三次就會適度反擊。吃一塹長一智,慢慢的,我就能遊刃有餘,就再也不會任人欺負了。”


    謝丕久久沒有言語。貞筠對此並不意外,她早就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們,會對她言傳身教,會幫助她多方學習,會讓她大展拳腳,會告訴她即便失敗了也沒關係,她們永遠都在。


    她擺擺手:“你不信也沒關係,此事勢在必行,你……”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終於再一次抬起頭。


    兩道聲音,一前一後響起。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你說什麽?”


    謝丕有些局促,他道:“同樣的錯誤,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雙眼盛滿真誠:“你總是用自己的行動,來回擊我們的傲慢。武英殿時,我錯過一次;徐州之變後,我錯過第二次;現下我不能再錯第三次。”


    貞筠忽然別過頭去,她清了清嗓子道:“這麽說,你是同意我的提議了?”


    謝丕搖搖頭:“很抱歉,還是不行。”


    貞筠蹙眉:“為什麽?”


    謝丕道:“因為含章,你們還想做長久夫妻嗎?”


    貞筠眸光一閃,她當然想和月池永遠在一起。可有那個王八蛋在,這早已成了虛無縹緲的夢境了。


    謝丕顯然也明白她的為難之處,他道:“你的未盡之業,可以留待將來。可如果你現下不走,隻會與含章徹底夫妻情斷。”


    貞筠心頭一驚:“究竟是為什麽?”


    謝丕嘴唇微動,他頹然道:“我不能說。”他不想欺騙,卻更不好明言。到頭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篇話頗沒有說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預料的是,貞筠卻應了。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好吧。我走。”


    她看向謝丕,不由失笑:“這麽看我做什麽,你們男人講士為知己者死,我們女人也一樣。你能信我,我為何不能信你呢?”


    謝丕別過頭,他又一次笑了。貞筠道:“你笑什麽?”


    謝丕長歎一聲:“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詩令罷了。”


    怎麽好端端扯到詩令了。貞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她要追問時,他早已消失在落葉繽紛中了。


    當夜,謝丕獨立在燭火之下。他飽沾濃墨,在花箋上寫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何雲某某某某,隻因‘鸚鵡前頭不敢言’”【1】


    他凝視良久之後,終於拿起燈罩,看著火舌慢慢爬上來,終於將其燒成灰燼。


    禮叔這時進來稟報:“二爺,李夫人已經上船了。”


    謝丕點點頭:“走了好。”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鬥七星在閃閃發亮。星宿不能決定人的命運,人更不能叫萬物都做提線木偶,哪怕您是皇上,結果也一樣。


    貞筠走得再隱秘,也蓋不住有人一直關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門中,佛保、黃豫、嚴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來回踱步:“怎麽會這樣,她怎麽走了呢?”


    嚴嵩如在夢中,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做什麽……按理說他是巡海參政,管海禁、管海貿、管屯田也就罷了,大員家的女眷出門,也要他們坐在這裏如臨大敵般商議?但嚴嵩畢竟是嚴嵩,麵對這樣的境況,他謹慎地沒有發問,而是等傻帽出頭做這捧哏。


    果不其然,黃豫一臉茫然地開口:“她走,有什麽問題嗎?那一行多是婦人……”


    佛保氣不打一處來:“你懂什麽,那船上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嚴嵩與黃豫俱是倒吸一口冷氣,他們雖然不知道李越的老婆具體做了什麽,但不影響他們為此心生忌憚。黃豫壓低聲音道:“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聲:“堵住之後呢?扣在你府上?”


    黃豫大吃一驚,他搖頭如撥浪鼓:“我?我怎麽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還是留在您這裏的吧,在您這兒,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嚴嵩不得不出來打圓場:“我想公公的意思,應該是不發生正麵衝突,卻能使李夫人暫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翹起蘭花指道:“沒錯,這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咱家就是這個意思。並且,不止是讓她留在寧波境內,還得讓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黃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謝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謝家出事?可這不對啊,您既知她以前在謝家,何不早些出手呢?”


    嚴嵩將折扇在掌心輕擊,看來,佛保是要方氏繼續長留在謝家……他緊張到這個地步,說明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上麵交辦……上麵為何要交代這件事……


    他斟酌道:“要做到這二者都不難,但不知,公公想讓方氏留在這兒多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嚴嵩,意味深長道:“你覺得呢?”


    黃豫已有些明白:“好歹得等戲唱完了再走吧。”


    嚴嵩問道:“黃兄以為是什麽戲?”


    黃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個粗人,平素不愛這些玩意兒,左右不過是《單刀會》之類的吧。”


    佛保聽到此卻是帶著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說,別幹多餘之事!”


    看來,佛保此刻仍然畏懼李越,所以不敢對方氏下手。那既不是為了利用,又是何苦將這燙手山芋弄回來……嚴嵩目不轉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對之中,似有無盡話語。


    直到出了這市舶司衙門的門子,嚴嵩仍在低頭苦思。黃豫實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嚴嵩道:“兄弟,這到底是唱哪出啊。”


    嚴嵩苦笑一聲,他早已猜準七八分了。以為是《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天知道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以為是隨主帥勇闖敵營,結果是做紅娘拉媒保纖。罷了,幹什麽不是幹呢,總比真提刀賣命好。


    他拍了拍黃豫的肩膀:“好好幹就是了。無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調命,將剛爬出泥潭的謝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以前隻談錢,大家夥都扯不清楚,如今還有官職摻和進來,更是要將狗腦子都打出來了。


    謝丕原本是謙謙君子,最後也開始氣急敗壞。他怒道:“總之,無論如何,先將水轉絲紡場悉數交與織造局,如有逃稅漏稅之事,一定要盡數上繳!誰若再糾纏,休怪我無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著他的提攜,自然是言聽計從,可那些諸如謝遇等人,丟財丟人之後還要丟場繳稅,又豈會甘心。


    謝遇早已是麵如金紙,在屋內破口大罵了好幾日。在被迫如數繳納田賦後,他更是忍無可忍:“這群王八蛋,誰不讓我好過,我讓他全家都玩完!”


    在麵臨威脅時,士紳的抉擇其實和平頭百姓沒有兩樣,既然製度化的途徑走不通,那就隻能鋌而走險。


    形形色色的暗殺,正式登上了江南的政治舞台。以寧波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開來。有人想效仿謝家一步登天,有人則極力不去步孫家等人的後塵。花團錦簇之下是白骨骷髏,繁華如夢中包裹著刀光劍影。之前一直謹守本份的治農官則緊隨其後,一邊控製事態,另一邊則從相爭中獲利。源源不斷的財貨,登上運船,順著海路源源不斷地運往馬六甲前線。


    貞筠被堵在了水路上,她既然想悄無聲息地走,自然不敢大張旗鼓坐官船、走官道,然而在曲折水路上與民同行,就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風險。


    蕙心眼看兩艘船在前爭執不休,早就極為不忿,她道:“夫人,這麽著得拖到什麽時候,讓奴婢去叫他們滾吧。”


    宋巧姣忙道:“你這麽出去,豈非是自爆行蹤?”


    蕙心急道:“那怎麽辦,就隻能這麽堵著嗎?”


    貞筠思忖片刻後道:“ 去讓伍凡打聽打聽,究竟是怎麽回事。”


    宋巧姣道:“夫人是覺得,這是有人故意為之?”


    貞筠點點頭:“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後,伍凡就回來,他道:“的確是兩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糾紛。屬下去勸說後,水路已經疏通了。咱們現在就可以出發。”


    宋巧姣蹙眉道:“這麽說,真是意外?”


    貞筠問道:“那此路之上,如此多的行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伍凡低眉道:“回夫人,多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來是聽從主人的命令,先攜帶細軟,離開寧波保存實力。”


    貞筠一愣:“竟然已經到了這般田地……那謝家如何了?”


    “這……”伍凡麵露難色,欲言又止,“聽說是意外起了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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