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一進門,就把張奕趕了出去。月池瞧他,連冠都未帶,隻著大紅妝花銀鼠皮裏的常服就來了。兩人坐上炕,朱厚照就問:“你說當怎麽辦?”


    月池道:“殺不盡。去了鬼祟,一樣有北山道者。”


    朱厚照抬眼,咬牙道:“那照你這個說法,孤的內庫就隻能夜夜被迷奸了?!”


    月池:“……噗。”這個說法還蠻新奇的呢。


    第92章 地爐火暖燈花喜


    難道還有比權力,比享樂更能吸引他的東西,這不可能!


    殿中三十六盞金鑲寶石燭台齊齊點亮, 照耀得徹夜通明。朱厚照看著月池,燭光映照在她的麵上,雙眼澄明似水。他知道她一定已然想好了對策, 否則決不敢貿然將一切醜陋都揭露在他眼前。他很是好奇, 李越會怎麽辦,他究竟是想出了怎樣的絕妙好策, 才敢將整頓內宮作為展現他政治才華的第一步。


    他的父皇並非對內宦貪汙視而不見。在祖父憲宗皇帝時,太監梁芳和韋興膽大妄為,竟然將內庫中曆代所儲的七窖黃金全部用光,饒是憲宗爺素來軟弱,此刻也不由大發雷霆說:“糜費帑藏, 實由汝二人。”韋興不敢做聲,梁芳卻開口詭辯, 憲宗爺道:“朕暫且饒過你,後人自會同你計較。”這個後人,自然是他的父親弘治皇帝。不出祖父所料,父皇登基之後,即刻罷免了一群貪汙的太監,並且嚴加申斥,此後在外朝文官的建議下, 亦整頓過內廷。可事實證明,他們都失敗了。


    李越,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不可能比外朝的相公們更加高明,這興許隻是初生牛犢不怕。可聽聽對他來說並無壞處, 怒火、憂慮在黑夜中同蟲蟻一般噬咬著他的內心, 他上一次有這種類似的情緒, 還是三年前挨了母後一巴掌時,可這次的情緒爆發,明顯比那次更加猛烈,因為他再也不能依偎在父親懷裏,聽父親的安慰了。他需要一個人同他說說話,至於說得是什麽,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因為做決定的永遠是他。


    他聽著李越如是說道:“善變的人不能作為國家的基石,隻有穩定的製度,才能支撐這一切。製度安排既是導致一國興旺的根源,也是導致一國衰退的根源。”


    月池眼見朱厚照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這就是你的建議?自洪武爺時,宮中的典製就已完善……”


    月池打斷他:“沒有踐行的製度等於廢紙。您不能一麵將製度當做人的附庸,一麵又指望它去管製人。”


    朱厚照的雙眼燦然晶亮,他仿佛觸及到了什麽,他顧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說,治國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卻說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會腐化的。你是要以法治國,將法置於人之上,難道,你打算讓孤效法先秦嗎?”


    從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國,就像在王陽明口中聽到總裁一樣,讓人產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感。在一瞬間的恍惚後,月池就明白,他說得法是法家之法。雖然名相似,實卻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誌和命令,而她所說的法律或製度卻是囊括君主在內的行為規範,它與儒家的禮相似,卻比禮要更加靈活切實。


    “秦不過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說話。”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應該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官體製,以細致的製度,將私情和公事徹底分開。”


    她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過去,一目十行。她以鍾鼓司為例,要求年前要做財政預算,年終要做財政決算,而預算和決算全部都要經過戶部堪合,戶部有質詢的權力。隻這一條,就相當於給整個內宮套上了緊箍咒。預算是指一監對未來一年財政收支的計劃,如要通過戶部,數額便不能太誇張。


    這樣一來,貪汙的空間便大大縮小,即便貪財,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法無天。而財政決算,則是對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過戶部,至少賬麵要做平,庫房充盈程度要過得去。而那群不學無術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賬瞞過戶部尚書,除非再投一次胎。這倒是一個遏製太監貪腐的好辦法。可這樣一來,他的花費不全由那群老東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皺眉,但他並未反駁,而是繼續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條,則是宮中二十四監,每一條正式的命令、物資的調動,都要以白紙黑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蓋好官印的文件作為憑證,一式兩份。宮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錦衣衛來負責,如果兩監之中對接的文件不對,或是與庫房的庫藏對不上號,那麽經手宦官全部都要受罰。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光以外朝來製衡還不夠,她甚至還想著以他的另一臂膀錦衣衛來壓製。這樣一來,宦官們豈非處於宮中最底層,當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感歎著,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月池對此猶嫌不足。她還出了一份職責明細。朱厚照拿著這份以鍾鼓司為例的明細,越看越心驚。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監,他所負責的職務權限在明細上都巨細無遺,所有太監隻能在製度允許範圍內活動,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謂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將太監的一舉一動都局限於條框之內,除了依令而行,別無他策。人徹底成了製度的附屬,隻是製度運轉的工具。


    任何老實之人到這個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錯,可對那些聰明人來說,無疑於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過無所謂,奴才,聽話就夠了。


    一時殿中寂寂無聲,直到燈花爆開的脆響,讓他們同時回過神。朱厚照望著她:“這不是你能想出來的東西,是誰?”這一套辦法,不同法家君權至上,亦與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讀儒家經典長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還記得嗎,我和您提過,我有一個姓馬的西洋人師傅。”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這年頭的西洋人竟然能連禁宮都能摸透了?李越,你大膽。”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誤會了,知識是他教得,辦法是我想得,至於禁宮情況。”


    月池毫不猶豫地把馬永成賣了:“馬太監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來的‘寶貝’。此刻別說是讓他賣同僚,即便把媽賣了,他都願意。”


    朱厚照失笑:“虧你還想得起他來。”


    短促的笑聲過後,又是一陣安靜。月池的雙腳已是一片冰涼,她不想和他就這麽坐一整夜,她問道:“您覺得,如何?”


    朱厚照默了默,他的回應就是將這厚厚一疊紙放到燭火上,赤色的火焰沿著紙張邊沿蜿蜒直上,幾乎是在眨眼間就吞噬掉它潔白的邊沿,隻留下漆黑的殘骸。月池下意識起身,她拽住了他的胳膊。朱厚照並未動怒,而是用另一隻手,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掰開,然後緊緊地攥在手心裏。月池立刻掙脫開來,這火仿佛燒在她心上,她沒有指望朱厚照全部采納,可她也沒想到他居然一把火都燒了。她飛快將奏疏奪過來熄滅。朱厚照嘴角一翹,手指在黃梨花桌麵輕輕敲擊,他專注地看著焰火,跳躍的火苗在他的瞳孔中燃燒:“你奪過去又如何,正如你所說,沒有踐行的製度等於廢紙。”


    月池隻覺眉心突突直跳,她質問道:“現下這個局麵,難道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太天真了。”朱厚照施施然轉過身,他盤腿坐到炕上,蓋上了軟被,“你真以為,你弄出來的這筆錢就能用到災民身上,經過層層盤剝後,估計什麽都不剩。”


    月池目不轉睛盯著他:“您可以派個好欽差。”


    “天下烏鴉一般黑。”朱厚照不屑道。


    “是嗎?”月池失笑,“我看並非如此吧。您在擔心什麽?如果不願戶部插手內宮支出,您可以隻命戶部勘合賬目,而將決策權留在自己手中。您甚至可以留一筆機動資金儲於內庫,作為您的私產,供您享樂使用。就算您一年留一百萬,也省下另一百萬。與其讓那群狗奴才花,不如您自己花,至少您既開心又不用背負罵名。”


    朱厚照有些意動:“果真能如此。”


    果然是為這個!月池答得斬釘截鐵:“當然能,戶部獲得這樣的榮耀,總不能一點兒代價都不付。您不是喜歡豹子嗎,咱們還可以養幾隻。”


    朱厚照聽到豹子,眼睛更亮了,可爾頃他還是拒絕了:“不成。”


    月池此刻的耐心被消磨到了臨界點,她磨了磨牙,立到了朱厚照麵前:“為何?”難道還有比權力,比享樂更能吸引他的東西,這不可能!


    朱厚照仰頭瞥見了她光潔的下頜,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你是真傻,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劉大夏曾被暗殺過。”


    月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曾奉命整頓光祿寺劉大夏都險些一命嗚呼,如此策果真得行,斷了所有太監財路的她,哪裏還有命在?原來,竟是為了保住她……這真叫她受寵若驚了。


    月池忽而展顏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原來是這點小事。以您的手段,何必因噎廢食。您一定有辦法兩全其美,對不對?”


    朱厚照嗤笑一聲,他以手支頤看著她:“你還真會給孤找事。行了,不說了,睡覺了。”


    他突然起身,大搖大擺往內室走去。月池心下大定,他不拒絕,就表明成了大半了。折騰了這麽久,終於結束了。


    第93章 風雷鼓舞三千浪


    午門外的地磚還是被飛濺的血肉浸透。


    月池知道, 以朱厚照的心性,他所采取的辦法,一定不是什麽正道, 但她萬萬沒想到, 他手段竟是如此的……他的第一步動作,就是對禦馬監換血。隻此一步, 月池便明白,他是真動了殺心。禦馬監雖名字帶馬,亦負責養馬,但其職責卻不僅限於馬。禦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同執掌兵權,同時還負責管理草場和皇莊。禦馬監太監寧瑾就曾宣稱: “騰驤等四衛勇士旗軍, 乃祖宗設立禁兵,以備宿衛扈從, 名為養馬,實以防奸禦侮也。”


    騰驤等四衛勇士是指從永樂時期便建立的一支禁軍。最開始這支禁軍是由各地衛所挑選的精英和從蒙古地區潛逃回內的蒙古族和漢族青壯年男子組成,名稱“羽林三千戶所”。後來又改編為騰驤左右、武驤左右四衛,被稱為“四衛軍”,後又抽調其中精壯,組成四衛營和勇士營。【1】其戰鬥力極強,主要負責禁宮的安全。而這支強大軍隊卻由禦馬監以兵符火牌統帥, 這就相當於太監的利爪與尖牙。而朱厚照要整治太監,怎能不先拔牙剔爪呢?他直接讓穀大用和馬永成空降進入禦馬監, 成為一把手和二把手。他們的作用之一,就是替她背鍋。


    宮裏的人精子都明白,太子不可能無緣無故大動幹戈, 第一次還能說是他自個兒看了《大明會典》, 可第二次明顯涉及那麽多內幕消息, 若說沒內鬼,誰也不信。與其讓他們猜,不如直接把靶子豎起來。於是,朱厚照就選擇了穀大用與馬永成。一個是區區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甚至被發配到了皇陵,如非立了大功,怎會一步登天。這下宮內外就會將目光和炮火全部集中在他們身上,至於李越,一個年幼的伴讀而已,誰會注意他。


    馬永成和穀大用的情狀一直在月池眼前回蕩。短短數日不見,馬永成更瘦了,一襲陽生補子衣穿在身上,就像晾在竹竿上一樣。竹絲為胎的鋼叉帽戴在頭上,竟也有些不穩。他臉上的皺紋堆疊,仿佛暴雨衝刷下黃土,千溝萬壑,深深地嵌在臉上。因著這個,即便他極力咧嘴大笑,可這笑容卻總帶著一股苦味。他顯然是明白一切的,可是明白又如何?他隻能聽命,特別是已經將宮內外得罪幹淨之後,他隻能對太子俯首帖耳,成為他手下指哪兒咬哪兒的狗,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太子的庇佑,保住自己的性命。


    隻是月池,仍從他的偶爾一瞥中窺見了他內心翻滾的毒汁,刻骨的怨恨,這是衝著她來得。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中,對君主總是抱有不同尋常的寬容。不論是士人,還是貧民,都先將其所遭受的痛苦歸罪於貪官汙吏,奸佞小人,而對“被蒙蔽”的皇帝尚存期待,“隻反貪官,不反皇帝”就是一個真實寫照。隻有當這種痛苦出現的頻次、程度超過了他們所能承受的極限,這種失望才會演變為對整個王朝的絕望。毫無疑問,馬永成將接下來的悲慘都歸罪於她。朱厚照隻是一時被她的花言巧語蠱惑了。他說不定還計劃在朱厚照麵前揭穿她的真麵目呢。


    相比於較為清醒的他,穀大用就要暈暈乎乎得多。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青年太監,驟然擢升,使得他被野心、權勢蒙蔽了頭腦。朱厚照的溫言勉勵,更是讓他心中隻餘一腔熱血。月池就靜靜看著太子演戲。他先回憶了一下自己在穀大用伺候下的童年,大肆誇讚他:“做事勤勉,忠誠可靠,有勇有謀,堪當大任。”而在穀大用感動得涕泗橫流之時,他又話鋒一轉:“當前宦官中,屍位素餐,貪贓枉法之輩太多,深負皇恩。孤有時想到,不由既憤怒,又懊惱。內宦雖多,可倚重得不過你們幾位老人而已。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孤的期望。”


    穀大用還能怎麽說,當下磕頭如搗蒜,大立軍令狀。馬永成無奈,他是副手,隻得跟著一起磕。朱厚照果然大悅,賜他們一人一件麒麟補服及數件珍玩。隻是,旁的都給了,唯獨沒有將調動禁軍的兵符火牌交給穀大用。沒有兵符,禁軍就不會聽其指揮。沒有禁軍的禦馬監,也就是個繡花枕頭。穀大用估計到現在都沒回過味來,馬永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開口。


    月池感歎道,真是好心機,好手段呐,愣頭青的穀大用一個勁往前衝,老奸巨猾的馬永成在後方替他補漏。這樣一來,宮中第二大監的禦馬監,就已是改革的淪陷地了。隻要有了一個口子,其他也就不難攻破了。


    而朱厚照的第二步,就是將石義文提拔回來,讓他去核對各監的賬麵和實物。與馬永成同理,石義文也被眾人認為是罪魁之一,即便他願意替人遮掩,大家也不會摒棄前嫌,為今之計,他亦隻能聽命而行。至於朱厚照的第三步,亦是最後一步,則是正式推行預算和決算製度。他深諳溫水煮青蛙的道理,並不想一步到位,引起太大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午門外的地磚還是被飛濺的血肉浸透。朱厚照命人將罪證確鑿的太監拖到午門外廷杖,同時命宮中七品以上的太監全部前往觀看。犯事的太監被按到在白布上,屁股和大腿露在外麵,粗重結實的烏木仗重重擊下,在皮破肉爛的痛苦下,沒有一個人能忍住閉口不言,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廣場。而兩廂的公公們根本連看都不敢看,有的人甚至用軟布將耳朵偷偷地塞住。可這慘叫聲無孔不入,似洶湧的浪潮似得,一波一波往耳洞裏鑽去,讓這些公公們嚇得瑟瑟發抖,兩股戰戰。


    有些人當場就被打死,有些人還有一口氣在,可被打壞的肉都腐爛了,聽說請來的大夫無計可施,隻能把腐肉割下來,露出森森的白骨。這也就相當是徹底癱瘓,是個廢人了。


    這一番組合拳,引得朝野內外,議論紛紛。譬如內閣三公等忠直之輩一麵覺幼主英明,另一麵又覺他下手太狠,心生畏懼。至於一眾貪官汙吏,更是唬得夜不能寐,連睡夢中也會被驚醒。劉瑾就是其中嚇得最夠嗆的一個。在朱厚照擢升穀大用和馬永成之後,劉公公就覺寒毛直豎,萬分不安。他鼓起勇氣來拜見朱厚照,誰知朱厚照待他的態度並無任何變化。


    太子那時正靠在貴妃榻上吃杏仁酪。宮中秋冬本就有食用牛乳製品的習慣,再加上朱厚照這些日子的睡眠越發不好,故而也用得多些。上好的甜杏仁用水磨磨出汁來,與去腥的牛乳一道,加上一勺桂花蜜,色澤金黃,香氣誘人。見劉瑾來,朱厚照還特特命人賞他一碗。劉瑾一麵味同嚼蠟,一麵試探性道:“爺,不知寧瑾是哪裏觸怒了您,才被免職?”


    朱厚照連眼都不抬:“這事當問他自己才是。孤已命他自述,屆時你便知曉了。”


    這相當於把皮球又踢了回來。劉瑾又問道:“爺,奴才並無旁意,大用雖然聰明,立有大功,但驟然為一監之首,是否有些勉強了?畢竟,宮中勞苦功高之輩還有很多……”


    這一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在試探穀大用是否真是揭露內廷陰私之人,二是在質疑穀大用的資曆,力圖拉他下馬。誰知,朱厚照來了一句:“若真是勞苦功高之輩,多得是位置等著他們呢。”


    輕飄飄一句,卻是殺氣騰騰。劉瑾一時隻覺神湛骨寒,正恍惚間,忽然手臂一重,一碗杏仁酪就全部澆到了身上,將那件鬥牛服汙了個徹底。劉瑾一時魂飛膽裂,忙跪下請罪,朱厚照自然是寬厚大量地饒恕他,還是:“無妨,想是這衣裳,與你無緣。”


    劉瑾如遭重擊,滿頭大汗,他心知必是走漏了消息,可朱厚照並未問罪,他一時也不知要如何請罪,若是和盤托出,那隻有死路一條,若是隱瞞一部分,又不知要到什麽尺度。正當他囁嚅著準備開口時,太子卻說他辛苦了,讓他告退。劉瑾隻得暈暈乎乎地滾了。


    月池那時正坐在炕上看書,朱厚照敲打完劉瑾問她:“這書就這麽好看,讓你連這些大事都顧不得了。”


    月池答道:“在臣看來,書裏書外,並無差別。”


    朱厚照一愣,問她:“你在看什麽?”


    月池暗歎一聲道:“《晏子春秋》,二桃殺三士。”這說得是,春秋之時,齊國君主齊景公手下有三位勇士,分別是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此三人皆勇武過人,卻依仗功勞橫行無忌,不分尊卑。晏子於是建議景公去之。晏子讓景公召三人至,卻隻賞賜兩顆桃子,要求他們計功食桃。三人因攀比功勞,起了爭執。公孫接與田開疆因自覺功勞不及古冶子,羞愧之下拔劍自刎。而古冶子亦覺自己不仁不義,當場自殺。就這樣,就用兩顆桃子,便除掉三個心腹大患。


    月池道:“古用二桃,今用三衣,形式雖不同,道理卻是別無二致。”


    朱厚照聞言大笑出聲:“你的學問做得越發好了。”


    月池垂眸道:“遠不及您。”


    她覺得不寒而栗。歸家後,她獨坐在西窗下,看著屋外瀟瀟的秋雨,雨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奏著輕聲,牆角幽綠的苔蘚在這靃靃霏霏中肆意生長,而隨秋雨、隨綠苔所蔓延出的一股子濕冷淒楚,將她的舌頭都沁得透透得,餘下的苦澀使得它僵硬得像塊木頭。


    她的計劃都實現了,災區的百姓有了足夠的賑災銀兩,負責的官員心生畏懼,想必亦不敢再像往常一般肆意妄為。宮中的太監自此更是夾起尾巴做人。可她心中沒有半分的欣喜,反而隻有沉重。月池喃喃道:“我應該是沒做錯的啊。”可是,為什麽,這踐行方式讓她如鯁在喉呢?


    上天真是待她太過殘忍,要麽就讓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就算不成,讓她早來個十幾年亦好。她寧願在弘治帝手下當一個芝麻官,也不願在朱厚照身邊做紅人。可惜,弘治帝的性命隻怕已如風中之燭。朱厚照今年甚至要求她留在宮中過年,不允她回到蘇州老家。這已經充分證明,變天的時候真的要到了。


    第94章 易象飛龍定在天


    隻要您想,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已進入隆冬的京城, 此刻是已是一片潔白。即便是夜裏,空中也如搓綿扯絮一般。劉宅中奴才直凍得清鼻涕直流,可礙於失眠的主人, 他們隻得強撐著, 一擼鼻涕,將燉好的補品送進去。一掀貂鼠氈簾, 一股暖香迎麵而來,劉瑾與妹夫孫聰及門客張文冕正坐在一處。劉瑾坐在大炕上,身下是織金緞大條褥,靠著得是天孫錦引枕。而孫聰與張文冕則坐在他麵前的黃花梨椅子上。入內的奴仆早就在空氣裏嗅出了劉瑾身上的鬱氣,連大氣都不敢出, 眼觀鼻鼻觀心,將手裏的湯盅放下就迅速退了出去。


    可孫聰明顯沒有這樣的眼力見。他本正與美妾廝混, 正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時候,就被劉瑾差人叫來,當成就嚇萎了。他一麵在心裏抱怨這個狗太監大舅哥不知正常男人的夜生活,可另一麵礙於劉瑾的威勢隻得趕過來。可由於暗藏不滿,他一開口就是半諷半嘲,嬉皮笑臉:“大哥,不是小弟說您, 您未免也太膽小了吧。不過是在殿下處不小心汙了袍子,送去漿洗幹淨也就是了, 殿下又沒降罪,您怕什麽。”


    說著,他打了個哈欠:“大晚上的把我們叫來, 二姐回去, 又要罵我……”二姐便是劉瑾之妹談二姐。


    劉瑾本就心情不豫, 恰好這個蠢貨撞上來,怎能不一泄怒氣。他抬腳就是一下,別看劉公公年事已高,身體倒是頗為健壯,這一腳含怒而出,竟然生生將孫聰連人帶椅子踹了底朝天。張文冕見狀忙請劉瑾息怒。這個張文冕是華亭人,據說是受人引薦給劉瑾,此人不僅通文墨,而且頗有才智,在劉瑾初掌大權時,表現得十分能幹,故而深得劉瑾看重。他生得麵白無須,文質彬彬,說話亦是和緩,三言兩語就將劉瑾的怒火平息下來。他道:“二爺隻是年輕,一心隻想寬慰您,故而才失了妥當。您既教導了他,他想必也知錯了。”


    孫聰挨了這一下倒是把聰明勁都找回來了,忙爬起身道:“大哥,是我嘴臭,晚間灌了幾杯黃湯,酒還沒醒,我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這一遭吧,啊。”


    劉瑾不置一詞,反而將湯盅的小蓋打開,一股濃香立刻散發出來。孫聰別過頭去,壓抑腹中翻滾惡心。俗話說,缺什麽補什麽,這話在太監身上,也同樣適用。而他們最缺的,自然是男歡女愛之樂和身下的“寶貝”,所以,他們在冬季時最常吃的補藥就是牲畜的生殖器官,包括牝具、牡具和外腎卵。


    其中,白牡馬之卵尤為珍奇,價值數銀,被大家稱為“龍卵”。劉瑾喝得正是這龍卵湯。龍卵腥臊,所以才以重料烹調。縱聞起來異香撲鼻,可一想到這是何物,一般人都會大失胃口。劉公公自然不是尋常之輩,他將那物什在嘴裏細細地嚼碎,將滋味都品嚐幹淨了才咽下去。直到把最後一口湯喝盡了,他方叫孫聰起來,接著又問張文冕道:“文冕,你怎麽說?”


    張文冕麵露愁色:“以在下看,劉公的處境不妙。殿下,明顯就是對您心生不滿,之所以不明著發作,是因他金口玉言,剛剛提拔您不久,如此刻將您黜落,豈非打自己的臉。故而隻能先敲山震虎。”


    劉瑾扶額道:“你和咱家想得一樣。”


    孫聰聽得一驚,他全部的富貴就來自於劉瑾,而劉瑾的富貴又依托於朱厚照,想想三年前劉瑾被下獄時他們全家的日子,孫聰就不寒而栗。他忙道:“大哥,咱可不能坐以待斃啊,在殿下隱忍不發的這段日子,咱們就要絞盡腦汁將殿下的歡心博回來啊。”


    劉瑾嫌棄道:“這還用你說。我叫你們來,就是商量該怎麽辦。”


    孫聰一拍手道:“您前陣子不是一直再找美男子嗎,那人到了嗎,趕緊送進宮去,讓他吹吹枕邊風,替您圓緩過來呀。”


    劉瑾略有心動,到底還是搖了搖頭:“時候不對,萬歲的身子不好。若是馬屁拍在馬腿上,惹得太子震怒,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若是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惹得太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儀,咱們還不被文官給撕了。”


    孫聰一時垂頭喪氣,張文冕這才開口道:“劉公此刻,還得在正經政事上使力。”


    劉瑾同樣不讚同:“總不能讓我和穀大用那廝混到一處吧,宮裏已然是沸反盈天,若我再明火執仗地插手,日後哪裏還有臉麵在內廷行走。”


    張文冕道:“內廷不行,不是還有外朝嗎?”


    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劉瑾若有所悟,當即苦思冥想,尋求發揮之徑。張、孫二人會意,乖乖告退。這廂劉瑾因前程徹夜難眠,而另一廂,馬永成也因仇恨而鑽心刺骨。頭發花白的老太監躺在錦被裏,一隻花貓臥在他的懷裏。他幹枯如蘆柴棒的手在貓兒身上摩挲著,貓興許是困了,小小打了個哈切,避開了他的手。馬永成的動作一頓,他掀開被子,揚手將這隻奶貓丟出去。貓受驚了,絨毛全部炸起,像一隻蓬球。守夜的小太監被驚醒了,忙繞過屏風進來問道:“師傅,怎麽了?”


    馬永成無力地癱回被窩裏:“沒事,把它的皮剝了吧。”


    那小太監一愣,應了聲是,輕車熟路地把貓掐死抱走,小貓發出短促的尖叫就沒了聲息。房門一開一閉,發出嘎吱聲,小太監很快就又抱了另一隻小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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