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驚恐地攥著沈九娘的衣擺:“娘子,你們、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麽呀!為什麽,為什麽要說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時語塞,她回頭歉意地看了唐伯虎與月池一眼,拉著鶯兒就走了。月池與唐伯虎相對一時緘默,茶盞中的霧氣嫋嫋升起,映得雙方的麵孔一時都有些模糊,月池捧著茶盞,看著水中碧綠的葉子緩緩開口:“先生不問我緣由嗎?”


    唐伯虎歎了口氣:“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閨閣,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曉前因後果,自然還是能體悟幾分。你想要你爹受到懲罰,是嗎?大明律規定,其尊長謀殺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殺罪、減二等。你的母親因他的毆打而死,因此你想讓他為此付出代價。”


    月池心下鬆了一口氣,他竟然想到此處去了,不過也好,他若是全盤都看透,隻怕就會罷手不做了。想到此處,月池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覺得我私心太多了嗎?”


    唐伯虎搖搖頭:“為母報仇,人之常情。唐某雖不才,也願盡綿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來她真的想徹底與李鳳姐這個身份割裂了,他隨即道:“那唐某就再將這戲本改改。”


    月池道:“勞煩先生了,先生才高八鬥,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協助,必能得到過雲適的青睞。所售之銀兩想必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開銷了。”


    唐伯虎聞言眉頭舒展,笑道:“正是,我終於明白,你所說的雙贏之局是什麽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樂,這隻是一點開胃點心罷了,大菜還沒有上桌呢。您寫與戶部府倉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鳳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貞潔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鳳姐可不像喜歡這些死後虛名之人呐。”


    “李鳳姐當然不喜歡,死去元知萬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這個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無法與整個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我們隻能順著他們的想法,才能借助他們的力量來壯大自己。隻要這個消息直達天聽而已,至於什麽途徑與由頭,都不重要。與此同理,畫也是如此,您的畫筆精墨妙,一派大家氣象,我癡長這些年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地觀摩這樣一幅名作。但是,相應的,您的個人氣象太濃烈了,隻怕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是您的手筆,那時隻怕會惹出是非。”


    唐伯虎為難道:“可是我……一時半會,如何能改得過來?”


    “先生放心。”月池沉吟片刻道,“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一點曾經學過的知識,極惡與極善,極醜與極美,極明與極暗,展現於尺餘畫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這是西洋那邊的畫法,不似我們中土之人的恬淡,不過試試新鮮物什,對您這樣的大家來說,也是一次很好的嚐試,不是嗎?”


    “這些,也是都是那個姓馬的師父教你的?他還懂畫?”唐伯虎一時愕然。


    月池默了默:“當然。”


    唐伯虎頗有些心馳神往之意:“真想見見他,與他詳談一次,必能獲益頗多。你能幫我引薦嗎?”


    月池點點頭:“樂意之至,就拿您中西融合的新作去做上門禮物吧,如何?”


    唐伯虎大笑道:“一言為定!”


    此間是相談甚歡,另一處就是截然相反了,鶯兒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個姓李的,擺明就是個騙子,要麽就是個神棍!你們怎麽能信他的話呢!”


    沈九娘又好氣又好笑,斥道:“不得無禮。如果我沒猜錯,李小相公應當來曆不凡。他隻是一時落難,才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亂揣測,若真開罪於他,隻怕連我也保不住你。”


    鶯兒不屑道:“婢子實在想不出,一個整天隻會光說話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剛開始來,還說要做飯呢!現在就知道抄著手吃現成的!”


    “閉嘴!”沈九娘這下是真的動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用得銀子,都是人家給的,你怎可忘恩負義,大放厥詞。”


    “什麽!”鶯兒大吃一驚,“他、可他不是說自己沒錢嗎,他為什麽會給我們錢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騙了?”


    沈九娘無語道:“你以為最近捎信的錢是哪裏來得,都已經花出去一部分,怎麽會是騙我,至於為什麽會給我們用,據說這是他與唐相公所定的賭約。”


    “什麽賭約?”鶯兒急急追問,沈九娘道,“不關你的事,你隻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夠了。”


    “哦……”鶯兒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一船人就這般心思各異地向目的地應天府進發,就如這一係列的布置如齒輪一般相互磨合著推進。


    在一個清朗的早晨,過雲適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愛的雲夢樓吃早餐聽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霧如少女的披帛飄蕩在長江之上,兩岸搖曳的蘆葦與綠樹則恰似少女濃密柔婉的秀發,而波光粼粼的長江本身則是美人粲然的麵龐。晨風拂麵,帶來縷縷芬芳。


    這讓本就陶醉於其中的過雲適更加心曠神怡,他拿起一塊馬蹄糕,正打算品嚐時,就聽老板朗聲道:“各位老爺,小店今日新請來了一位昆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這曲兒也是聞所未聞的新詞新調,還請各位老爺捧個場。”


    新詞新調?過雲適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轉睛地瞧著樓下的台子,卻隻見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打扮簡樸的婦人走上來。周圍的這些老票友當即嘟囔出聲來。大家都是有錢有閑的人,絲毫不給麵子:“這雲夢樓是怎麽回事,連這樣的村人都能叫上台來。”


    “可不是,都長成這個樣子了,還能是什麽名角不成。”


    “為什麽連戲妝都不上?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齊齊叫倒好,就連過雲適旁邊桌子上的幾位小年輕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雲夢樓的老板忙又站出來道:“各位爺,各位爺先莫急,這位小兄弟和他師母是因他師父重病,所以才來此希望賺點藥錢,而小的也是在聽了他們唱過之後,這才讓他們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麽樣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還不快讓他們唱!還愣著幹什麽!”一個漢子嚷道。


    “是是是。”老板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眾人隻見那村婦拿起笛子來,剛一吹奏,笛聲風風韻韻,宛若綿言細語,仔細一聽,的確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調。現場立時鴉雀無聲。過雲適不由撫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過,昆曲表演,伴奏雖然重要,可關鍵還是唱功,過雲適凝神細看那黑小子,心想,瞧著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剛剛如此想,那黑小子就開口了,唱得是:“青顏命薄隻須臾,飄落君前軟若無。今夜美人歸界外,優曇莫問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畔。噯莽天涯,誰吊梨花謝?可憐那抱悲怨的孤魂,隻伴著嗚咽咽的鵑聲冷啼月。【2】”


    第18章 低眉數曲語鶯輕


    江南的蝴蝶翅膀微微抖動,即將在京師帶來一場大風暴。


    過雲適乍聽之下,就驚為天人。無他,盡管昆曲從元末興起,發展這麽些年,在宮廷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加入其中創作的文人卻是寥寥無幾,以致昆曲的戲本雖多,卻是良莠不齊,有些戲班子為了博得關注,甚至唱一些淫詞豔曲來招徠客人。過雲適愛曲,如唐伯虎愛畫一般,然而,戲曲又與畫作不同,巍巍大廈,非一木所支也,故而,他一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萬萬沒曾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常去的茶樓聽到這樣的絕妙好辭,不僅字字珠璣,清詞麗句,而且情節跌宕起伏,引人入勝。這戲本與笛聲實在是太好了,以至於他連這黑小子極為一般的唱功都能夠忍受。他甚至一麵用手指在膝上敲板眼,一麵低聲吟唱起來。


    連過雲適都是如此想來,其他票友為了詞句與劇情也是勉強忍受下來,隻是到了最後打賞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對端著盤子要錢的黑小子——即月池說:“拿去給你師父看病吧,讓他好好將養,等他出來唱曲時,我們一定來捧場!”


    “好好學啊,小夥子,你這個水平,實在是差一點火候。”


    “你就沒有別的師兄了嗎,要不你去和你師娘吹笛子吧,下次換你的師兄來!”


    “對對對,這個曲換個人來唱,一定能紅的。”


    月池對著一群熱心觀眾,真是哭笑不得。不過戲還是得照演,她耷拉著頭,抽了抽鼻子道:“多謝各位爺的賞,可惜我師父他老人家,恐怕沒那個福氣來為各位表演了。師父因為重病,嗓子已經倒了,師兄們因此全部跑光,我又這般的不爭氣……現在,師父唯一的心願就是找一位真正的知音,把這個他耗盡心血所寫的戲本子賣給他。”


    此話一出,在眾人唏噓之時,樓上出來傳來一聲巨響,做村婦打扮的沈九娘驚訝地看到他們此次的目標人物過雲適急急跑下來,連凳子摔了都顧不上。月池眼見他三步並做兩步衝上前來,激動不已道:“小兄弟,你剛剛說得可當真?”


    月池做嚇了一跳狀,磕磕巴巴道:“自然當真,不知您是?”


    過雲適忙理理衣衫,拱手一禮道:“見過這位娘子與小兄弟,在下姓過,名雲適,想與二位談談這戲本子的交易之事。隻要過某能拿得出來,多少錢都可以,還請您二位開個價吧!”


    月池與沈九娘對視一眼,沈九娘福身一禮道:“多謝過先生的賞識,隻是拙夫天生有副孤拐脾氣,非得尋個知音不可,若過先生是真心想買,還請約上您的班子,與拙夫麵談為宜。”


    過雲適聽到此話,反而更欽佩這位素未謀麵的才子,當場一口應下,還約定了時間地點。月池不由暗自舒了口氣,這事兒至此就算成了一大半了,隻要這個過雲適不是徒有虛名,團隊平平無奇,這個戲本子就是他的了!


    就在一切順利時,異變卻發生了,月池與沈九娘在按約定交給雲夢樓老板租借場地的酬勞後,正準備離開時,有人卻擋在了她們麵前。如果月池在唱曲時抬頭望望上麵,就會發現,這幾個人原來是就是坐在過雲適旁邊的幾個小年輕。


    最前的一個身著藕合色直裰,腰係一根淺藍的絲絛,腳上著的是素履。月池並未抬頭直視他的臉,可明代服飾等級森嚴,她憑這一身服飾打扮也猜出個七七八八,其應該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瞧著年齡也不大的模樣。怪了,攔住她們做什麽?


    她正思索間,沈九娘已然擋在她身前,警惕道:“不知幾位爺有何貴幹?”


    這個年輕人道:“這位大嫂莫怕,某姓夏,請教尊夫高姓大名?”


    沈九娘蹙了蹙眉:“敢問公子是何意?”


    這位夏公子笑了笑,露出細白牙齒:“在下沒有惡意,隻是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好詞好曲了,故而心生仰慕,這是在下的一點小心意,還請大嫂笑納,如有機會,在下還想上門拜訪,不知……”


    “不好意思,我們得辜負公子的美意了!”沈九娘與月池異口同聲,開玩笑,唐解元那麽出名的人,一見麵不就露餡了。月池飛快地將他給的幾兩銀子塞回到他手中,開口道,“我師父是樂戶之子,我們全家都是下九流,怎敢讓公子屈尊上門。再說了,家師實在病重,若是不留神給公子過了病氣,那我們豈非萬死難辭其咎,故而實在是抱歉,公子請回吧。”


    這位夏公子被這般拒絕,當下臉就有些掛不住了,但他修養應該不錯,仍強笑道:“那至少將在下的心意收下吧。在下真的隻是仰慕令師的才華,家母也很是喜歡昆曲,待令師病愈後,在下還想請令師為家母寫一首賀壽辭,這就當作定金……”


    月池仍然搖頭:“這太多了,我唱得曲不值公子這樣打賞。家師也沒有再繼續寫曲的精力……”


    沈九娘也是深施一禮,雖然嘴上說得很客氣,可是意思卻是很堅決。她們又不是真的賣唱的,既然實現了目的,現下就是要離開得越快越好,免得節外生枝。因著這個原因,二人都表現出迫切想離開的意思。夏公子身後的幾位年輕人見狀也有些不滿了,其中一個上前來,對月池道:“我表哥明明是一番好意,你們怎麽這個樣子!他都不嫌棄你們了,你還推三阻四的,真是不識抬舉!”


    這聲音嬌嫩,甜如浸蜜,月池一怔,自己的手就被人抓起,麵前這人又將那幾兩銀子塞了回來。她不由愕然,情不自禁地抬頭,一下正與眼前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四目相對。這位姑娘瞧著也隻是十幾歲的年紀,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白淨,隻是不知怎麽的,她先是驚呼一聲,然後掩住口,退後一步,臉不過片刻間就如熟透的桃子一般。咯噔一聲,銀子掉在地上,還滾了好幾周。不過此時已然無人去管了,與她同行之人忙上前扶住她,關切地問她怎麽了。


    而月池則立刻低頭,拉著沈九娘拔腿就跑。倆人跑得氣喘籲籲,確定沒人跟上來時方鬆了口氣,慢悠悠地折回臨時租賃的房子中。因名聲太大一直不敢露臉的唐伯虎在屋裏已然等得心急如焚,待她們歸來,忙一麵替她們倒茶,一麵關心道:“怎麽樣,沒出什麽事吧?”


    沈九娘連茶都來不及喝,就笑得花枝亂顫:“前麵一切正常,隻是後來從天而降一樁紅線,嚇得我們李小相公魂不附體。”


    “紅線?”唐伯虎吃了一驚,月池無語道,“沈姨!”


    沈九娘繼續笑道:“妾讀《三國演義》時,甄夫人即便披發垢麵,也難掩國色,使得曹丕對其一見傾心。今日這事放在李小相公身上,原來也是適用的,你都塗成這個模樣了,那個小姑娘竟然也對你一見鍾情。”


    “什麽!”唐伯虎驚詫萬分,這年頭,女扮男裝的姑娘還能遇到這樣的桃花劫呐,他也開始調侃起來。


    月池扶額道:“還是說正事吧。明天見過過雲適之後,我們要往哪裏去。”


    唐伯虎想了想道:“還是回蘇州吧,故土難離,葉落歸根。況且,唐某的家族也在那裏,還能替你上族譜與戶籍,給你一個正式的身份。”


    月池難得變了顏色:“這、這真的可以嗎?”


    唐伯虎笑著點點頭:“族長原先是家父,現在換做了家叔,他亦有功名在身,在本地頗有威望,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而已。”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誰也不想一輩子當黑戶,躲躲藏藏地過日子。她忙對唐伯虎行了一個大禮,唐伯虎扶起她道:“既然叫了我一聲師父,那我也得擔起做師父的責任來。”


    這是要正式收下她的意思了?月池心下大喜,又一次跪地敬茶,口稱:“禮不可廢。”唐伯虎見狀,也安然受了她的禮。二人至此真正定下師徒名分。九娘雖然疑惑,但她是個聰慧體貼之人,並沒有直接開口詢問,而是將此事存在心頭。


    第二天,過雲適果然帶著他的小夥伴如約而至,應邀現表演一段。因為唐伯虎的演技太差,月池與沈九娘一致決定,還是讓他躲在簾子後麵裝病,隻聽聲辨高下即可。唐伯虎與沈九娘坐在簾內,隻聽外麵絲竹婉轉,聲腔流麗悠揚,直入人心。他們二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一聽便知深淺,當下就滿意點點頭。於是,他們順利地達成協議,一個戲本加上一幅畫換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本就有在雲夢樓的鋪墊,再加上過雲適團隊的精彩表演,十日之後,這個以李鳳姐為原型的昆劇就火遍應天府。就連停留此地的戶部府倉大使也去慕名聽戲,在戲場上,替李鳳姐求貞潔牌坊的書信也由店小二遞到了他手中。江南的蝴蝶翅膀微微抖動,即將在京師帶來一場大風暴。


    第19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過十一歲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心機。


    月池是想盡辦法拜唐伯虎為師,以求習得他的幾分文采,而在遙遠的紫禁城,有的人卻是由世上最好的老師哄著學,卻也不願多看一個字。


    自洪武爺打下天下,朱明江山迄今已傳到了第九代弘治帝。當今正是以一夫一妻製名揚後世的弘治皇帝。弘治皇帝與其妻張皇後於成化二十三年成婚,數載過去,膝下卻仍然空虛,直到弘治四年時,方生下一個孩子,恰是男孩。


    尋常百姓家庭,都日思夜想生一個兒子來延續血脈,更何況是帝王之家。這個作為嫡長子降生的男孩在出生之時就吸引了萬眾目光,如無意外,他注定要在日後成為這萬裏河山,普天黎民的主宰。弘治帝對這唯一的兒子疼愛非常,寄予厚望,在其兩歲時為其取名厚照,並冊立為皇太子,在其八歲時便讓太子正式於文華殿出閣講學。


    皇太子讀書自然不同於商戶家的丫頭,每天有兩名侍班官、四名講讀官、一名侍書官、一名校書官隨侍左右。這些都是朝廷要員、飽學之士,從早陪到晚,耐心細致,力圖將這些儒家經典嚼碎揉爛注入皇太子幼小的心靈之中。然而在儒教無孔不入的熏陶下,皇太子卻越長越不像大臣所期盼的聖明天子的形貌。


    這是弘治十四年的一天。晨曦為文華殿碧綠的琉璃瓦上鍍上了一層金邊,與其下的紅牆朱戶相映襯,顯得分外明快鮮亮。虛歲十一歲的朱厚照正坐在金漆屏風前,一麵把玩著手中的白玉臥虎,一麵聽著侍讀官劉機念書。


    在一眾金奴才銀婢百般嗬護下長大的寶貝鳳凰蛋,自然不會有一幅醜相貌。他生得麵如滿月,鼻直顴豐,一雙眼睛黑如點漆,精采秀發。


    可惜的是,年幼皇子蓬勃的精力明顯不是放在案幾東側的書籍上。他不過嘴唇微動,十分敷衍地隨著劉機讀書。今日的講讀官王華不由慢慢皺起眉頭,他乃是成化十七年狀元出身,因為才華橫溢,深得弘治帝的器重,被委任為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詹事府的職責就是輔導太子,王華又是出了名的耿介之人,見此情景怎能不開口勸誡。他擺擺手,正讀得口幹舌燥的劉機立時住嘴。


    在此殿中伺候的太監與婢女皆是斂聲屏氣,整個殿中原本回蕩得都是劉機渾厚響亮的聲音。此刻他一停下,殿中霎時間鴉默鵲靜,隻有朱厚照手中光潤潔白的玉虎與黑漆螺鈿案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王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侍立在太子身後的一個中年宦官也不由眉頭一緊,心道,今日必又有一次爭端。而皇太子本人卻麵不改色,他將玉虎放在筆架旁,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細白的牙齒。他目視劉機,問道:“為何停下了?”


    劉機訥訥不能語,看向王華。王華則道:“殿下心不在此,他停或不停又有何相幹?臣為向殿下授課,特特去請教朝中前輩,他們皆一致讚頌殿下讀書勤勉,容儀莊重,今日所授之文,次日掩卷輒能背誦。可如今,殿下卻敷衍了事,舉止失度。臣忝為詹事府右諭德,兼萬歲親命的講讀官,不得不在此規勸殿下,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


    老師這般勸諫,朱厚照卻似無所謂一般,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手心的玉虎,好似這虎上開出了一朵花似得:“王先生此言,未免太過嚴重了。”


    王華見狀更加氣悶:“殿下,臣絕非誇大其詞!古學問大家已有言在先,學業因勤奮為精深,因玩樂而荒廢。殿下如此作為,上對不起列祖列宗的基業和萬歲爺的諄諄教誨,下對不起天下黎民百姓。殿下為一國儲君,即便做不到頭懸梁,錐刺股般的苦讀,也至少得做到恭謹勤勉……”


    “好了。”朱厚照皺眉,“我不過是沒跟著傻念而已,先生既沒考較,就如此評判,未免有失偏頗。”


    說著,他就張口要背。王華卻打斷道:“臣知殿下聰慧過人,然聖人之言,不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殿下若能逐字逐句,明辨其義,臣方無話可說。”


    這下輪到朱厚照一時語塞了,可年輕人血氣方剛,最是心高氣傲不過,怎能輕易認輸。他剛剛坐直,身後的那位宦官就即刻將書移過來,朱厚照看了幾眼念道:“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無非是在讚頌堯的德行的罷了。”


    王華道:“殿下所言是也不是。這的確是讚揚堯的話語,不過卻不止為頌聖之用,而是向後世君主傳授治國之道。堯乃賢德之君,以道德而化治天下。前幾日臣曾為殿下講解大學章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而此句與彼句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堯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1]”


    朱厚照微微頜首:“如此說來,此句也與《論語》中修己以安百姓是一個意思了?”


    “正是,正是。”王華喜得胡須顫動,這個活祖宗,本以為他一直敷衍了事,未曾想到,還是聽進去了一鱗半爪的聖人之言,竟然還知道舉一反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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