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個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給他惹禍。


    時鶴春用盡了手段,把能動用的底牌動了個遍,硬搶下這枚欽差的金牌,硬保下一個死到臨頭的大理寺卿。


    為了這個,時鶴春個把月沒怎麽睡過囫圇覺,上下奔波打點,做了查案的欽差後,又滿不在乎地頂著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開了一樁死案。


    ……


    官複原職那天,秦照塵站在朝會的班列之中,看著另一頭遠遠站著、揣著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時鶴春。


    笑吟吟看他的時鶴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懷心思,無數視線之中,他隻看見一個人,一雙眼睛。


    透徹黑淨的一雙清淩眼。


    時鶴春負著手,像是沒聽見無數彈劾抨擊,很暢快欣慰,遙遙望著他,透出秦照塵從未見過的瀟灑氣度。


    ……那是天上火的瀟灑颯然,不參君王,不拜神佛,不是隻剩餘溫的檀香。


    這種瀟灑颯然,懾得秦照塵心驚肉跳,幾乎無法呼吸。


    他從裏麵看出暢快死誌。


    朝會散盡,秦照塵被留下受賞,作壓驚撫慰。


    時鶴春並不等他,走出宮門揚長而去,上了時府闊氣豪奢的馬車。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開竅。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麽,隻是在那種驚懼下,搶下玉階,追上那輛馬車,死死拉住車轅:“回宮,去太醫署。”


    車夫嚇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塵厲聲催促:“回宮!”


    躺在馬車裏的時鶴春蒼白仰著,半分不見朝上風采,心口冰冷脈象衰微,隻是短短這一段路,就閉過氣去四五次。


    太醫署忙成一團,銀針層層沿著穴位布下去,苦澀的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強算是穩當下來:“秦王殿下……”


    秦照塵這個王爺不過是個虛爵,平時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場,下獄獲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隻能使喚得動太醫院。


    秦照塵心神恍惚,接過那一碗藥,請辛勞大半日的太醫們歇息,去看醒轉的時鶴春。


    醒來發現仍在人間的小仙鶴,其實有些失望,正對著窗外殘柳賭氣。


    秦照塵不敢看那雙眼睛裏的失望,坐在榻邊,小心喂他喝藥:“你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時鶴春頭痛,閉了閉眼睛,勉強咽下一勺藥:“忘了……”


    ……這次秦王殿下沒像小世子那麽火冒三丈。


    秦照塵沒有發脾氣的立場和底氣,隻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藥汁,吹到不燙,喂給時鶴春。


    時鶴春喝得很勉強,但隻是因為不餓。


    心脈太弱,牽連胃氣衰竭,因而吞咽艱難。


    時鶴春並不嫌藥苦,藥他喝得多了,比這苦的也有的是。


    “我們不鬧別扭了。”秦照塵攥著手中瓷勺,低聲說,“行不行?”


    時大奸佞相當記仇,聽見這句話就立刻擺起派頭,冷冷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塵說:“你要是在家睡不著,就去我府上睡。”


    這話叫時鶴春怔了下,睜開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個奸佞……以後就更是了。”


    這欽差當得倒行逆施,該幹不該幹的,時鶴春可全都做了。


    秉公執法的大理寺卿本該被他氣死。


    秦照塵閉上眼,他不知還能說什麽,隻能搖頭。


    “覺得對不起我,想報答我?”時鶴春又猜測,“用不著,我做我高興的事,你別讓我教壞了。”


    秦照塵也不是想報答他——秦照塵也不會被他教壞。


    他們兩個還是不可能走一條路。


    今後日子還長,秦照塵大概還是會被他氣死,還是會找他吵,他們之間可能還會有數不清的誤會分歧。


    他們會越走越遠,早晚勢不兩立……但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現在不重要。


    秦照塵隻是意識到……他沒法承受“時鶴春會死”這種可能。


    不論時鶴春是奸佞還是忠良,是小人還是君子,時鶴春是時鶴春,他沒法看著時鶴春就這麽把命胡亂揮霍完了。


    “我沒在揮霍。”時鶴春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地看著他,“照塵,我活著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塵仿佛被這些話凍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實在太過失魂落魄,時鶴春看了他一陣,還是閉了閉眼,歎了口氣。


    “好吧……好吧。”時鶴春妥協地說,“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遙度日。”


    秦照塵立刻搖頭,他再不管了。


    時鶴春要怎麽逍遙、怎麽享受都行,他不會再阻攔半個字。


    時鶴春看著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就又變回桃花樹下木訥的小和尚。


    時鶴春忍不住笑了:“怎麽忽然對我這麽好。”


    秦照塵就更說不出話——他隻是帶時鶴春看病、在這裏和時鶴春說話、答應不管時鶴春了……這就算好麽?


    這樣想了一會兒,他才茫然地察覺到,似乎的確算。


    比起這兩年的淡漠、無視、橫眉冷對……的確是的。


    時鶴春又沒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沒有能說話的人,除了家裏越來越不清醒的母親,時鶴春就隻有他了。


    他同樣也隻有時鶴春,但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伸張的正義,還有大理寺,日子並沒那麽空。


    秦照塵伸手,把這個單薄的奸佞抱進懷裏,隔著衣料,慢慢撫摸時鶴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時鶴春在這樣的碰觸裏閉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終於微微發抖,他的小仙鶴特別不高興了,把水汽惡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領子上。


    “沒那麽簡單。”他的小仙鶴低聲敲詐勒索,“要我活下來可不容易……你得送我個酒壺。”


    秦照塵像是被這句話赦了,一顆心重重落地:“要什麽樣的?”


    “不大的。”時鶴春說,“銀的,得漂亮。”


    銀酒壺昂貴,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塵沒這麽多俸祿,但受了些賞,可以賣掉換錢,王府裏也還有東西可變賣。


    他打算拆間屋子,讓人把雕花梁柱賣一賣……都是好木材,值幾個錢。


    這些事回府再合計,秦王殿下什麽都不說,隻是答應他的小仙鶴:“送你,再送一壇好酒。”


    時鶴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會兒,慢慢撐起胳膊:“帶我回家吧。”


    秦照塵有些猶豫,太醫說時鶴春生機微薄、心血耗費太甚,最好再待在太醫署,留觀一個晚上。


    但時鶴春不樂意:“有什麽好留觀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覺。”


    秦照塵不忍心違拗他,糾結片刻,還是脫下外袍將人裹了,放輕力道小心抱起來。


    時鶴春心滿意足,很高興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著了。


    ……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做出後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時間,來慢慢弄清這份後悔。


    因為它隻不過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亂糟糟的命數裏,被數不清更深重的遺憾壓下,轉眼就不見蹤影。


    要等時過境遷,要等被淩遲的一顆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塵終於約了孤魂,能去一趟戲園子。


    要等三壺酒淹沒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場戲把心底的念頭全牽扯出來……


    ……到這個時候,秦王殿下才終於能想清楚,時鶴春那時候說的“帶我回家吧”,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美滋滋睡醒過來的小仙鶴,一看見燈火通明、雕梁畫棟的時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塵低聲說。


    他知道現在解釋已經沒用了,他隻是沒法控製這些話自己湧出來。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時鶴春不該住那種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鶴不該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該。


    秦照塵甚至還要再拆一間房子,難免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怎麽能給時鶴春住。


    秦照塵剛擺脫牢獄之災,一身的晦氣,怎麽能帶時鶴春回府。


    這麽多的話,為什麽現在能說,當時就不能?


    為什麽不對時鶴春解釋,為什麽不對時鶴春說呢——就因為一句蒼白的“說不出口”?


    這些話說不出口,為什麽傷人的話又能說出來,為什麽非要說那個“不是”……不是什麽?


    時鶴春難道不是正人君子?


    時鶴春難道不是他最該護住的人?


    ……


    淡影大概沒見過大理寺卿說這麽多話。


    淡影被他扯著,沒睡著覺、沒賞著景,聽大理寺卿結結巴巴供陳罪行,不得不聽了一路。


    淡影歎了口氣,在他袖子上寫:說這個幹什麽?


    “我……我認識了位孤魂兄,佛塔裏的。”醉昏了的大理寺卿語無倫次,倉皇解釋,“是他當頭棒喝,我想……”


    秦照塵又說不出話了,肋下的刺痛變得鮮明,幾乎像是伸出一根荊棘,穿透他的胸膛。


    ……想什麽,想向時鶴春解釋?


    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時鶴春已經死了,死之前的時鶴春,不再需要“回家睡覺”,也不再需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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