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怎麽可能還會疼。


    秦照塵鬆了口氣,那種心慌才漸漸淡了,盡力將酒力壓下去,把路走穩。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發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紅霧。


    他想不通,那個時候……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要跟時鶴春耗整整兩年。


    為什麽不去陪時鶴春聽戲,為什麽不把時鶴春拽回家。


    他們的確是“立場相悖、政見相左”,時鶴春的確是說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難道就不要吃飯、不要睡覺了?


    “等一等……”秦照塵驀地醒過神,攔住淡影,“我去……雇輛馬車。”


    他怎麽忘了,時鶴春不喜歡走路。


    年紀小的時候,身體還輕快、還有力氣,又沒有銀子,時鶴春還會走一走。


    後來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著兩條斷過腳筋的腿,都是不會願意多走的。


    再說……哪怕真有一天,時鶴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過放歌縱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遙日子,又有什麽不行。


    秦照塵隻覺得,自己少時對時鶴春那些規勸,簡直聒噪得要命。


    他從袖子裏摸出碎銀子,去雇馬車。


    淡影攔住他,繞到他麵前。


    這麽沉默了一會兒,淡影拍拍他的肩,飄了起來。


    ……做了鬼,也是用不著再走路的。


    秦照塵知道,秦照塵盡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沒怎麽笑過,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澀:“坐馬車,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塵說,“看景,吹風,買幾塊雪花酥,我們邊吃邊回去。”


    他說這話的聲音很輕,輕得怕擾了一場風,怕驚了一場夢。


    飄在他麵前的這一場風、一場夢,被他拉著思索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沒法拒絕,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著他的袖子,繞到糍糕攤子前麵,在他手上寫了個“三”。


    大理寺卿掏銀子,買了三大塊熱騰騰的糍糕。


    糯米做的點心,在油裏滾得金黃,外脆裏糯,香氣撲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著的時候,時鶴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動要吃這東西。


    現在秦照塵重新記住了。


    原來挑食的時大人其實最喜歡糍糕。


    秦照塵去雇了駕最漂亮的馬車。


    淡影比他先飄上去,很喜歡地摸一摸軟榻、撥一撥驚鳥鈴,舒舒服服地靠進軟裘裏。


    秦照塵的神情跟著緩和,坐在馬車的另一頭,認真看著眼前的人影,看著愜意撲騰翅膀的小仙鶴。


    ……


    他們鬧掰以後,時鶴春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沒再去過秦王府。


    這種僵持結束的契機……並沒這麽好。


    不是這麽悠閑、這麽輕鬆的晚上,他買些小點心哄時鶴春高興,吹著晚風賞著夜景,把時鶴春帶回府。


    契機是大理寺卿行事太過剛正,鋒芒畢露不知收斂,不聽時鶴春教他的“多轉圜些”,招來了不輕的禍事。


    事態最嚴峻的月餘,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監牢,被暫時罷官免職,等著欽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時鶴春拎著食盒去牢裏看他。


    一個得意洋洋的奸佞,晃進來,幸災樂禍:“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覺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腳戴枷,閉著眼睛不說話。


    時鶴春也不嫌牢裏難受,扒拉了點還算幹爽的稻草,盤膝坐下。


    奸佞打開食盒,慢條斯理擺開飯菜……熱騰騰香噴噴,是個吃了幾天牢飯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還沒查清,泄氣什麽。”時鶴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撈那幾個人?我看了……”


    “時大人。”秦照塵忍不住,冷聲打斷,“有人無辜受戮,下官保的是正人君子,不是——”


    時鶴春這人……自己明明一口一個“秦大人”地叫,被大理寺卿叫了一聲“時大人”,動作就停頓下來。


    “不是什麽。”時鶴春笑了笑,“不是我這種奸佞,唯利是圖,死有——”


    “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沒說完,就被秦照塵厲聲叫住:“時鶴春!”


    秦照塵絕沒這麽想。


    一絲、一毫都沒這麽想過。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不是”什麽,這話到這就說不下去了……就像他每次被時鶴春氣得半死,卻又半句說不出口的那些狠話。


    秦照塵最生時鶴春的氣,最狠下心能做的,也無非是不理這個奸佞,橋歸橋路歸路。


    秦王殿下死死咬著牙想,大不了就分道,時鶴春走陽關道,他有他的獨木橋。


    時鶴春捏著酒壺酒杯,一動不動坐了一會兒,才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神色,把那杯酒倒完:“知道,你沒這麽想。”


    “我走神了,說錯了話。”時鶴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蓋,“快,你幫我給神佛賠賠禮。”


    秦照塵本來壓根不想接他的酒,可這人胡言亂語,萬一積下口業,說不定將來真要折損命數。


    寺廟裏長大的照塵和尚,做了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襲爵做了秦王,依舊一板一眼地信這些,接了那一杯淨酒敬佛賠禮,淋漓灑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難拒第二杯,酒是燙過的,有淡淡藥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難買的好酒。


    獄中苦寒,囚衣單薄,幾杯酒接連下肚,獲罪落難的大理寺卿總算稍微暖和起來。


    時鶴春靠著身後稻草,晲著他,稍覺滿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塵回答,又把飯菜推過去:“快吃,吃飽了更舒服。”


    秦照塵還叫這人剛才的話戳得心驚肉跳,找不到和他較勁的力氣,默默接過碗筷,吃了幾口。


    時鶴春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優哉遊哉小口細品:“我知道。”


    秦照塵低聲問:“知道什麽?”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時鶴春悠閑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薩過江,先叫人算計了……好好一個大理寺卿,跑來吃牢飯。”


    秦照塵:“……”


    大理寺卿隻覺得他就是來氣死自己的。


    時鶴春吵贏了,心滿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塵盯著這個落井下石、跑來氣死他的奸佞,胸口堵著無數全然不明的情緒,隻覺仿佛壓住千鈞巨石,喘不上氣。


    ……時鶴春怎麽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兩年來,大理寺卿和這舉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幾乎割席,恨不得相見不相識,竟是從沒仔細看過時鶴春一次。


    竟然……直到這個時候,直到這間寸許逼仄窄牢內,在油燈有些昏暗的光亮裏,他才終於重新仔細看時鶴春。


    牢裏的確寒苦,可時鶴春的氣色,甚至不如他這個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這人瘦得叫人心驚,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臉上不見半點血色,因為已經快瘦脫了相,顯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進去,笑意不透底,靜得空洞。


    偏偏這個奸佞仿佛全無自覺,揣著袖子,坐沒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還很輕鬆悠閑。


    時鶴春不是做了奸佞麽?


    奸佞不就該裘馬聲色、窮奢極侈,數不盡的前擁後呼……怎麽會把自己活成這樣?


    時鶴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給他。


    “吃飯吧。”奸佞撐著膝搖搖晃晃起身,“我問完了。”


    秦照塵皺緊眉:“問什麽?”


    “自然是問案。”時鶴春相當小心眼,錙銖必較、以牙還牙,“秦大人,下官忙著禍亂朝綱呢,要是沒好處可撈,何必走這一趟?”


    秦照塵盯著那隻手,那隻手也一樣蒼白細瘦、經脈隱隱泛青,時鶴春的手裏變出塊金腰牌,隨手拋了兩拋——這是欽差的腰牌,


    時鶴春是來查他的欽差。


    ……時鶴春怎麽會是來查他的欽差?


    秦照塵哪怕把腦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就像逼著一陣風去犁地、一場雨去催老天出太陽。


    以時鶴春的任職,要把查案的名頭搶過來,拿到手裏……秦照塵這個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麽運作。


    時鶴春也不告訴他,拋著欽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監牢,留他在原地怔忡發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緊。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麽交換利益、搬弄是非,怎麽擠走原本的欽差,搶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後,歸朝的秦王殿下徹查舊案,才終於能夠從那些舊日卷宗裏隱約知道,這個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討好。


    被時鶴春擠走的那個欽差,原本是要殺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勢力,做了無解的死局,做成鐵板釘釘的百口莫辯,要把礙事的大理寺卿推下萬丈深淵。


    可誰也沒想到,深淵底下還守著個時鶴春。


    ……即使這時候的奸佞,還遠不是後來勢傾朝野、隻手遮天的奸佞。


    時鶴春本來隻是想撈錢,沒想爬到那麽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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