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血流幹了、隻剩軀殼,隨時可能融化在陽光裏的蒼白。


    但這種狀態似乎又並沒影響他,溫絮白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貨的頭發:“一起去聚會嗎?”


    冒牌貨愣了下,無措的慌亂受他感染,慢慢平複:“……不都是你的朋友?”


    溫絮白的眼裏透出些笑,點點頭:“以後也是你的。”


    他能夠理解,像這種不越界,是對他所從事的職業和社交圈的絕對尊重……但他們沒必要劃的這麽清晰。


    親近的人之間,是沒必要分得這麽清的。


    因為裴家從來沒有任何親密關係,所以溫絮白把這件事慢慢講給冒牌貨。


    他的聲音很輕、很耐心,每到這種時候,溫絮白身上那種兄長似的穩重可靠就變得極明顯。


    所以冒牌貨也終於徹底完全鎮定下來:“……好。”


    “那我開車。”冒牌貨起身往衣櫃走,邁出幾步又忽然回來,咳嗽兩聲,彎腰征求溫絮白的意見,“今天……開那個保時捷?”


    溫絮白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聽見他的聲音,就又睜眼:“耍帥?”


    冒牌貨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氣急敗壞,又死鴨子嘴硬:“耍什麽帥?給你撐場子!你這人怎麽——”


    “好。”溫絮白輕聲笑出來,配合整理衣服,“就開保時捷。


    冒牌貨的臉上總算短促地冒出一點笑,又覺得今天實在丟人,強行繃起臉,盡力找回些總裁的場子。


    “我慢點開,你放心。”冒牌貨說,“你先躺一會兒,我去找幾件衣服。”


    溫絮白衝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聲音和動靜。


    ……


    這其實是種十分不祥的預兆。


    幻象裏的溫絮白開始頻頻陷入昏厥。


    即使這種昏厥極短、極不明顯……即使每次聽到身旁的聲音,溫絮白就一定盡力醒過來,把眼睛睜開。


    但他還是在越發頻繁的失神,換好衣服被冒牌貨扶進輪椅,一起下樓坐進那輛純黑保時捷,溫絮白的臉色已經白得仿佛透明。


    “特別不舒服?”冒牌貨仍不放心,皺著眉摸溫絮白的手,“這麽涼,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溫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來,搖搖頭:“不要緊。”


    “去一趟……暗中觀察。”溫絮白解釋,“不會很累。”


    冒牌貨看起來不太情願,但他不拂逆溫絮白的意願,隻好發動車子:“得快點去暖和的地方。”


    這裏進了秋天,外麵的世界開始蕭瑟和肅殺了。


    溫絮白靠在副駕,係著安全帶,慢慢和冒牌貨聊天。


    他說的話終於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輕,不知在哪個拐彎裏睡著,身體不自覺傾倒,又被安全帶勒住。


    冒牌貨立刻穩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會兒。”


    溫絮白垂著眼睫,被他扶著,很安靜地靠回副駕。


    隔了幾秒,那些漆黑的睫毛才輕輕翕動,吃力地張開。


    冒牌貨低聲問:“是不是累了?”


    “稍微……有一點。”溫絮白笑了笑,“到了嗎?”


    冒牌貨看了看路:“馬上。”


    他把車泊進停車場,從後座取出折疊輪椅打開,直接從副駕抱下溫絮白,小心地幫溫絮白坐上去。


    這裏是個棧橋,因為地勢的原因避風,附近有人在開篝火晚會。


    天色已經暗下來,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溫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


    “在這看看熱鬧?”冒牌貨彎下腰,替他把圍巾圍好,“等我幾分鍾,我去買點酒,給你的朋友帶上去。”


    第一次來,總不能空手去做客。


    溫絮白的眼睛裏映著火光,他用幾秒的時間,慢慢聽清耳邊的聲音:“……好。”


    冒牌貨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貨立刻回來:“怎麽了?”


    溫絮白微仰著頭,慢慢搖了兩下,很認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貨低下頭,雙手撐著輪椅:“放心,今天準你喝兩口薑汁可樂。”


    他拜托溫絮白在這裏等著自己,快步往酒吧跑過去,今晚不算冷,海邊的風很溫和。


    溫絮白很喜歡這樣的光景,在這裏會覺得舒服。


    ……


    ……


    裴陌就快要把喉嚨吼出血。


    他看清手機上的日期——原來隻過了小半個月,他用小半個月的時間,旁觀了溫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卻又挪不開視線,貪婪地看著幻覺一路發展,看著幻覺一路失控。


    現在他衝著隻有風的海岸,歇斯底裏地怒罵、扯著喉嚨嗬斥,用能想到的一切辦法,叫那個該死的冒牌貨回來。


    ——難道那個冒牌貨一點都看不出,溫絮白不對勁!?


    為什麽要把溫絮白一個人留在海灘上?


    為什麽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麽重要的事,非得現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絕望地求一場幻覺高抬貴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頭、或者去吃什麽能控製腦子的藥,他喊不回那個越走越遠的冒牌貨,隻能親自去找溫絮白。


    他倉皇著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覺裏的溫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辦法求溫絮白去醫院。


    溫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決不能,溫絮白必須活著,必須活過三十歲,每年都聚會,每年都去普吉島。


    他願意把溫絮白讓給那個該死的冒牌貨。


    裴陌踉蹌著撲過去,他看見幻覺裏的溫絮白被他驚醒,茫然地微弱睜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說話,卻在看清溫絮白的口型時徹底定住。


    溫絮白已經發不出聲音,隻是吃力動著蒼白的嘴唇,很艱難地慢慢問:“……誰?”


    裴陌被巨大的恐懼襲滿。


    他站在溫絮白陌生的注視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剝了皮、抽了骨頭。


    這些東西被拿去了,隨意翻檢兩下,就被判為偽劣,扔進火堆。


    “您……找我?”溫絮白靠在輪椅裏,仍斷斷續續地說,“我在……等人,等……我的……”


    幻象中的溫絮白再說不出話。


    裴陌劇烈地顫抖著,木然吃力地抬手,卻還沒等碰到那個影子……溫絮白的眼睛就已經閉上。


    溫絮白活不過三十歲。


    溫絮白甚至活不過這個秋天。


    因為這個生日不能過,因為死去的人沒有生日。


    因為一個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齡就從此停止,不論怎麽努力、怎麽堅持,也不能熬過這一年。


    ……


    幻象裏的溫絮白,身體慢慢軟進輪椅。


    因為不好意思打擾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讓對方覺得不舒服,最後的力氣被他用來操控輪椅後退。


    幻象裏的溫絮白艱難地操控輪椅,一丁點一丁點地後退,直到徹底失去知覺,身體安靜地栽倒下去。


    於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個空。


    漫長的幻象終於消散。


    在這場幻覺的結尾,溫絮白認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煩他。


    最後消失的影像裏,溫絮白倒進輪椅裏的身體,都朝著避開他的方向。


    ……又一次,溫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來,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嚨裏填沙子,濕漉漉鹹澀的海沙把他填滿,墜著他往海裏沉。


    裴陌寧可溺斃在這個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進海水——篝火晚會是幻象,遊人是幻象,溫和的風也是。


    這裏寒風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溫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隻手抓住半條腿,從海水裏拖出來。


    有人硬按著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鹹澀的液體被粗暴地按出來,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燒了,肋骨生疼,或許斷了幾根,豁漏了肺葉,於是每喘口氣都伴隨難忍劇痛。


    “沒事吧?”圍著他的幾個人見他醒了,散開個口子,叫他喘氣,“不會遊泳下什麽海,找死?”


    這些人說話語氣極衝,顯然心情極差,又相當看不起這種尋死覓活的軟蛋……但還是迫於人道主義和道德準則,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來,給他扔了個氧氣罐。


    “救你一命,幫我們件事。”那人把一張寫了地址的紙遞給他,“認識嗎?”


    另一個人性情溫和些,打了個手勢攔住同伴,語氣相對緩和,多解釋了幾句:“我們來參加朋友的聚會……以前沒來過,天太黑,走錯了路。”


    那人說:“是這邊的一套小公寓,他轉贈給了我們。我們剛收到消息,得盡快去,時間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狽,他抓著那張紙,眼裏滲滿恐懼的血絲,盯著上麵熟悉的地址。


    他……聽不懂這些人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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