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一生,他悚然一驚,如有紫電清霜從他天靈蓋直降全?身,整個人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似還疾言厲色,催命一般地催人下船,實際上三魂飛了兩?魂,久久出神。


    履任大?司主,執掌獬豸堂,謹守宗門清規戒律,維護宗門的法度秩序,本就是他畢生所執,不然,他又如何能在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位置上一坐就是數百年?


    分明是得償所願,本該心平氣順,為何又在多年後生出這一句感慨?


    他以為他是無怨無悔,原來心底早已?生了怨氣,也有了悔意——那他這麽多年苦守堅持,究竟算什麽?


    曲硯濃拈著?船票,身後四個小修士排排隊跟著?走到棧橋前?。


    “下船。”她語氣淡淡的,目光在徐箜懷的身上一旋,揚眉——一個人的心氣影響了氣勢,方?才?徐箜懷還冷硬得像石頭一樣,現在怎麽像是空了殼,一敲就碎?


    徐箜懷仍然對是否將她放入玄霖域抱有深深的猶疑,親手?將一個修為莫測、心性有異的危險人物帶到宗門轄下,倘若出了事,禍害的是自家宗門。


    “進了青穹屏障,你不會再有青穹屏障前?那樣的機會。”徐箜懷語氣冷硬。


    他顧忌一船人的性命,這才?退了一步,沒有深究,任由她進了青穹屏障,現在身處玄霖域內,上清宗的絕對掌控之下,絕不會再給她耍手?段的機會。


    曲硯濃微微偏過頭。


    她其實無意針對徐箜懷,她一貫是興之所至隨心所欲。


    “是麽?”她語氣淡漠,“你在船上要護一船人,下了船,不還有一個渡口、一座城要護嗎?”


    身任獬豸堂大?司主,到哪兒沒有顧忌?


    窮凶極惡、肆無忌憚的惡徒,到哪兒沒有機會?


    徐箜懷驀然盯死她,周身殺氣一閃而過。


    “你要守護一方?,還要守護秩序和規矩,就隻能做盾,不能做矛,我以為你當了這麽多年獬豸堂大?司主,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她輕描淡寫?地一哂,懶洋洋地抬起手?,兩?指並?攏,拈著?一枚船票,語調輕狂,處處不耐,“驗、票。”


    徐箜懷牢牢地盯緊她,太陽穴邊的青筋鼓動,過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她的船票上輕輕一點?,驗過船票上的靈紋,冷冷偏過頭,“過!”


    曲硯濃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徐箜懷又轉過頭,定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幾番沉吟,他緩緩抬起手?,取出一枚品相不凡、靈光閃爍的符籙。


    上清宗特製的神品符籙,從未向宗門外流通,連普通弟子都不得而知,隻有地位顯要的長老管事方?能有所接觸。


    徐箜懷手?中也隻有三枚,其中一枚用在南溟上,救下了搖搖欲墜的艦船,剩下兩?枚中,有一枚是專門用於傳訊,能瞬息跨越萬裏,無視青穹屏障阻隔,聯通五域,在神品符籙中數量最稀少。


    他先前?從沒用過這種神品傳訊符。


    徐箜懷緊緊攥著?那枚神品傳訊符,冷著?臉猶豫了很久,最終眼神一冷,捏碎了符籙:


    “子規渡,有女修化名檀瀲,修為元嬰中期以上,明鏡台裏紅線遊絲不勝數,不知根底,凡有同門見之,須審慎盤查。”


    第80章 明鏡台(七)


    第一次到子規渡的修士多半會產生誤會, 以為它的名字來自於“子規泣血”,取聲聲思?歸之意?,給這座當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綿綿細雨般的憂愁。


    然而, 真正下了?艦船,踏在子規渡鬆軟的沙地上遊人才會豁然開朗:子規渡的“子規”才不是這個意?思?。


    “知子於規, 莫恃莫罔。”申少揚對著渡口前的巨大石碑樂嗬嗬地笑,“原來子規渡的名字是這麽來的, 你們上清宗的修士還挺風趣的嘛,把兩?句詩化用成這樣,來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記住了?。”


    祝靈犀詭異地沉默。


    富泱“哈”地笑了?一聲, 胳膊肘撞了?申少揚一下, 下巴一揚,指著不遠處,“那?也很風趣嗎?”


    申少揚順著富泱指點的方向看過去,繞過石碑,遠處立著一道又一道的石柱, 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著密密麻麻的宗規法度,光是遙遙看著都讓人頭皮發麻。


    “子規渡的石柱上總共篆刻了?兩?千八百條法規,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進入玄霖域後所麵?對的所有領域與問題,隻要能嚴守這兩?千八百條法規,幾?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門了?。”祝靈犀語氣平平地敘述。


    申少揚頭皮都發麻:“兩?千八百條, 怎麽?可能全都記住啊?”


    換成典籍、功法,甚至能看完兩?三本了?, 有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嗎?


    祝靈犀表情毫無波動:“那?就等著獬豸堂找上門。”


    她說完, 想了?想, 似乎是覺得對於一個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說這些?有點太殘忍了?,又補充了?一句, “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講理的,隻要你犯的不是大錯,寫?個檢討書備錄一下,交完罰金,或者根據法規要求以工抵罰,完事?後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


    “雖然大司主不近人情,但絕大多數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都是普通人,依照宗門規矩辦事?而已,不會刁難人的。”


    申少揚忍不住問:“連你也被?獬豸堂找過?”


    ——不然怎麽?對獬豸堂頭頭是道?


    祝靈犀一頓,“沒有。”


    申少揚臉一垮。


    “但我有許多同門被?獬豸堂找過。”祝靈犀說,“就算是上清宗弟子,也不可能通曉宗門的所有規矩,有些?不以為意?的小事?,可能就是規章上明文禁止的條文。”


    富泱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很多事?情不嚴重,但也要罰,隻不過罰得很輕,聊勝於無,隻要付得起罰金,隨便觸犯也不妨?”


    祝靈犀:“……”


    她這話?聽起來是這個意?思?嗎?


    “有些?後果不嚴重的事?,理論上確實?可以觸犯很多次,隻要交得起罰金。”祝靈犀蹙著眉,艱難措辭,感覺說出這段話?都是對她自己的折磨,“但,倘若能不犯,為什麽?還要觸犯?觸犯的次數多了?,獬豸堂弟子也會記住你,他們是當值做事?,同一個人屢教不改,總是給他們添活,他們自然也會對你有意?見。”


    雖說是嚴格依照法度規則辦事?,但同樣辦一件事?,對方是高抬貴手,還是蓄意?刁難,差別還是很大的。


    富泱恍然大悟:“沒錯,那?就還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關係,最好能處成朋友。”


    祝靈犀開始懷疑人生。


    ……她剛才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


    富泱很誠懇地朝祝靈犀道謝:“原來上清宗的規則也是很靈活的,並沒有傳言中那?麽?不近人情、森嚴可怕,怪不得四方盟內有相當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間奔波,看來五域風土雖殊,人情卻近,我們這些?逐利者隻要肯鑽研,到哪兒都能有一口?飯吃。”


    他還謝得怪誠心的?


    他不會以為一個上清宗弟子聽別人誇自家宗門規則“靈活”會很高興吧?


    祝靈犀緊緊抿唇,麵?無表情,轉過身去,拿後腦勺對著富泱。


    曲硯濃聽得很想笑。


    自五域分定、互不相通後,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風物殊異,彼此之間的認知、追求之別,有時甚至比仙魔之間的差異更大,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


    “你也明白人心殊異,不是一紙清規所能限定的,又為什麽?這麽?依賴這重重規則呢?”她似乎隨口?一問,“上清宗這麽?多規則,不是已經影響你們的修行?和生活了?嗎?”


    祝靈犀微怔。


    她不確定地看向曲硯濃,抿唇思?索了?片刻,不因對方是化神仙君而盲從,“正因人心叵測,才需要恒定不變的規則來約束,看似是束縛,實?則是保護。”


    曲硯濃回眸看她,“有錢有勢的付錢了?事?,沒錢沒勢的深陷其中,犯了?同樣的錯,規則約束了?誰,又保護了?誰?”


    祝靈犀神色凝重極了?,她無意?識地咬著唇,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答不上話?。


    富泱卻在此時插話?:“話?不是這麽?說的,有錢有勢的人在哪裏都吃得開,沒有重重法度束縛,難道他們就不會恣意?妄為了?嗎?在玄霖域,至少是有代價的。”


    “況且……”富泱說到這裏,很勇敢地看了?曲硯濃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作?為縱橫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權有勢的人,恣意?妄為的時候難道就很少嗎?


    戚楓被?富泱的小動作?嚇得瞪大眼睛,急得拿胳膊肘一個勁偷偷撞富泱:敢這麽?對曲仙君說話?,不要命啦?


    富泱看起來也不像是申少揚那?麽?莽撞的人啊?


    曲硯濃被?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翹起。


    沒想到富泱看起來圓滑老成,居然還會有這麽?膽大包天的小動作?,心裏沒點反骨,是不會多此一舉的。


    “他們想靠規矩讓天下一同,我又不需要。”曲硯濃唇邊噙著笑,很淺,自有一種不論修為仍然讓人無可奈何的意?蘊。


    上清宗想要駕馭人心,淩駕於人性之上,將人的欲望約束在韁繩之下,隻存天理和道法。


    數千年?,偌大的宗門用盡力氣,與人心搏鬥到最後一刻。


    論道法相繼、傳承延續,上清宗無愧於是天下第一宗門,上古時與魔門分庭抗禮,極力反對魔修追逐欲望的風俗和道統,堅守清規戒律,修持道心,等到魔門煙消雲散了?,仍然不改其誌,劍鋒直指人心欲望。


    千年?前應敵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門,千年?後魔門覆滅、魔修不存,抵擋的是人心。


    就連曲硯濃自己也袖了?手,對人心貪欲漠然而視、坦然接受,做個一身仙骨的魔修,上清宗這樣大的宗門,還搖搖晃晃,試圖收攏人心的韁繩。


    她不譏諷上清宗的選擇,也不對上清宗的結果做評價,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隻有身處韁繩下的人。


    “有時道心會替你說話?。”她語氣疏淡地說。


    祝靈犀嘴唇發白。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像那?些?沒意?思?的人一樣說教你了??”曲硯濃倏爾偏過頭,唇角微翹,眸光瀲灩,一點戲謔。


    祝靈犀搖搖頭,卻不知道自己搖頭是什麽?意?思?。


    曲硯濃笑得懶洋洋的,那?種無所顧忌、令人無可奈何的感覺又在她身上出現了?,她用那?種特有的輕慢語調說,“管他的道心不道心,我想做的事?,才是我的道心。”


    祝靈犀愕然無言。


    半晌,她才抿著唇,心緒複雜地想:人怎麽?能這樣肆意?妄為、無所顧忌呢?難道就真的一點都沒有牽掛、一點都沒有在乎的東西嗎?


    但又不得不說——這很曲硯濃。


    曲硯濃看著默然不語的少年?女修,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祝靈犀的回答。


    原來她這回是等不到了?——她杳杳地想。


    她忽然垂下頭,歎了?口?氣。


    “同樣的話?,我對夏枕玉也說過。”她低著頭對掌中漆黑的戒指說。


    夏枕玉回答了?她。


    靈識戒裏倏忽伸出一根堅硬幽黑的觸手,攀附在她的掌心,一筆一劃,和祝靈犀下意?識的追問一起到她心頭:


    “她說了?什麽??”


    曲硯濃的思?緒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軒。


    那?年?盛夏暑夜,雨打芭蕉,窗內浮瓜沉李,燈火詩書,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燈下,按著一紙書頁,抬頭看她。


    “簷上的鈴鐺清脆,可聲音傳不過籬牆;穿梭的風自由,卻注定隻是過客。”娃娃臉的女修神情沉定靜謐,中正平和,自有力量,“做鈴鐺還是做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夏枕玉當然是做了?鈴鐺,曲硯濃曾經也想做鈴鐺的,可她喚不醒旁人,反倒差點丟了?自己。


    她該是風,也注定是風。


    從碧峽到上清宗,從魔域到仙門,忙忙碌碌,永遠在追逐,永遠在轉身,她是一切的過客、人世的旅人,永遠奔波遊蕩,沒有來處,也沒有歸宿。


    所以到最後,夏枕玉終於不再?挽留她,平靜地任她離去,坐視她另起爐灶,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過的痕跡一點點被?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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