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場大疫,承麟無法入城與妻兒團聚,憂急如焚,手下侍衛冒死進城,半日後,卻隻帶回了徽兒。


    “爹爹,娘染上瘟疫了!”徽兒與父親分別已久,劫後重逢,如驚弓之鳥一般。承麟疼惜地抱緊兒子,顫聲道:“怎……怎麽會?!”“阿娘說,朝廷無力救疫,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她懂些草木藥理,就日日跟李翁翁他們一起抓藥煮藥。後來她怕自己把瘟疫帶回來,就幹脆不回王府,住在相國寺裏救人……”


    承麟眼前一陣發黑,完顏寧忙摟過徽兒,輕撫他的小手柔聲道:“徽兒別怕,你慢慢說,你娘現在在何處?可有人醫治她?李翁翁又是誰?”徽兒自三年前被杜蓁從翠微閣接走後,姑侄倆甚少相見,加之完顏寧又易容改裝,徽兒並未撲到她懷中,隻是流淚道:“李翁翁是個大夫,別人都叫他東垣先生[1],娘還在相國寺……姑姑,咱們能救她出來麽?”


    完顏寧柔聲安慰徽兒:“李東垣是當世名醫,你娘既已染病,出城來無人救治,倒還不如留在相國寺由李大夫醫治。”承麟也點頭稱是,徽兒擔心母親,強忍著淚水,昂首道:“爹爹所慮極是,但孩兒不能不盡孝道,無論生死都要回去侍奉母親,請爹爹允準。”承麟大急:“這如何使得?!”完顏寧也道:“你小小年紀,如何照料母親?好孩子,你安心跟著爹爹,姑姑替你去。”


    “不必了,我去。”承麟輕按著她瘦削的肩頭,“躲了這幾年,也到該坦誠相見的時候了。”


    -


    承麟回來的時候,已是四日後的清晨。


    他步履蹣跚,失魂落魄,目中布滿血絲,頜上都是深青的須髭,麵對兒子和妹妹焦切的追問,隻有簡短的三字回答:“她去了。”


    完顏寧怔了怔,含淚去攬徽兒,此番重聚,這孩子的性子沉悶許多,不再如三年前那般活潑愛笑,此時聽聞母親已逝,他也隻是咬緊牙關默默流淚,並未呼天搶地地哀嚎。


    門口有人影徘徊,完顏寧側首看去,卻是個年輕女子,眼角猶帶淚痕,踟躕著不敢走進來,目光與她一觸,立刻滿麵通紅,小碎步走上前,低喚:“長主……”完顏寧訝然道:“凝光?”側首探詢地轉顧承麟。徽兒臉色冷了冷,也抬頭盯著父親。承麟下意識地低頭避過二人的目光,很快又迎向兒子:“營中都是男子,無人照料你姑姑,所以我帶了她的侍女回來。”


    [1]注:李皋,金代名醫,中醫脾胃學說創始人,金元四大家之一,字明之,晚年號東垣老人,所著《內外傷辨惑論》中記載了天興元年的這次瘟疫。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天興元年春夏的這場瘟疫,最官方的《金史》中並未記載,我也是在十幾年前讀李東垣故事的時候首次獲知,撰寫本文時,再查閱了中醫典籍《內外傷辨惑論》和元代雜曲家白樸的相關記錄,才找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由於我不是醫學專業人士,對傳染病學知之甚少,可能文中會有一些醫學上的錯誤,歡迎大家批評指正,幫助我不斷改進。謝謝^^


    古往今來,疫情終被戰勝!懷念八百年前術高德劭的東垣老人,也致敬奮戰在抗疫鬥爭中的醫護人員,眾誌成城,我們終將等到雲破月來,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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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故國喬木(七)勒石


    凝光也是被放出禁苑的宮人。


    完顏寧失蹤日久,皇帝漸漸斷了指望,恰好宮裏裁人,就把翠微閣宮女全部放了出去。凝光從沒打算過有朝一日要自立門戶,出了西華門茫茫不知去路,城中瘟疫爆發,其他宮人都爭先恐後地逃出開封,她兜了半日,仍踟躇在廣平王府周圍不舍離去,又等了半日才遇到包著口鼻全副武裝的王府長史,得知杜蓁去了相國寺。到了那裏一看,四下都是染症之人,杜蓁正按方抓了藥給李杲過目,彼此又都包著頭臉,一時沒認出她來,凝光覥著臉立了一會兒,縮手縮腳地喚了聲王妃。


    杜蓁微微一驚,本能地皺了皺眉頭,見凝光戰戰兢兢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勉強應了,聽她說起翠微閣所有宮女都被放出禁宮,不由想起生死不明的完顏寧,滿心憤怨倒有大半轉為同情,連帶著對凝光也軟下了心腸。


    凝光天性軟懦,對承麟又懷著一股百折不撓的癡意,此刻圍繞在杜蓁身邊做小伏低,自比從前伺候完顏寧更為上心。偏偏杜蓁又是個吃軟不吃硬、傲上不忍下的脾氣,與完顏寧尚可忿忿斷交,一遇著未語先怯的凝光,那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隻得留她在身邊。不久後,杜蓁疲累過度,自己也染上了瘟疫,王府眾人都不敢來侍疾,唯凝光照顧得無所不至,連見慣病人的李杲都感歎難得,杜蓁重病之下,自然也十分感動。恰好此時承麟尋了來,凝光一見他,激動得連頭發絲都綻出花,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沒有一處不盯著他看的。杜蓁從前大意不覺,如今看見此景,自然疑心他二人早有私情,前怒未熄,又添新恨,夫婦間隔閡更甚,直至帶著怨懟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完顏寧一個字也不問凝光為何會跟承麟回來,隻細問了翠微閣眾人的景況,得知流風未因自己的失蹤而受刑,先輕籲了一口氣,低道“謝天謝地”,又問其餘宮人去了哪裏、何以為生。凝光隻曉得畫珠回家了,其餘人則不甚清楚,忽地又想起一事,低道:“從前那位……柳娘子,長主還記得麽?她也染了疫症,被人抬到相國寺,沒過半天就去了……”完顏寧神色微黯,點頭淡淡道:“我這裏沒什麽事,你去伺候王爺吧。”


    凝光漲紅了臉,尷尬地囁嚅道:“長主,不是您想的那樣……”完顏寧淡淡道:“無論你是為了什麽留在相國寺,嫂嫂都容下你了,你總算得償所願了。”凝光被她點破,更是羞愧難當,麵紅頭漲。完顏寧不願多言,道:“你侍奉我多年,我也慚愧沒什麽恩惠可以給你,就放你去陪伴自己心愛之人,全當我的一點心意吧。”凝光又猶豫了半晌,釀釀醬醬,終是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此後,凝光常伴著承麟,徽兒便養在了姑姑身邊。有一天,姑侄倆正讀書,徽兒忽然若有所思地問:“姑姑,伯伯去了哪裏?”完顏寧微微一怔,悵然道:“他去各方收整殘兵,可是這麽久了,一點音信都沒有……”她忽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徽兒看她臉色蒼白,小聲地問:“伯伯將來要做我姑父的,是不是?”完顏寧定了定神,柔聲道:“是。你喜歡他麽?”徽兒沉靜地點點頭:“喜歡。前些日子我避著爹爹,向營裏其他士卒打聽伯伯的消息,可大家都說不知道,我瞧著也不像是假話。”完顏寧心裏空得發慌,勉強笑了笑,輕撫徽兒細軟的頭發,低聲道:“他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難處,否則,他知道我這樣記掛他,怎會不遞音信來?好孩子,咱們再等一等,你伯伯這一生,從不失信於人。”


    徽兒欲言又止,稚嫩的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憂慮,小聲地問:“姑姑,你說伯伯喜歡我麽?”完顏寧把他抱在懷裏,柔聲笑道:“這還用說?”徽兒抓住她的手,神色明滅不定:“我是說將來……等他和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會喜歡我麽?”完顏寧微微一怔,咂著那句“自己的孩子”,目光拂過徽兒酷似父親的五官,不由心搖神馳,思量道:“我和他若能有個孩兒,也這般像他,那該有多好!”徽兒見她怔怔不答,不安地輕喚:“姑姑……”完顏寧回過神,頓覺羞赧,側首笑道:“自然喜歡,為何這樣問?”徽兒低頭不語,完顏寧握著他的小手,柔聲問:“你想一直跟著姑姑?”徽兒眼中滴下淚來,輕輕點了點頭。完顏寧知他因母親之故與父親起了嫌隙,加之又不喜凝光,這些天總避著他們,此時若為承麟開脫辯解,反倒讓徽兒誤會她怕累贅,一時之間無法勸慰,便抱緊他親昵地道:“我求之不得。好孩子,你伯伯視你如親子侄,常惦記著要手把手地教導你騎射呢。”徽兒聽了這話才展顏而笑,小小的胳膊回抱著姑姑,不勝親熱,忽而又小聲地問:“姑姑,如果將來伯伯騙了你,你會恨他、和他吵架麽?”完顏寧心疼他小小孩童慣熟父母爭執,憐惜地摸摸他的小臉,柔聲道:“當然不會。若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我就裝作不知,若是大事,我就好好兒問他,他總會跟我說的。唉,他生性正直,不得已騙我也是怕我知道了真相會傷心難過,我隻有更感激憐惜他的,又哪裏會去恨他呢。”徽兒若有所思,良久,又怔怔流下淚來。完顏寧怕他小孩兒鬱悶成病,找承麟提議帶徽兒去營外散散心。


    此時已是七月,汴京大疫於六月上旬漸止,死亡人數高達百萬餘,僥幸未死之人也遠遠逃出了這座帶給他們恐怖回憶的都城,戰火、瘟疫輪番洗劫之下,連郊外都變得空空蕩蕩。承麟神色閃爍,定要跟著一起去,徽兒小臉一板,梗著細瘦的脖子不說話。完顏寧笑道:“王爺怕我拐了公子麽?”承麟訕訕:“這附近不太平,還是別出去的好。”完顏寧笑道:“我們和達及保一起去,若遇著強梁,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承麟語塞,想叮囑達及保幾句,又猶豫不語,最後隻皺眉道:“你們別去得太遠,略走一走,早點回來。”


    -


    達及保駕著馬車,載著完顏寧與徽兒漫無目的地閑逛,三人騁目而望,隻見村落荒蕪,白骨縱橫,正是“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徽兒本為父母之事難過,此時眼見這般殘敗荒涼的場景,倒放下私怨,小小一顆童心也為民生之艱而沉重。


    馬車又往北走了一段,隻見前頭空地上十來個人叮叮咚咚地正在建房子,三人精神一振,仿佛在這陡然而來的建造中看到了育新的希望,不約而同地跳下馬車,相攜上前。達及保見那簷角飛翹,笑道:“這屋子倒很講究。”一個正在砌牆的泥瓦匠聽見,隨口道:“這不是住家,是朝廷建的褒忠廟。”完顏寧心中一動,低道:“你家將軍生平最敬重忠臣良將,今日他不能親臨,咱們就代為拜望英烈,他知道了定會歡喜的。”她易容之後麵目黃腫,行止間卻仍是風致綽約、端華生姿,眾工匠們不免向她多貪看幾眼,都被達及保凶神惡煞地瞪了回去。


    完顏寧並不理會,徑直走了進去,前廳裏的工匠正往個一人多高的木架上夯泥塊,徽兒好奇地道:“翁翁,這是什麽?”那塑匠見他生得俊美可愛,答道:“這是死了的將軍的塑像。”徽兒有些害怕,後退了幾步,完顏寧恭恭敬敬地向那木架泥塊施了一禮,握著他小手柔聲道:“好孩子,朝廷塑像建廟就是要百官百姓們瞻仰英烈,見賢思齊,這沒什麽可怕的。”那塑匠聽她喉音如流泉般清泠動聽,愈發殷勤道:“小娘子說得是,官家還讓翰林相公寫了碑文,要教天下人都知道呢。”完顏寧聽後間果然有叮叮當當敲刻之聲,低聲道:“咱們去看看。”


    三人轉到後院,隻見空地上一塊高大的石碑孤然矗立,碑麵刻滿了字,石匠正踩在木凳上鏤刻頂部的裝飾紋樣,完顏寧想起達及保不識字,溫言道:“我念給你聽。”說罷,仰首看向石碑右側的文題,清聲道:“贈鎮南軍節度使……”突然身子晃了晃,臉色慘變,似被什麽擊到一般,又突然發瘋似的撲到碑上,不再發出一點聲音,神經質地極仰起頭一字一字盯著那碑文。


    “天興元年六月乙亥,尚書左丞臣蹊上故禦侮中郎將陳和尚死節事……有為臣言者:‘中國百餘年,唯養得一陳和尚耳。’乞褒贈如故事,以勸天下……”


    完顏寧全身打顫,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順著石碑軟癱下來,雙腿跪在地上,纖細的十指死死扣著堅硬冰冷花崗岩石碑,竭力睜大雙眼,艱難地辨認著石碑上一個個古怪的文字,那些橫豎撇點像是認得,可組合起來卻那麽晦澀艱深,她窮盡所能,也無法理解它們在說什麽。


    “詔贈鎮南軍節度使,尚書省擇文臣與相往來而知其生平者,為褒忠廟碑……”那些蝌蚪文字扭曲盤虯,在她眼前晃動,大地急速下陷,而她如孤魂野鬼飄蕩空中,唯用死力扣住石碑,才與這崩塌的世界有了一點牽連。


    “鎮南諱彝,字良佐,以小字陳和尚行……試護衛,中選,宣宗知其材,未幾轉奉禦……”她眼前一陣暗一陣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石刻上遒勁的鐵畫銀鉤如飛絮飄蓬忽聚忽散,聚時是楷書文字,散時又變成朦朧光影,光影中,那如鬆似柏的青年不卑不亢,抱拳為禮:“小人戍衛在此,才過來查看,並不知道貴人在這裏。”


    “天資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衛日,已有秀才之目……授《孝經》《論語》《春秋》《左氏傳》,盡通其義,軍中無事,則窗下作牛毛細字,如寒苦一書生……”


    達及保嚇了一跳,也跑上幾步,愕然看著她,又瞠目瞪著石碑,向徽兒道:“小公子,這說的什麽?”徽兒渾如未聞,小臉慘白,雙目含淚,不敢置信地看著石碑上的文字。那石匠被完顏寧嚇得跳下木凳,又見徽兒這副神情,心知塑像勒石的定是他們的親友,歎了一聲,避讓在旁。


    “鎮南聚書獄中而讀之……乃以白衣領紫微軍都統,再遷忠孝軍提控……”每讀到一豎行高處的文字時,完顏寧竭力抬頭後仰,纖細的脖頸後彎成一個絕望的弧度,夏末秋初的陽光如利箭般筆直刺進她眼中,疼如眥裂,光芒中有個箭一樣筆挺的身影,在道旁拱手相揖:“末將紫微軍都統完顏陳和尚,特來求教長主。”


    “五年,北兵犯大昌原……”新鏤的筆畫在暗灰色的碑麵上發白,白如冰雪,冰雪將官道凍成一片銀裝,寒風中,那人刀削斧刻般的麵龐訥訥發紅。“鎮南出應命,先已沐浴易衣……是日,以四百騎破勝兵八千……三軍將士為之振奮思戰,有必前之勇,蓋用兵二十年來始有此勝……”舉國歡慶,春光似錦,杏花輕綃似的花瓣悠悠飄落在他頭上、衣上,似將天地都染成了那樣清豔柔和的淺淺粉色;匕首定情,荒墳約許,塞上牛羊成群、鴻雁來往,豐州城內有白塔與酥酪遙遙期待。“七年,有衛州之勝……”肅穆的靈堂裏儷影成雙,雙雙跪拜,拜求生生世世永為夫婦。“八年,有倒回穀之勝……”洞房花燭、帳垂香暖,他憐惜地為她係回衣帶,赧然低道:“這個……不急。”


    “始自弛刑,不四五遷為中郎將……”徽兒忍不住哭起來,達及保就是再遲鈍,也明白了這座褒忠廟的主人是誰,他悲痛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無力他顧。


    “元年,鈞州陷……”完顏寧的指甲已折斷在碑麵上,指尖滲出血來,她恍如不覺,仍是不自量力地越扣越緊,如同那一日石室中,用酸痛到麻木的手臂,緊緊抱牢懷中昏睡的丈夫。


    “鎮南避隱處,殺掠稍定,即出而自言……”她兩側額角連著眼皮上的青筋都浮凸了出來,不受控製地簌簌亂跳,眼珠一字一字剜進石碑,分明聽見有人信誓旦旦:“他去汴梁勤王了……”


    “北人欲降之,斫其脛,不為屈;脛折,畫地大數……”她全身痙攣起來,手指摳在刻字上,將那新鏤的碑文染上斑斑血跡。


    “豁口吻至兩耳,噀血而呼,至死不絕……”她的嘴唇劇烈抖索著,卻發不出聲音,仿佛被割開麵頰的人是自己,“北人義之,有以馬湩酹之者……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


    後麵是一大段彬蔚摛藻、凝霞敷錦的銘文,讀來抑揚頓挫,擲地鏗鏘,直到最後的落款:翰林元好問撰書。[1]


    “元學士?”完顏寧呆呆發滯,腦髓與五髒六腑、骨骼血液都被抽空,隻餘一具幹枯的軀殼苦苦流蕩人間世,“為什麽要寫這樣的文章?”她掙紮著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如同被椎碎了脛骨,幾次拚命,才撐著石碑勉強站起,身子卻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堆裏:“我去問問他,元學士,他在哪?”


    徽兒和達及保見她晃悠悠地在院中打轉,強忍悲痛一邊一個拉住她,哭求她保重身體,連那石匠也忍不住勸道:“小娘子節哀啊。”完顏寧怔怔地看著他們嘴唇焦灼地張合,似在說話,卻聽不到一點聲音。世界安靜到極處,恍如鴻蒙未開,又喧囂到極處,好像鍾鼓磬鈸鐃齊作震天響,把她的聲音全部淹沒:“元學士,我去問元學士……”


    [1]注:見元好問《贈鎮南軍節度使良佐碑》。


    作者有話要說:


    元好問的《贈鎮南軍節度使良佐碑》銘文已經佚失了,隻留下了前麵的記敘部分,十分可惜。期待考古更多的發現吧。


    第74章 故國喬木(八)褫姓


    達及保和徽兒也不知是怎麽把完顏寧帶回營的,恰好承麟匆匆趕出來尋他們,徽兒看見父親,終於忍不住哭出來:“爹爹,你勸勸姑姑吧……”


    “寧兒,你聽我說。”承麟看到這副情景,心裏哐當一聲,直叫完蛋,“上個月底,左丞李蹊去朔方接訛可回京,聽蒙古人說良佐已經……不在了,李左丞將此事上奏天子,官家極是動容,追贈良佐為鎮南軍節度使,塑像勒石,建廟褒忠,碑文是良佐的至交好友元好問親自題寫的……”他艱難地措辭:“寧兒,良佐盡節而死,名垂青史,流芳後世,也算……求仁得仁了,你是最明白他的,對嗎?”


    完顏寧遲緩地轉了轉眼珠,定定地看著承麟,目中卻是幹涸的,沒有一滴眼淚,那空洞的眼神看得承麟心裏發慌,他輕輕握住她細瘦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我們先回去,好不好?”完顏寧仍是呆呆的,承麟扶著她走了幾步,見她雙足打著晃,心中一酸,輕道:“哥哥抱你回去,好麽?”完顏寧怔怔地也不反抗。承麟橫抱起她快步跑回房中,喚凝光先取下完顏寧頭上全部簪笄,拿走了房中所有瓷器,連方角桌椅都被達及保抬了出去,完顏寧仍是怔怔坐在床沿上毫不反抗,任由凝光將她滿頭秀發拆散了,以一根短短不足半尺的鍛帶束成長長一綹,軟垂在背後。


    承麟眼看著四壁徒然,斷喉、自縊、割腕、吞金種種方法都行之無路,這才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達及保,示意他一同走到屋外,低聲囑咐:“記住了,良佐是忠烈報國、不屈而死,無論她怎麽問,你都要這樣答,知道麽?”達及保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用力點頭。承麟歎道:“前幾天沒告訴你,實在是怕你過於悲痛,露了行跡。今天我本想叮囑你別往那邊去,可她就在旁邊,我也不好說什麽。沒想到這一猶豫,反倒……唉!”


    眾人怕她自盡,圍著她反複開解安慰,到了晚間,仍幹坐著不敢離開,承麟對徽兒道:“乖兒,你先回去休息,爹爹在。”徽兒不肯放心,承麟歎道:“你姑姑這樣子,不知要多久,咱們輪著陪她,別把身子熬壞了。”徽兒這才答應,抱著完顏寧含淚道:“姑姑,徽兒明日一早來看你。”這次完顏寧竟微微點了點頭,待徽兒離開,自己展開衾枕靜靜地躺下睡了。


    達及保愣了愣,避忌大防,低頭退了出去,房中隻剩他兄妹二人,承麟走到床邊,懇切地道:“寧兒,你心裏難受,就狠狠哭一哭,哭出來就好了。你嫂嫂去了,我又何嚐不痛?可日子總還得過下去。”完顏寧輕輕點了點頭,闔上雙目,承麟不便陪她就寢,遲疑地站起來,喚凝光進來囑咐再三,便也回房去了。


    凝光不敢怠慢,強打精神看著完顏寧,窗外上弦月漸漸西沉,室中隻餘一燈如豆,凝光見她始終十分安靜,一動不動地睡著,慢慢放鬆下來,越來越困,坐在地上靠著床沿打盹,竟不知不覺睡熟過去。


    -


    靜夜裏,清晰的敲門聲將達及保從睡夢中驚醒,“是我,請開門。”竟是完顏寧的聲音。達及保連忙從床上跳下來,開門一看,黑暗中一個輕細的身影幽幽飄浮在眼前,不知是人是鬼,顫聲喚道:“長主,您怎麽一個人?沒人陪著您麽?”那幽影不答,飄進房中,溫言道:“實在對不住,我有幾句話要問,問完了就走。”


    達及保想起承麟白天的囑咐,深吸了一口氣,回身點上燈,低頭道:“長主請問。”


    燭光下,完顏寧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神態沉靜,端然坐下來,指著對麵的椅子和言道:“請坐。”


    達及保不敢正麵對著她,垂首站在一旁,完顏寧也不堅持,開門見山地問:“請問郎君,當日在鈞州石室中打暈我的人,是誰?”


    達及保微微一顫,甕聲道:“是我。那天……”


    完顏寧不等他說完,快速接口道:“那天我昏迷前,耳畔曾有風聲掠過,郎君當時在我身後,擊我後頸,何來耳側風聲?”她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視著達及保躲閃的雙目:“所以,打暈我的那個人,本是站在我身邊的,對麽?”


    達及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完顏寧緊跟著又問:“你家將軍為何自投敵營?”達及保囫圇搬出承麟的話:“將軍忠烈報國……”誰知又一次被完顏寧打斷:“既如此,何不拚死力戰,與敵兵同歸於盡?為何要白白送死?”達及保額上沁出冷汗,瞠目難辯,完顏寧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道:“其實當日在鈞州,我心裏就有個疑影,隻是思來想去,情理上都不通。他要出去勤王,我絕不會阻攔,又何須打暈我?直到昨日我才明白,原來他是去自投請死,難怪怕我知道。”她越說越快,目中透出異樣的幽光,逼視著達及保:“可這又是為什麽?”


    達及保緊咬牙關,不肯說話,完顏寧幽幽歎了一聲:“我想起來,他打暈我之前,是站在風口聽外麵的動靜,我雖看不見他神色,卻聽到他呼吸濁重,全身骨節都在發抖,我想他聽到的消息,絕不止是巷戰失敗,對麽?”


    她站起來,緩緩走向達及保,幽深的眸子看得達及保心裏發毛:“事到如今,你依然不肯告訴我,說明此事必定與我有關。可蒙古人根本不知道我在鈞州,所以,他們究竟說了什麽,可以在瞬息之間,讓一個剛強堅忍的大丈夫決意慨然赴死?”達及保眼中淚光閃動,咬牙不語,完顏寧忽然笑起來,那笑容沉浮在她慘無人色的臉上,無限淒哀,又無限可怖:“我又想起來,蒙古人退兵時,曾說過他們挖地三尺,擒得副樞,所以,當時隻差一個金軍將官沒找到,蒙古人說,就是把整座鈞州城翻過來,也要找到那個在倒回穀殺得他們顏麵無光的忠孝軍總領,對麽?”


    達及保臉上濕漉漉的,已分不清汗水和淚水,完顏寧目中卻仍是幹涸的,唇角猶帶淒異的微笑:“你家將軍不怕死,也不怕被他們找到,可他害怕另一個人落在蒙兵手裏,也舍不得她自盡,所以,他不敢殺出去和蒙古人硬拚,不敢引來更多敵兵,不敢激怒蒙古大汗放一把大火,隻要他束手就死,蒙古自然撤兵,那個人就得以平安脫險了,這才是他的求仁得仁,對麽?”


    達及保想起當日情景,再忍不住,雙手抱著頭無聲地痛哭起來,完顏寧卻仍在笑,笑得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齒如編貝,一顆顆甚是好看,很快,那小小的白牙就被鮮紅的液體淹沒。


    “長主!”達及保驚呼,他的叫聲在靜夜裏顯得格外突兀,很快,承麟衝了進來,凝光也跟著跑進來,怯怯望了承麟一眼,待看清完顏寧唇角下頜的血跡後,嚇得魂不附體。


    完顏寧嘔出幾口血後,心口氣息通暢了些,抬起頭注視達及保,神色仍是平靜的,仿佛隻是在解一道題,並已求得了最終的答案:“那個人——就是我。”


    承麟知道瞞不住了,急道:“你告訴她,良佐臨去前說了什麽!”達及保泣不成聲:“將軍囑咐我和李小子,千萬保護長主周全,他說他此生唯一所求,就是您能平安活著……還有,他說他對不起您,請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來生,他再和您重結連理……”


    完顏寧感到心髒在胸腔裏一陣縮虯抽搐,卻覺不出痛,唯有喉中大股腥甜,正不受控製地湧出來。承麟手忙腳亂地攙她坐下,焦急地撫她後背:“聽到了麽?良佐要你好好活著,你可以為他服喪,可以為他守節,但你不能糟踐自己的身子……他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這樣子,該有多心疼……”


    完顏寧搜腸抖肺地咳了幾聲,嗆出好些血來,無力地倒在承麟身上,淒然笑道:“呼敦哥哥,我想回宮。”


    “什麽?!”承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麵聖。”她掙紮著站起來,引袖擦拭唇邊的血跡,“還有件要緊東西,落在宮裏了。”


    承麟不敢再違拗刺激她,隻得答應著將她抱回房中,喚凝光打水給她梳洗換衣。


    五更將盡,天邊微微透出青光,完顏寧強自支撐著走出轅門,迎麵曉風清涼如水,她閉目仰首,在新秋的涼意中恣意追尋著四年前一個春日的拂曉,轅門下,那人穿戴著整整齊齊的烏紗冠、大紅袍,進宮請求天子成全一對有情人,誰知人心翻覆,天地無情,今生夢碎,遺她一人獨自承受這永殤。


    感受到心髒又開始抽搐發麻,她強忍住喉頭湧上來的腥氣,靠在壁上養精蓄銳。到了東華門,承麟攙她下車,禁軍見到失蹤已久的兗國長公主,驚詫地入內通傳,不多時,一個清臒的灰衣內侍跌跌撞撞跑出來,他身後是個鬢發如銀的老內侍,跑得頭上巾幘都歪了,正是潘守恒與宋珪。


    二人悲喜交集,將完顏寧從頭看到腳,潘守恒顫聲道:“長主,您怎麽瘦成這樣?病了嗎?有沒有受傷?”宋珪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頓足急道:“為什麽回……唉!長主,事已至此,您要看開些呐!”完顏寧隻是微笑,輕聲道:“官家肯見我麽?”潘守恒忙點頭:“自然!官家聽說長主平安回宮,龍顏大悅。”宋珪麵露憂色,壓低聲音問:“長主要做什麽?先和臣說說,好麽?”完顏寧笑道:“我有事求官家。”說罷,不待眾人再問,快步向仁安殿走去。


    秋風掃過殿前白玉欄杆,輕輕掀起她素色的裙角,皇帝在盡頭的丹墀禦座上端然相待,完顏寧行禮如儀,以手加額跪伏於地,叩拜甫畢,不待皇帝詢問,便靜靜道:“臣背君棄民,罪無可赦,豈堪再受百姓供養?請陛下降旨,褫奪賜姓與封號,將臣貶為庶人。”


    皇帝微微一愣,承麟忙不迭跪地叩首:“長主並非蓄意離宮,她傷心過度,神誌不清,還望陛下念她素日忠心,寬恕一二。”


    皇帝想起李蹊的稟述,頓時明白,完顏彝既已殞身殉國,褒揚忠烈,倒不便再追究她離宮之罪,便和言道:“你自己回來,便不算背君棄民。你能從萬死之地平安脫險,可見確是吉星之身,如今你回到宮中,國家有望了。”


    “吉星?”完顏寧瞪大眼睛,慘白的唇角幽幽綻開,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滑稽的笑話,漸漸笑得喘不過氣,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撐在地上支著身子,“我是吉星?”她笑得仰後坐倒在地上:“官家,你真的相信?”


    皇帝臉色驟沉,冷冷地看著她,承麟忙撲上去捂她的嘴,誰知她突然直起身將承麟一推,力道大得出奇,竟將承麟推倒在地,然後側首回視皇帝,目光詭譎幽冷,笑道:“我這一生,克父、克母、克夫,連身邊至親的嬤嬤、姨父姨母都被克死,竟然還會有人認為我是個吉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大笑起來,狀如瘋癲:“司天監算錯了,其實我不是吉星,是災星!官家,連國家都要被我克亡……”


    潘守恒渾身抖若篩糠,膝行上前重重頓首:“陛下,長主病了,病糊塗了!您連胡言亂語的亂民都不加苛責,也請饒恕長主吧……”宋珪老淚縱橫,顧不得忌諱,與承麟一左一右攙住她,心疼地喚:“長主,不要這樣說……”


    忽有環佩叮咚而來,步搖晃動在皇帝森冷的眼中,使大殿膠著的氣氛有了一絲緩和的空間。“臣妾聽聞妹妹平安回宮,特來看望。”皇後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她在完顏寧身旁蹲下來,溫婉地撫她長發:“妹妹,你知道麽,其實陛下已準了你和將軍的婚事,宋殿頭也聽見了的,原本打算等蒙軍退了,你平安回來後,就給你們完婚,誰知道……”她不勝惋惜:“妹妹怎麽病成這樣,真可憐……”


    “可憐?”完顏寧桀桀地笑,“我有什麽可憐?娘娘才是真可憐!”她抬頭注視皇帝,釁意冷笑:“汴梁一場大疫,官家知道柳娘子景況如何麽?太後不許她留在宮中,可並沒不許你接濟她,這幾年來,官家有問過她一句嗎?”她仰天大笑,尖利的笑聲回響在宏麗莊嚴的大殿之上,令人毛骨悚然:“我真糊塗,官家連滿城瘟疫都不管,全憑民間醫家自己研治方藥,又怎會理一個嫁作人婦的女人的生死?娘娘,你知道麽,鶯兒已經死在相國寺了,可鶯兒之後有紈紈,紈紈之後又會有誰?你身居鳳位,哪一日得以心安?假若與我異地而處,你能活著離開鈞州城麽?”她笑著搖頭,鄙夷而悲憫:“可憐!你才是真可憐!”


    皇後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潘守恒汗如雨下,趴在地上磕頭:“長主瘋了,瘋了,病中言語不能當真,陛下息怒,臣去請太醫……”承麟亦叩首道:“此事乃臣之過,臣思慮不周,又未能妥善照料妹妹,以致她猝然看到褒忠廟中的碑文,驚痛攻心,急病瘋迷,陛下若要降罪,臣請與妹妹一同承擔。”


    “我瘋?”完顏寧仍在笑,“你們才是瘋了。”她環視眾人:“你們為權勢、為妄念、為貪欲,一個個顛倒黑白,說出多少瘋話,做出多少瘋事,到頭來卻一個個成群結黨指鹿為馬,非要說我瘋了……我不是瘋,我是個孽障,本就不該到這世上來………”她一忍再忍,終於無法再咽回喉中腥甜,一聲痛嗽,噴出一大口鮮血,而後伏倒在地,不斷咯血,雪白的衣衫上濺落無數猩紅的圓點,看去觸目驚心。


    皇帝原本氣得發抖,見她突然嘔血不止,似將不治,怒氣漸平,皺眉道:“呼敦,你帶她回去吧。”


    第75章 故國喬木(九)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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