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左襲呢?”


    小校膽戰心驚道:“左將軍追擊賊兵,不慎被俘。”


    什麽?魏瑄眉心一蹙,這倒是有點意外了。


    他讓左襲設伏於法場,等待蕭暥來劫人。設伏的人怎麽反倒被擒了?


    “到底怎麽回事?”魏瑄問。


    小校細聲答道:“那蕭暥先以弓箭手遠程攢射和小股兵力擊股猛進,造成大軍前來劫囚的假象,等左將軍伏兵盡出,他又突然率主力繞道背後殺了過來,打了左將軍一個措手不及。”


    魏瑄眉頭微蹙,果然是蕭暥慣用的打法,是自己疏忽了。


    “賊首蕭暥現在轅門外,要和陛下談條件。”


    魏瑄恍然,這才是蕭暥的策略,用左襲來交換伏虎。


    這個伏虎真的這麽重要?蕭暥為了救他竟然不惜冒險劫持左襲。莫非在他心底,自己竟還不如一個粗鄙的山匪。


    嫉恨與絕望,痛苦和不甘撕扯著他,在內心卷起狂暴的巨浪,撞擊著搖搖欲墜的理智堤防。當眼底最後一絲溫存和希望乍然破碎,他的目光墜入幽暗的深淵,眉心的焰芒若隱若現。


    ***


    轅門外,麅子押著左襲分開鬧哄哄的山匪們上前,仰頭高聲道:“皇帝陛下,用你的車騎大將軍換我們一個弟兄,這筆買賣不吃虧罷!”


    魏瑄不理會他,從一開始他的目光就牢牢盯著蕭暥。


    在一群粗野彪悍的山匪中,蕭暥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十幾天不見,脫離囚籠的他,一雙眼睛更顯得流光攝人,神采飛揚,好像他是天生做山大王的,回到老林子裏,便如遊龍入海。


    看著這樣的他,魏瑄的眼睛像是被刺痛了,許久才徐徐道:“彥昭,你還是不了解朕。”


    然後他唇邊居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眼神卻沉冷了幾分,“朕從不受人威脅。”


    說罷他右手一抬,立即有一名將校遞上弓箭。


    蕭暥心中一沉,還沒明白他要做什麽,就見皇帝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已離弦而出。


    “麅子,小心!”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這一箭快如閃電,精確地命中了左襲的眉心,透顱而過,一滴殷紅的血珠尤自從箭頭滴落,箭尾的白羽尚在微微震顫,左襲的身體已經像個破布袋一樣頹然滑落。


    麅子瞪大雙眼,滿臉驚駭,天子親自陣前射殺大將,而且還是作為人質的大將!


    魏瑄放下弓,神容淡淡地問蕭暥:“彥昭,你手中還有什麽籌碼?盡管放出來。”


    蕭暥心中駭然,說實話,他這次就是賭用魏瑄最看重、被任命為車騎將軍,即將作為主帥率兵遠征的左襲作為籌碼,跟魏瑄交換伏虎。


    誰曾想魏瑄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竟在陣前射殺了左襲,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抓了個假的左襲了?


    見蕭暥不說話,魏瑄繼續道:“彥昭,你傾巢而出來劫朕的大營,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後院會不會起火呢?”


    聞言蕭暥心中猛地一沉。


    他率兵親自前來劫囚,麅子,黑柱子都跟著他前來圍營,山寨守衛空虛,如果這個時候魏瑄派兵反抄了他的老巢……蕭暥當即倒抽了一口涼氣。


    就在這時,後軍一名小校倉皇地奔來,“報——大統領,黑雲寨、赤峰寨失守,官兵現正在圍攻黃龍寨!”


    蕭暥猛地看向魏瑄。這才是真正的陷阱!


    皇帝太了解他了,他知道伏虎被抓,蕭暥一定會親自率兵前來劫囚,那麽此刻山寨空虛,他派青霜率軍圍攻赤峰寨,左奔進攻黑雲寨,之後兩人合兵奪下蕭暥的黃龍寨老巢。


    隻是未料黃龍寨地形如此險要,黃龍寨守軍仗著地利之險抗擊官兵。乃至於一時之間竟拿不下來!


    蕭暥明白,如果黃龍寨失守,他們這一支孤軍就難逃被圍捕的命運。


    “彥昭,投降吧,朕既往不咎。”皇帝逼視著他,剛要走下台階,就在這時,一把冰冷的刀刃抵住了魏瑄的咽喉。


    隻見滿頭是血的伏虎如怒目羅刹般忽然出現在魏瑄身後,用不知哪裏奪來的短刀抵住了皇帝。


    他大喝道:“放他們走!不然殺了這狗皇帝!”


    “伏虎!”蕭暥震驚。


    而周圍的羽林軍遇到這變故一時間都僵住了,趕緊讓出了一條路來。


    魏瑄卻從容不迫地被伏虎挾持著,緩步往前走,陽光下他眼眸如幽深的潭水,嘴角微微地勾起一道詭異的弧度。


    “小心背後!”蕭暥大喝。


    但已經來不及了,伏虎隻覺得背後一道勁風掠過,徐放的長刀從他的左肩斜切到肋下,猩紅的切口裏露出慘白的肋骨!


    蕭暥隻覺得眼眶一熱。


    “大統領,快走!奪回山寨!”伏虎目眥欲裂道。


    蕭暥隻覺得胸口一痛,用力咽下一口鮮血,“衝出去!”


    ……


    半個時辰後,蕭暥率軍趕回黃龍寨,裏應外合之下,擊退了青霜和左奔的聯軍,奪回了黃龍寨。


    ***


    數百餘裏外的叢林間。


    “駕!”


    “快!再快點!”


    阿迦羅率領十幾名草原勇士正風馳電掣般往廣原嶺趕去。


    第483章 墜落


    次日,山林間陰雲密布,黃龍寨前架起了木柴,伏虎的屍體被送了回來,屍體上蓋著黑布。


    蕭暥麵色蒼白如雪,他默然舉起鬆脂火把點燃了柴堆,熊熊燃燒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


    伏虎當年沒有死在西征的戰場上,沒有死在北狄人之手,最終竟是死在了中原!


    “大統領,要為伏虎兄弟報仇啊!”麅子哭嚎著道。


    “我們反了!殺了狗皇帝!”立即有人響應道。


    隻有黑柱子默默看向蕭暥,“大統領,你來說,我們都聽你的。”


    蕭暥心中慟然,胸口血氣翻湧。


    但他知道這仇沒法報,且不說他們現在自身難保,就算他有這實力造反,一旦舉兵,天下大亂,百姓再次陷於離亂的苦難中,那麽這些年東征西戰換來的天下清平就將無存,無數將士的熱血也將白流。


    而且現在黑雲寨和赤峰寨都被攻占,他們孤寨難守,別說是複仇了,就這數千號人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逝者已矣,他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全餘下的兄弟們。


    蕭暥道:“守住各個山口,一有動靜即刻報我。”


    皇帝的追兵來得很快,比他想象的更快。


    午後,悶雷滾滾,山雨欲來。


    蕭暥登上懸劍崖,隻見陰沉的天空下,黑壓壓一片大軍,人頭攢動,旌旗飛揚,刀戟如林。


    襄州軍!蕭暥心中猛地一沉。


    襄州軍是當年拿下黃龍城後,魏西陵替他訓練的一支勁旅。沒想到現在卻被皇帝調用,將他圍困在了山上。皇帝是想讓他們自相殘殺啊!


    但是人群中,蕭暥沒有看到瞿鋼的身影。


    蕭暥可以想象,皇帝調襄州軍前來‘平叛’時,瞿鋼一定抗命不遵,應該是被就地免職了。


    回頭望,是麅子、黑柱等一班廣原嶺的兄弟,往下望是魏西陵一手帶起來的襄州軍。蕭暥感到進退維穀的絕望。


    皇帝太清楚他的心思了。他知道他絕對不會和襄州軍開戰。他要逼他下山投降。


    蕭暥明白,這一次自己輸了,輸在魏瑄了解他,但他卻並不了解魏瑄。


    皇帝派來的使者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宦官,餘先生低啞道:“陛下有書信給將軍。”


    在信中,魏瑄措辭真誠,先為伏虎的死感到惋惜,還保證他回來之後既往不咎。


    但蕭暥看不透魏瑄,看不透那幽沉的目光下複雜的心機,他不敢相信一個讓他看不透的人,——一旦他再次入獄的話,誰知道魏瑄會不會用他來挾製西陵?


    蕭暥沉默地想了想,對餘先生沉聲道:“我亦有件東西想讓公公轉交陛下。”


    那是一枚古拙的玉璧。皇帝曾經給他的‘丹書鐵券’。


    三年前的那一晚,夜空中無數煙花如雨點般炸開,繽紛的焰火照亮了河麵,也照亮了魏瑄年輕英俊的臉龐。


    魏瑄捧著那玉璧,一雙清亮眼睛裏熠熠生輝,像是發下什麽誓言般正色道,“我願以性命護此玉完璧無缺,也必然會以性命護持璧之人安然無恙。”


    此言如昨,物是人非。


    蕭暥將玉璧交給餘先生:“請轉告陛下,臣之過錯,臣一人承擔,但願以此玉佩換山寨眾人無恙。”


    餘先生躬身道:“必為將軍把話帶到。”


    ……


    懸劍崖上山風獵獵,吹起蕭暥耳畔的發絲淩亂飛舞。


    風雨中,蕭暥踏上歸來亭。


    他抬起頭,無聲地仰望亭上匾額,三千世界,歸去來兮……


    原來,這就是謝映之為他準備的後路了。


    也不知自己若在這個世界身死之後,還會回到現代嗎?


    歸來亭外是蒼翠的群山,飛流的瀑布。


    蕭暥站到飛瀑之上,耳畔水聲隆隆。


    往下望去,萬丈深淵。


    再往遠處,是密密麻麻的大軍,旌旗飛揚,刀戟如林。


    “彥昭!朕立即撤軍!”皇帝終於明白過來,遙遙向他呼喊道。


    可是蕭暥聽不到,耳畔隻有隆隆水聲。


    他站在懸劍崖邊,對不起,西陵,我也許不能跟你回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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