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你是聰明人……”攤貨老大將陳叫山領進茅房後,機警地四下掃視一番,低聲說,“我們來做個買賣……”


    買賣?


    陳叫山心中大許有了一些判斷……


    雖不能完全料定,攤貨老大究竟是存心想和自己做買賣,還是有意在試探自己,但至少表明:攤貨老大並沒有對自己進行跟蹤……


    跟蹤與試探,是兩相悖逆的,攤貨老大隻會選擇其一。


    默聲,現在最好的回答方式,便是默聲。


    萬言不出,猶勝萬言,這是《恒我畿錄》中的名句。


    “據我所知,今年買賣行情很好,你們船隊往來淩江,趟數必不會少!”見陳叫山沉默,攤貨老大便兀自朝下說,“一來二去,每趟十抽其三,你能有多少利潤?”


    至此,陳叫山心中已經很清楚了:攤貨老大要在“查驗憑單”上,與自己做買賣。


    陳叫山卻仍舊裝著糊塗,並不主動將話挑明說,揉揉了鬢角,眉頭皺著,歎息道,“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


    果然,攤貨老大從身上摸出一張查驗憑單,遞向陳叫山,“照我們的規矩,你交過江錢,是要先查驗貨物,而後得有這個東西……”


    陳叫山顯出驚異而恍然大悟的樣子,“哦”了一句,接過查驗憑單,細細看著。


    這是一張空白的查驗憑單,淡黃顏色,乍一看,類如黃表紙,上麵畫有數個圓圈,皆以青龍瓦當圖案為底襯,每個圓圈又被一分為二,上麵半圓寫著“貨船經由”、“船主姓名”、“舟楫數量”、“貨物估值”、“餘備事宜”、“查驗人”等等內容,下麵半圓空白,留待填寫。查驗憑單右下角,蓋有“黃葉鋪隆江商行”的印章,以及攤貨老大朱萬勝的私章……


    原來,攤貨老大叫朱萬勝。


    “王幫頭定的是十抽其三,我給你定百抽其三,怎麽樣?”朱萬勝說。


    “朱大哥,這個……我想不明白,咋算的?”陳叫山一臉疑惑的樣子,將查驗憑單又遞了回去。


    “是這,我給你依照百抽其三開,票麵上當然體現的是十抽其三,也就是說,貨物估值是我攤貨客說了算的!”朱萬勝眯著眼睛,斜看著陳叫山,“十抽其三跟百抽其三之間,你算算,你每趟能省多少錢?”


    “噢……是這樣,我明白了……”陳叫山略一頓,壓低聲音說,“這事兒若是讓王幫頭知道了,那可就麻煩了,弄不好,我得掉腦袋哩!”


    “嘿嘿嘿嘿……”朱萬勝低聲地笑,又踮起腳尖,朝茅房外看了看,“這個你絕對放心,在攤貨客,我朱萬勝一人說了算,沒有人敢反天!至於舟楫客那邊,也多是我的兄弟,這事兒好辦得很……”


    “朱大哥,那你的好處……我怎麽給?”陳叫山想了想,終於說了一句朱萬勝最想聽到的話。


    “這個……十抽其三減去百抽其三的差價,我隻要一成,你看如何?”朱萬勝有些擔心陳叫山聽得糊塗,便又補充說,“比方說,你一趟貨物估值是一百塊錢,十抽其三是三十塊,而百抽其三是三塊錢,三十塊減去三塊,是二十七塊,也就是說,你省了二十七塊,二十七塊之一成,是兩塊七,四舍五入,算三塊錢!這麽說吧,你票麵上交多少錢,你就給我多少錢……”


    陳叫山心說:你兜了這麽大的圈子,原來是要與王盛川平起平坐哩!


    “這個好倒是好,隻是……”


    陳叫山話未說全,忽然聽得議事廳裏傳來一聲槍響“!”


    這一聲槍響,將朱萬勝和陳叫山都驚了一跳……


    “兄弟,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你有意,今夜子時左右,你到宅子西南攤貨客去找我,我們再談……”朱萬勝趴在茅房青磚牆上瞅了一眼,而後說,“你先到賬房去領收訖憑單……”


    說著,朱萬勝兀自解了褲腰帶,撩起衣襟,蹲在茅坑的坑槽上拉屎了……


    陳叫山回到賬房,駝背老漢已經將收訖憑單填好了,墨跡尚未幹,便鼓著腮幫子朝上不斷地吹著氣……


    “你過目一下,如果數沒錯,我就蓋印了?”駝背老漢將收訖憑單遞過來,陳叫山接過看了幾眼,便點頭說,“沒錯,沒錯,蓋吧!”


    出了賬房,走出幾步,金娃湊近陳叫山小聲說,“我裝作打瞌睡,眼睛其實沒閉實,瞅著他數錢哩,他不敢亂來……”


    陳叫山心中不禁感慨:這個金娃,真是實誠人啊!


    剛拐過賬房通往議事廳的巷道,議事廳前麵的場壩裏,呼啦啦一下,聚集了好多人,銀娃居然也在其中……


    陳叫山朝前走了兩步,視線穿越過人群,終於看到了獨角龍王盛川。


    王盛川四十出頭的年紀,濃眉大眼,鷹鉤鼻子,嘴唇薄薄,頭發極短,根根豎立,身形魁梧,穿一身灰色長衫,顯得剛勇幹練,又不失幾分儒雅。


    王盛川手裏捏著一把極小的手槍,連連地將袖子挽著,衝著議事廳的數十人,連連地拱手,“對不住,對不住,實在對不住,這洋人造的手槍,我看還是不如咱自家出的火銃子好,總走火啊!”


    陳叫山站在人群中,聽著周圍幾個人低聲的議論,方才明白過來


    原來,壽鬆寨有一位貨棧掌櫃,為人耿直,不大會說話。今兒這位壽鬆寨掌櫃,與各地的貨棧掌櫃,一起來王宅議事,討論這個出貨買貨,收購價格等等事宜。


    其餘的貨棧掌櫃,畏懼於王盛川的威猛陰狠,不敢直說話,隻是繞山繞水地磨,言語含蓄。這位壽鬆寨掌櫃沉不住氣了,便說,“我們不給出貨,你隆江商行,也就變不出錢來……”


    王盛川倒也並未立時就發火,繼而說,“我隆江商行,本就要仰仗諸位前輩,才能將買賣做大嘛!”


    所有人都聽得懂,知道這是王盛川的欲抑先揚之語,惟獨這個壽鬆寨掌櫃不明白,竟然又來了一句,“王幫頭說的是實話嘛!我們都不出貨了,隆江商行可不就得倒閉了麽……”


    所有人都不吱聲,王盛川也默默笑著不作聲……


    “我的意思是,你們隆江商行來貨容易,我們貨棧出貨卻要冒很大風險,我不同意照平價收,至於那個通路費,我覺得不合理!”眾人不說話,壽鬆寨掌櫃卻以為大家是在聽他一人說呢,便滔滔不絕起來,“要麽,我們低於市價三成收貨,要麽就把通路費給取嘍……”


    所謂的通路費,意即保護費,也就是說:貨棧在轉運貨物過程中,走陸路,興許會遇到山匪馬匪,走水路,千繞萬繞,也繞不開淩江。因此呢,王盛川讓貨棧掌櫃們再交一批“通路費”,一來可以保證貨物轉運途中的安全,其二,也就省去了過江錢……“


    “買賣哪有這樣做的嘛?”壽鬆寨掌櫃越說越激動,“我們是坐地買賣,靠幾間門臉庫房吃飯,比不得人家船幫,怎能也要我們的通路費?”


    王盛川其時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有一位貨棧掌櫃見情形不對,便扯了扯那位壽鬆寨掌櫃的衣襟,要他說話收斂些,豈料,壽鬆寨掌櫃被這一扯,反倒來了勁,聲調拔高了說,“大家都是為了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不能幹那種捉鬼放鬼,放鬼捉鬼的事兒……”


    壽鬆寨掌櫃的意思是:什麽陸路上的山匪、馬匪,那都是你王盛川派出的人,隻不過是在演戲呢!


    這一句話,徹底觸怒了王盛川!


    王盛川拉開茶幾的抽屜,摸出一把小手槍,抬手便是一槍……


    子彈正正打進了壽鬆寨掌櫃的太陽穴,血濺滿地……


    陳叫山站在人群中,看著王盛川慢慢地轉過身子,走到壽鬆寨掌櫃的屍身旁邊,語氣平平地說,“劉掌櫃,實在對不住你,要怪就怪這洋人造出的破玩意兒,他娘的不聽使喚啊!”


    這時,因為王盛川轉過了身子,陳叫山終於看清楚了:王盛川左邊的耳朵,果然是被打掉了,為了遮醜,王盛川用了一個黑色的皮耳套,以紅線拴係了,綁在了下巴上。


    “都愣著幹什麽?過來幾個人,把劉掌櫃抬香房去,派人去寧真寺請靜禪法師,過來給劉掌櫃做三天法事……”王盛川站在議事廳院子裏,又衝一圈站立的貨棧掌櫃、船隊首領、地方武裝的人拱手道,“諸位,請坐,請坐,咱接著討論……”


    這群人心有餘悸,哪裏還敢再坐下來說事,便連連拱手告辭


    “王幫頭,我家中還有些雜事,我就先回了……”


    “王幫頭,收貨的事兒,那就依你說的那樣,有什麽變數,咱下回再議……”


    “王幫頭,留步,留步,請留步……”


    不大會兒工夫,議事廳裏的人都走光了。幾個馬術客的匪徒,牽出了馬,出門去請高僧了,攤貨客的人出去籌備冥器、棺木等事兒了,工器客的人出去掏挖墓坑了,舟楫客的前往去壽鬆寨,去通知劉掌櫃的家人了……


    人群紛亂之間,王盛川的目光,忽然與陳叫山的目光交織一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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