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竟是攤貨老大。


    陳叫山一見是攤貨老大,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


    “行,我記住你了,等你交錢的時候,我們再諞……”這是攤貨老大起先在院牆外說過的話。


    從江岸,到王宅,這一路行來,陳叫山反複在琢磨著許多的事兒……


    王盛川手下五百多人,看似兵強馬壯,陣容強大,鐵板一塊,但五百多匪徒,各人各性情,總有罅隙存在……


    比方說在蘆葦叢遇見的那個麻子隊長,用長槍槍杆,撥開褡褳口口,見裏麵是滿滿一褡褳的銀元,亮燦燦的,便有些吃驚,又有些神遊……


    隻這一個表情,陳叫山便將他定為了愛財如命,且不懂得韜晦的人。


    陳叫山以錢賄賂他時,他假意推拒著,要推開陳叫山的手,但像是推,又像是不推,近乎拉,“哎呀,我說……這個這個……”


    末了,麻子隊長還說,“我派兩個兄弟,給你們做個伴吧?你瞧這褡褳這麽鼓脹……”


    陳叫山便徹底將麻子隊長,認定為一見錢便神遊思亂的那類人!


    林則徐之名言有雲: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一個人,隻要愛了錢,愛得要命,那麽,他的風骨,他的原則,他的底線,必定都是虛浮的!此類人,最易被人駕馭操控……


    可後來在小樹林遇到那位滿臉橫肉的領頭漢子,看似凶狠彪悍,實則屬於乖覺可愛之一類人。


    陳叫山當時以錢來試探,將褡褳一揚,抖了兩抖,上前幾步,將褡褳口口解開了,摸出一把銀元,塞向那領頭漢子,“小小意思,不成經意哈……”


    領頭漢子卻一把推開了銀元,“行了,老子不缺這幾個錢!”


    這倒令陳叫山感到意外,便笑著說,“給兄弟一點心意嘛……”


    領頭漢子將刀一下架在了陳叫山脖子上,“讓你走,就趕緊走,再嗦,老子讓你人頭落地……”


    由此,陳叫山便覺著:王盛川手下匪徒眾多,倘若類如麻子隊長那樣的人越多,而類如領頭漢子那樣的人越少,自己前去黃葉鋪,進入王宅,刺殺王盛川,便越容易成功!


    後來,陳叫山遇到了弓箭老七,弓箭老七說,“在這淩江之上跑船,敢跟我們幫頭頂杠子的,還他娘的沒出娘胎哩!要我說,你這錢幹脆拿回去得了,權當我們圖個熱鬧,咱們再列開架勢,美美實實再幹幾仗,你看咋樣?”


    並且,弓箭老七還指著王宅大門說,“嘿嘿,買賣人這嘴皮子就是利索哈!今兒這裏頭,像你這樣嘴皮子利索的人,可是多得很!想結交我們幫頭老大,多長點眼色……”


    隻消這幾句話,陳叫山便給弓箭老七定了調子:弓箭老七盡管好色,但並無多少機心,為人爽直,忠心不二,不貪錢財!


    於是,陳叫山便沒有以錢試探弓箭老七!


    而這位攤貨老大,見到陳叫山,開口第一句話,“尿長一段路,就送這麽多錢?無故授人美言,非奸即盜,小功施人錢財,必有所圖!來人啊,把這個心懷叵測的賊人,給我綁嘍……”


    陳叫山便感覺出了:這位攤貨老大,城府極深,機心極重!對付這樣的人,往往是很吃力的!


    可是後來,陳叫山將褡褳裏的錢撒到地上,故意磨蹭時間,呈示混亂之象,製造出一種攤貨老大有意敲詐勒索錢財的感覺,攤貨老大隨機而變,衝著側門那邊的一夥人喊,“喂,你們手裏活停一下,過來幾個人,幫著撿錢!”以此來擺脫眾人對自己的懷疑……


    陳叫山便悟出來了:這位攤貨老大,位高權重,可謂一人之下,五百多人之上,他與王盛川之間,必定有些罅隙,相互之間少不了猜忌和疑心!為此,攤貨老大極為愛惜自己的羽毛,行事老辣謹慎,使自己時時處處,不受旁人操控暗算,保住自己“二當家”的地位……


    為此,陳叫山便進一步地進行攻心之術,手裏拎著空褡褳,意味深長地說,“聰明人用巧辦法,老實人用笨辦法,從江岸到黃葉鋪來,這一路,我是一會兒當聰明人,一會兒又當老實人。好不容易趕過來了,遇上大哥你,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聰明人,還是老實人了……”


    此一番話,其一是表明,盡管王盛川手下匪徒眾多,但人情複雜,性情多樣,以一種“公開的秘密”的說法,來進行陳述,最大限度地洗刷攤貨老大對於自己的懷疑!其二,是在眾人麵前,將攤貨老大朝泥潭渾水裏拖,攤貨老大越是愛惜自己的羽毛,越是珍視自己的地位,陳叫山便卡其七寸,攻其軟肋,令攤貨老大心生忌憚!


    於是,攤貨老大嘴巴張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咽回去了,末了,嘿嘿一笑,“行,我記住你了,等你交錢的時候,我們再諞……”


    隨後,陳叫山進入王宅,到賬房向駝背老漢交錢時,駝背老漢攏共就問了一句,“查驗單呢?”


    陳叫山便借機半是實話,半是虛話地說,“老伯,情況是這樣……我們初來跑船,不懂規矩,跟江上的兄弟幹了一仗……後來,弄明白了情況,我就主動過來交過江錢了……從鯉魚灣上遊,一直到這兒,這一路上的兄弟,也都開明……對了,剛才攤貨大哥在外麵還碰上我,說讓我先交了錢,然後再……”


    陳叫山之所以如此說話,是考慮到賬房老漢惜言如金,自己對他不夠了解,但他對自己也不夠了解,因而借機搬出攤貨老大,以此迂回、試探駝背老漢!


    賬房雖說是一個獨立機構,但與攤貨客關係最為緊密,那麽,駝背老漢必定是敬畏於攤貨客客首老大的!


    果然,不待陳叫山將話說渾全,駝背老漢便直接開始數錢了!


    借著駝背老漢數錢的閑時,陳叫山借故要解手,溜到了外邊,於自己說,是借機探察王宅的地形,並偷聽一下議事廳的談話內容,而於駝背老漢看來,船隊的人不守著木櫃台,看著數錢,倒是對於賬房的一種信任哩!


    因而,陳叫山對於駝背老漢的定位是處事謹慎,方圓兼濟,關照自家苗兒好,何管別處地生草。


    陳叫山在西京城的城東監獄那段時間,與白爺談及自己入獄的前後緣由時,白爺曾經對陳叫山進行過諸多點化,並以《恒我畿錄》,令陳叫山將其銘記明悟!


    陳叫山一度反省自己,反省之後,猶然悟出:人入狹境,其路不寬,當真到了九十九節處,才是武功施展之時!而在人情江湖之中,更多時候,察人悟心,聽言明意,才是更為重要的,這,比武功更厲害過千百倍!


    一個人若是不能察人悟心,聽言明意,便是有天下第一的武功,於人情江湖中行走,怕也時常碰撞得頭破血流!


    在陳叫山決定孤身前往黃葉鋪時,陳叫山已經給了自己諸多的心理暗示,甚至連手槍都沒有帶……


    比拳腳,比刀槍,比一切外化之力,都厲害的是人心!


    現在,在茅房旁邊的天井裏,再次遇到了攤貨老大,陳叫山自然不慌不躁,他曉得,攤貨老大對自己說,“等你交錢的時候,我們再諞”,此中必有深意,何不坦然應之呢?


    “怎麽,錢交完了?”攤貨老大淡淡笑問。


    這本是尋常一句問話,但陳叫山如今身處王宅之中,孤身一人,猶若懸崖邊邊采花,油鍋沿沿跳舞,時時處處,須謹慎再謹慎……


    攤貨老大究竟是已經去過了賬房,還是徑直來這茅房旁邊的天井?


    倘若他是已經去過了賬房,問過了駝背老漢,而後才來的天井,那麽,他何故要來這天井見自己,而不是稍微等一下,在賬房與自己說話呢?


    倘若他並沒有去賬房,是徑直來這天井,那麽,他是有意觀察我之行蹤,探察我之動機麽?


    再或者,他是無意間經過這裏,恰巧碰到了自己?而後,再又隨口這麽一問,權作是見麵的搭話而已?


    第一種情況,說明他急於想見我,急於有話對我說!


    第二種情況,說明他對我懷疑極深,處心積慮地尋找我的破綻,將我拿下,以報我製造假象,破壞他羽毛之仇!


    而第三種情況,就更為玄虛,仿佛是兩軍對壘,大戰之前,哪怕是一隻小雀兒,飛過了鴻溝,一聲鳴啾,真真更揪人心……


    陳叫山假裝提了提褲子,並把手在芭蕉葉子上抹了兩抹,腦海中快速地分析著,思慮著,權衡一番,決定采用“實話實說”之法,以此應之,“賬房先生在數錢呢,我憋著一泡尿,等不及,就過來解決一下……”


    “來,借一步說話……”攤貨老大低聲說著話,遂即便朝茅房裏走去。


    借一步說話,便要借到茅房裏去說?


    陳叫山猶疑之間,心中又喜憂參半:攤貨老大要與我說十分隱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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