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周遭漸有麻影,高家堡的百姓,家家戶戶,皆搭著梯子,將屋簷下、門楣上、樓角處、樹枝間的紅燈籠點亮了……


    白牆被映得紅紅,池塘被映得紅紅,莊戶人家廚房裏飄出的熱煙,亦被映成了紅煙。


    各處的炮仗,忽一聲,忽一聲地炸響著,伴隨著孩童們一陣驚呼、尖叫、歡笑……


    過年的味道,愈發地濃烈了!


    有幾位老漢,抱了三弦、二胡、笙,搖著銅鈴鐺,坐在院牆外的石凳上,搖著頭,晃著身,悠哉樂哉地唱著曲兒,引得圍觀百姓,聚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既把世情疏,感謝君恩厚,臣怕飲的是黃封禦酒。竹杖芒鞋任意留,揀溪山好處追遊。就著這曉雲收,冷落了深秋,飲遍金山舟滿月。那其間潮來的正愁,船開在當溜,臥吹簫管到揚州……”


    曲兒的基調,確是疏淡悲戚了些,但老漢們唱得樂嗬,旁人也聽得樂嗬,無人去計較,老漢們豁牙的嘴巴裏,究竟唱出的是些啥詞,隻覺得好聽便成……


    高雄彪領著陳叫山、吳先生,恰好經過曲兒攤攤前,高雄彪便板了臉,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大聲說,“幾位老叔,整的這都是啥詞兒啊?陳芝麻爛絮套嘛,黴味兒都傳出來了,還唱?”


    那幾位老漢便住了口,一位扯二胡的老漢便說,“堡主,沒人給咱寫新詞兒,啥詞再新,唱幾年,也就舊了嘛……”


    另一位彈三弦的老漢,也笑著說,“堡主,要麽我們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那段咋樣?”


    “嘿,還越整越邪乎了哩?”高雄彪走過去,翻著老漢們的唱詞小本,邊翻邊說,“半大娃娃女女都在聽哩,你們整這些豔詞,逗惹人嘛……”


    高雄彪放下唱詞小本,對吳先生說,“吳兄,你學富五車哩,肚子裏文墨多,見識多,北平城的文化場子都鎮得住,你給整幾首新詞咋樣?”


    聽見高雄彪這般說,陳叫山便曉得了:那天除夕酒筵上,高雄彪和吳先生看來諞傳諞得深啊,兩個意氣相投、誌向相近的人,一旦諞得深了,聊得透了,便自有了相見恨晚之意!


    吳先生連連擺手,“高堡主繆讚了,我這破鑼嗓子,五音不全,哪敢造次作詞,在幾位老先生麵前獻醜?”


    吳先生這不客套不打緊,一客套,幾位老漢卻一齊懇求起來了,在他們看來,高堡主能讚賞的人,又是從北平城來的,怎會沒有金剛鑽呢?


    “吳先生,吳先生,你嘴角隨便捋點涎水,都夠我們撐船哩!你就給整幾首嘛……”


    “是啊是啊,我們這些鄉野村夫,眼窩子淺得很,你給整幾首新詞,我們以後就有的唱了嘛……”


    吳先生推辭不過,想到此番受高雄彪熱情相邀,來高家堡做客,果真如陳叫山所說,兩個肩膀抬個頭,啥禮物也沒帶,倒不如弄幾首新詞,權作是奉於高家堡的新年禮物吧!


    “嗬,恭敬不如從命!”吳先生朝眾人拱手道,“可否將那唱詞本,給我學習學習?”


    高雄彪將唱詞小本遞給吳先生,吳先生仔細翻看了起來,見內中唱詞多為常見詞牌,間或有七律、七絕、元曲,以及韻文律語,有的是照搬古人原文,有的是略作了改動,而有的,則完全是依著格律、平仄新寫的……


    看了一陣,吳先生大許心中已有數,便從身上掏出了一支鋼筆,擰了筆帽,將筆帽套在筆杆上端,蹲在石凳前,略略皺眉沉思,提筆在唱詞小本上寫了起來


    路絕塵埃映紅燈


    胸吞雲夢盡從容


    想當逸氣兆江湖


    更得新歲絲竹聲


    高名業已照**


    群賢畢會天同功


    四海蒼生待寧時


    弄舟激浪破萬空


    吳先生寫完一首七律,兀自誦讀起來,聲畢,眾人齊聲叫好!


    高雄彪拿過唱詞小本,反複欣賞吳先生書寫的詩句,尤其看到“高名業已照**,群賢畢會天同功”時,唇角浮起笑意,曉得這是吳先生對於自己的恭頌與鞭策,而這詩句,拿捏妥當,心受之,更覺豪邁!


    而落尾兩句“四海蒼生待寧時,弄舟激浪破萬空”,暗暗之中,與自己設計的大船社火,以及多年來心中湧蕩的一股股豪情,兩相契合,融匯於一了……


    “吳兄,好詩,好句,好才情啊!”高雄彪拱手道讚,而後說,“再來,再來,吳兄多來幾首,多來幾首嘛!”


    於是,吳先生一鼓作氣,落筆如飛,又寫下了一篇《鷓鴣天》,一篇《八聲甘州》,一篇《蝶戀花》,一篇《卜算子》……


    夜色愈重,盡管有人手執燈籠為吳先生照亮,但蹲於石凳前寫字,也已顯得有模糊之感,高雄彪便將手一揮,“幾位老叔,回頭好好練練,爭取把吳先生這些新詞,唱得滾瓜爛熟啊!”


    高雄彪和陳叫山、吳先生,繼續並肩朝前走,走南街窄巷,過了石拱橋,陳叫山聽見了前方傳來的朗朗誦讀聲,曉得那是高家堡幼悟院的孩子們在朗誦,於是便伸手,“吳先生,我們到前麵幼悟院去看看……”


    幼悟院裏的兩位洋文先生,正在為娃娃們排演新年節目。


    上回陳叫山來幼悟院時,恰巧趕上娃娃們都已散學,現在再來,卻看見滿屋皆是娃娃:他們有的腰上纏著紅綢帶,三五人一群,扭著高家堡自創的秧歌舞,紅綢帶有些長,個別娃娃的個子卻矮,手抓紅綢帶揮舞之間,要麽撩到了同伴眼睛上,要麽自己的腳踩到了紅綢帶,又連忙地跳,看得高雄彪和陳叫山、吳先生笑意一臉……


    “孩子們,我們向客人們,道一聲新年祝福!”一位洋文先生拍著巴掌,大聲喊著。


    所有的娃娃皆停止了舞蹈,齊刷刷地站成了方陣,齊聲地說著


    “happyoyou……goodhealthtoyou……”


    娃娃們說得極為認真,稚氣的眸子中,充滿著淡淡的羞怯之光,但唇角又有那種極認真、極專注的東西,個別的男娃娃看見高雄彪在場,為了引起高雄彪的注意,聲調很高,扯著嗓子在喊,小臉便通紅一片,像熟透了的蘋果……


    陳叫山自然聽不懂娃娃說的洋文,但大許曉得他們的心意之所在,微笑著,衝他們連連點頭、揮手……


    吳先生是懂得洋文的,極為驚訝,朝前稍稍走了一步,手臂微微張開,臉上的笑凝固著,嘴巴略略張開,就此不動,好似在等著娃娃們過來,好好給他們一個擁抱,也好似完全被孩子們稚氣的語調,陶醉了,沉浸於其中,忘了自我……


    “嗯,不錯不錯,有模有樣的……”高雄彪盡管聽不懂洋文,但覺著娃娃說得很齊整,人人都開了口,沒有那種悶頭不吭聲的,沒有那種膽怯地嘟嘟囔囔,聲音若蚊子叫的,便覺著洋文先生教得好,便又說,“來來來,還有啥節目,再整幾個!”


    兩位洋文先生便和幾個稍大一點的女娃娃,湊在講台前商量著,他們很明白:高堡主此番領著兩位客人來幼悟院,顯然是來考察他們的教學水平的,他們得讓娃娃們拿出最好的節目來,體現出最高的水準來,不可有大的失誤……


    那邊還正商量著,卻有一位胖墩墩的男娃娃,把腰上的紅綢帶解了,慢騰騰地走到高雄彪跟前,將袖子一挽,“高堡主,我要給你練拳!”


    “愣娃,喊啥高堡主?叫叔……”高雄彪將眼睛一瞪,那胖墩墩的男娃便改了口,“高叔,我現在練了拳了,我給你打幾套,算不算新節目呢?”


    陳叫山和吳先生,都覺著這男娃娃煞是可愛,且又有勇氣,陳叫山便捧住了男娃娃的臉蛋,“你幾歲了?”


    男娃娃說,“我叫高如虎,我馬上就六歲了哩……”


    “好啊好啊,如虎,你就給我們打幾套新拳吧!”吳先生蹲下身子,幫著高如虎挽高了袖子,一臉歡喜的期待……


    “嘿嘿哈哈哈哈嘿嘿……”


    高如虎身子很胖,打拳的姿勢,沒有那麽舒展,但他拳出腳踢,極為專注,每列一招式,便嘴裏吼喊著,自己為自己鼓勁,圓鼓鼓的肚皮,便隨著他的吼喊,一高一低地動著……


    “高叔,我的拳咋樣?”


    高如虎打完了拳,一臉自信得意,仰著腦袋問高雄彪。


    高雄彪樂嗬嗬地看著高如虎,本想伸手去捏高如虎褲襠裏的牛牛,手伸了半截,兀自停住了,意識到還有許多女娃娃在場哩,便改為摸高如虎的肚皮,“拳是好拳,就是這身上的膘肉多了點兒,最起碼練下去三五斤才好哩……”


    這時,兩位先生同娃娃們商量好了,一位先生便走過來說,“高堡主,我們來個大合唱吧!”


    高雄彪轉頭看了看陳叫山和吳先生,陳叫山和吳先生便點了點頭,高雄彪說,“好,那就來大合唱!”說著,高雄彪轉身對嬉鬧的娃娃們,大聲喊,“都要好好唱,誰要嘴裏嚼虱子,我就踹誰屁股噢……”


    教室裏頓時傳來了悠揚的歌聲,高雄彪、陳叫山、吳先生皆熟悉這曲子,便輕輕地拍著巴掌,一下下地搖擺身子,和著娃娃們的歌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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