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坪距離秦家溝,不到二十裏,鶴腿峽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兒,自是傳到了秦家溝……


    秦效禮的大哥秦效仁,在爛灘廟塑佛,遇見了幾位木耳販子,其中一人認得秦效仁,說了鶴腿峽鬧出的大響動,並說是一夥督軍府的人,送樂州盧家的陳叫山,半道上遭遇了日本人的伏擊……


    秦效仁當時眼皮便跳了幾下,胸口覺著悶,朝鶴腿峽走,剛走到青彪梁子,程曜發派出的人,便與秦效仁相遇了……


    程曜發之前和陳叫山商量過,要這些報喪的人,在沒有尋見秦效仁之前,嘴巴不要亂說,畢竟,秦老漢年紀大了,怕聽見這般噩耗,身體吃不消……


    豈料,秦效仁聞聽了兄弟犧牲的事兒,悲傷之餘,卻淡淡說,“我爹那頭,我去說……你們回去好好把我兄弟守著……我兄弟……我兄弟終究要入秦家祖墳的……”


    吳先生正在屋裏跟陳叫山,提說為亡故人置辦後事的問題,秦效仁卻趕來了……


    秦效仁黑瘦黑瘦的,個頭與秦效禮相仿,顴骨極高,手指粗大,陳叫山一見到秦效仁,依照江湖兄弟之禮,便要雙膝跪地請哀,秦效仁一下將陳叫山扶住了,連連搖頭擺手,“陳隊長,別,別這樣……”


    陳叫山心裏難受至極,跪不讓跪,其餘的話,也便不知如何來說了……被秦效仁扶起之一瞬,隻說了句,“秦大哥,我……”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人死不能複生。。шшш.shuhāhā。


    世事不可假設……


    想當初前往西京,途徑秦家溝,遭遇大雪,為避雪尋人家,陳叫山一行人,住進了秦家,受秦老漢熱情招待,一番熱聊,對秦家五兄弟,仁義禮智信,陳叫山印象尤為深刻……


    世事偏偏存有湊巧陳叫山前去濟源盛討債,陳掌櫃飛揚跋扈,陳叫山看不慣,教訓了濟源盛一夥人。翌日,卻引得秦效禮前來,最終竟鬧得陳叫山入獄……


    為救陳叫山出獄,駱幫主帶衛隊四兄弟,折返秦家溝,尋到了秦效仁,並知曉了秦家五兄弟,已有三兄弟故去……


    在與秦效禮接觸過程中,陳叫山逐漸理解了許多秦效禮是一位理智於極致,冷酷於極致的情癡,因於一場情殤,以理智與冷酷,又傷了另一姑娘的心,舊殤未卻,又添新殤,心中所積,自便愈重……


    同時,秦效禮的理智與冷酷背後,卻又是一麵俠義熱血,直麵生死,心屬疆場。但因為對韓督軍有救命之恩,被韓督軍安排在自己身邊,不必將腦袋拎在手上,四處奔走打仗……


    烽煙戰火的歲月,或許是消解秦效禮心頭情殤的最好良藥,甚或是,但求一死,不負忠義,未虛此生,但求來世……


    然而所謂的榮華富貴,安逸平穩,生生將秦效禮心中的深念,一再地煎熬著,似乎感覺自己蹉跎歲月,行屍走肉了一般……在對待陳掌櫃的問題上,在處理陳叫山的態度上,在對抗日本人的狂怒中,秦效禮或有克製,或有糾結,或有迷惘,但從不迷惘的一顆欲掙脫了榮華牢籠,壯烈殉國的悲壯雄心,猶然未停……


    而今,秦效禮靜靜地躺下了,無須克製,不再糾結,更不迷惘,完全罔顧了情殤……而這一切,因於日本人,不為疆場事,猶勝疆場事秦效禮走了,這是他最好的歸宿方式麽?


    秦效仁去岩洞看了看秦效禮,及秦效禮身邊的十位士兵,回到程家客廳,坐定後,說,“我兄弟還是入秦家祖墳哩,這事兒,我瞞不了我爹,照直說了……”


    這時,程曜發請來的陰陽法師到了,陰陽法師便參與進話題裏,說,“來前,情況我都曉得了,我的意思是這……秦排長歸入祖墳,秦排長手底下那十個當兵的兄弟,就葬在陽鬆坡……”


    陰陽法師說到這裏,轉頭看了看程曜發和楊秘書,程曜發便又征詢楊秘書的意見,楊秘書點了點頭……


    “還有駱老前輩和那位七慶兄弟,按陰陽法道來說,得為他們招魂哩……”陰陽法師又看向了陳叫山,“魂飛魄散,歸聚不齊,肉身再相合,也是徒勞的嘛……”


    陳叫山點頭說好,盧芸鳳也說好……


    見陳叫山和盧芸鳳皆點了頭,程曜發便問陰陽法師,“招魂我曉得,需要我們籌備些啥?”


    陰陽法師卻忽然不吭聲了,手指頭在袖管裏,一彈一撥,而後,又抓起茶幾上的熱茶,連連吹著熱氣,卻不開口……


    程曜發一下明白了招魂這種幽冥之事,其籌備物品之多少,程序儀式之繁簡,完全取決於主家的態度和財力。若是進行得徹底些,各類物品便要齊備,相關程式亦就多,給陰陽法師的“拭手錢”,自也就高了……


    雖然亡故之人,並非望山坪人,與程曜發也不沾親帶故,但程曜發曉得,事情是出在鶴腿峽的,望山坪的地方上,且出於對陳叫山的一片敬重之情,如今這話,自己必須要說,且要說得及時,不可延遲……


    “法師不必多想,照著最好的來……”程曜發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在這望山坪,我程曜發經見的事情多了,隻要我程曜發能辦到的,絕對不失誤……”


    陳叫山此時明白了過來,便也說,“為我駱叔和七慶兄弟招魂,我陳叫山感激無盡,怎麽做最好,就怎麽做……”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循聲看去,見韓督軍一身白衣白褲,領著二三十人,皆是白衣白褲……


    韓督軍跳下馬來,大步前走,秦效仁迎上前去,依照禮儀,是秦效仁要為韓督軍請哀的,可秦效禮腿剛一彎,還未跪下來,韓督軍一把扶住了秦效仁……


    秦效仁與秦效禮生得眉眼相近,不過秦效禮白淨一些,秦效仁黑一些罷了,因而韓督軍一眼望去,便知趕來這位,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大哥!


    韓督軍扶住了秦效仁,要給秦效仁行雙膝跪地請哀之禮,秦效仁連忙拉住韓督軍的袖子,“督軍,使不得,使不……”


    韓督軍騰出一隻手,一揮,身後上來兩人,硬硬將秦效仁架住了,秦效仁明白了韓督軍反倒非要給自己行請哀之禮,連忙掙脫,但兩位身穿白服的士兵,身高體壯,秦效仁如何能掙脫?


    韓督軍“噗通”一下,雙膝跪地,跪在秦效仁腳前,先一拱手,便將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磕下去是快,再抬起,卻是緩緩慢慢,待完全抬平了頭,已是滿臉熱淚……


    “秦大哥,我韓某人對不住秦家呀……”韓督軍身為一省之最高長官,而今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無論如何,顯得有諸般不妥,程曜發見這般情景,便要上前勸阻韓督軍,卻被陳叫山一把拉住了……


    陳叫山很明白,此時此刻,韓督軍並非什麽長官,也不代表什麽軍方,他是大哥,為著兄弟,盡表痛失好兄弟的悲意……


    “我欠效禮一條命,我欠效禮一條命啊!”韓督軍再一磕頭,揚起頭來,拱手抱拳,仰麵望天,“老天爺啊,你怎麽不把我納了去?效禮兄弟,我的好兄弟,你怎這麽狠心,哥哥未報救命之恩,你怎就走了?你讓哥哥還有什麽臉麵,在這世上活下去?效禮,我的好兄弟呀……”


    韓督軍領來的士兵們,見韓督軍再次磕頭時,震得土地“嘭嘭”響,前額上已有了血印子,便趕緊過來拉韓督軍……


    韓督軍被拉了起來,卻仍情緒激動,竟抬手扇自己的耳光,“我失策,我無能啊……”


    在陳叫山以為,所謂失策,其實是秦效禮沒有聽從韓督軍的意見,沒有帶上足夠的人手,沒有帶上重武器……


    所謂無能,是因為沒有尋到中田靜機,又受到上峰命令等等因素的掣肘和製約,無法痛下殺手,將天葵社夷為平地,為好兄弟一報喪身之仇,無可奈何矣,無可奈何矣,又能如何?


    可是,可是啊,這一切,這一切,又都與自己存著聯係……


    陳叫山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韓督軍的手臂,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此一刻,看見平素大大咧咧,豁達達觀,威武雄強的韓督軍,哭成了這般模樣,陳叫山也熱淚長流,話到嘴邊,卻又簡化了,不曉得說太多了,“韓督軍,節哀……”


    待韓督軍情緒平複之後,眾人又在程家客廳裏,商討起關於招魂一事來……


    “既然大家都這麽說了,那我就說說這招魂所備的東西……”陰陽法師吸了下鼻子,“白綾九丈九,紅布九丈九,紅蠟白蠟各九十九根,九年以上的老酒九大壇,白瓷碗九十九個,粗香九根,細香九十九根,火紙九十九張,再需空版黃符九十九張,黃白兩色紙錢九十九枚,黃裱九十九遝……”


    陰陽法師一口氣說完,見無論是程曜發,還是陳叫山、盧芸鳳,或是秦效仁、韓督軍,皆是一臉定定,並無驚訝,或是咂舌為難之表情,便兀自摸了摸鬢角,又說,“兩位亡故人,一人是這麽多……”


    韓督軍聽明白了,一拍大腿,“給我效禮兄弟也招一招魂,不管多大開銷,我韓某人一定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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