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猶在交談著,或問或答,聲高聲低……


    陳叫山兀自陷入幽思中,神遊無極,全然忘記身處何地,周遭人事人語,直到秦效禮拍了下陳叫山的胳膊,“陳兄,想什麽?”


    似如從一片混沌中,決然而掙出,思遊頓時嘎然,陳叫山整個人複蘇過來……


    “對了,亮頭大哥,坊子西頭那個大土塬是咋回事兒?”陳叫山問,“起先我跟秦排長到那頭方便,看土塬上有手電光在照哩……”


    亮頭用指甲撓了撓鬢角,青亮亮的頭皮上,輝映著一抹青光,“那兒呀……那是人家在修廟建寺呢!”


    秦效禮現在曉得:陳叫山方才神遊若無魂,定是思謀著事兒呢……


    “哦,修廟?修啥廟?”秦效禮便問,“什麽人在修廟?”


    “土塬那地方,邪性得很,老早時候是亂葬墳……”


    亮頭說,常家坊子這地方,基本都是一溜平,獨獨在西頭,拱起了一個大土塬。不曉得啥時候起,一些破落家戶死了人,覺著哪怕一棺之地,終究也占莊稼嘛,就將墳塚建到了土塬上,此風日盛,經年累月,那地方就充滿了一股子邪性味兒……


    也有好事膽大者,並不為懼,曾想著到土塬上去,墾出那麽三分半畝地,種點兒時令小果,淡口小菜啥的。


    最初去的幾人,用鋤頭在塬上刨啊刨,不定啥時候,就刨出一截朽骨來,天曉得是人是獸的骨頭,也不在意,丟於一側,繼續刨地……


    直到有人刨出了白森森、灰簌簌的天靈蓋骨頭,傻瓜也曉得嘛,那是人的頭蓋骨,登時嚇壞了!疾步離了塬上,回家後連呼邪性,後,竟瘋魔起來,滿嘴胡言亂語,神啊,鬼啊,仙啊,魔啊的,不消兩年,人竟團縮一團,似尚不會走路的嬰孩,瘦得皮包骨頭,一命永休了……


    常家坊子的人,知聞這些邪性舊事,別處的人,卻並不知聞,甚至,有人縱是知聞了,亦不屑,不信,說那是常家坊子的人編鬼話哩!


    此般邪性事兒,傳播久了,廣了,便有別處的人,操上鐵鍬、鐮刀、钁頭等物,到土塬去探摸察看。他們自是認為:愈是鬧傳得邪性之地,必定有寶貝哩!有洋人去昭陵,不就把六駿石刻中的“颯露紫”和“拳毛”,偷偷摸摸給拾掇了麽?早年間,一夥匪兵去乾陵,挖陵掘土,一番折騰,隻掏了些尿僵石,震得鋤頭火星四飛,那也是不得其法,沒有尋到傳說中的墓門嘛!


    這些人趁黑去了土塬,黑燈瞎火摸騰一陣,啥都沒有,倒是有人被蛇纏了腿,甩都甩不脫,使勁去拽,被蛇咬了,疼得喊娘哭爹,魂丟了大半,魄亦飛散了……


    有風的夜,遠遠朝土塬望去,時時可見遊移不定的怪影,白亮亮的,陰森森的,輕飄飄,軟乎乎,像一張白紙,像一團白霧,又像西洋鏡裏頭的人影……此事愈傳愈廣,再就沒人打土塬的主意了。


    慢說是黑夜,便是大白天,人們亦不上塬去,惟恐邪性怪異,沾了身,掠了魂,連命都搭進去了……


    今年遭遇大年饉,常家坊子十戶九不全,人死多了,便朝土塬周遭或埋或拋,一時間,邪性愈重,令人生懼,便是白花花太陽底下站著,望著土塬,身上也起一層小疙瘩……


    約莫在今年清明前後,常家坊子來了一夥華僑,說一口帶洋味兒的中國話,在常家坊子一帶走動。


    這夥華僑說,他們由海外而來,回國後祭拜了黃帝陵,祭拜了秦陵,在泰山之巔,頌了宏願,要為黎民百姓,消解愁苦,為天地社稷,做力所能及的善事。


    這夥人並非耍嘴皮子的把式,每到一家,皆拎著人情哩,或西式糕點,或糖果,或是洋緞子。


    老人吃糕點,吃得香渣跌滿胡須,小孩兒著糖果,甜得成了笑彌勒,女人們將洋緞子,在身上比劃披試,歡喜得滿麵呈柿色。


    這夥華僑聽聞了土塬之邪性,說既有邪性的東西,必有鎮邪的東西,倘是在土塬上修廟建寺,塑了神佛,待建成之後,邪性之氣被鎮,香火一起,人人朝拜,千踩萬踏,人氣日盛,人氣便可勝了邪褻之氣,如此,亦算是常家坊子一大幸事……


    有鄉親便問,那敢情好哩,我們能幫你們些啥?


    這夥人說,修廟建寺是長期的活兒,未建造好之前,鄉親們不要上塬去,免得邪褻上身,反倒有違此事之初衷。等到完全弄好了,大家再去朝拜,便無須擔心了。除此,為了不必要的麻煩事兒,鄉親們不要逢人亂說,不要將其亂傳亂播,因為,這樣一個浩大工程,需要的人力物力財力,相當巨大,若是知道的人一多,難保有心術不正者,來塬上幹擾修廟,圖謀財物,那樣一來,就破壞了大計……


    陳叫山聽到這裏,心下在說現在雖不能完全確認,自己之前的諸多推測判斷,但大致脈絡是不錯的!這夥所謂的華僑,十之**,便是日本人,他們依憑自己長的與中國人極為相近,又能說中國話,幾將常家坊子的鄉親們忽悠了過去。


    所謂的修廟建寺,不過是看中了西頭土塬之前的邪性之傳說,常人不敢上塬,避之不及,正可為他們從事諸多秘密工作,提供了得天獨厚之保密保障……


    秦效禮此時也眉頭緊鎖,陷入思索之中……


    “這幫子華僑,真是不食言,說幹就幹了……”亮頭說,“今年年饉最凶的時候,這幫子人上了塬,一直就在塬上幹……”


    夜,有些深了,屋內有些冷意逼人,亮頭說到這裏,便去外麵抱柴火,另外幾位鄉親,也跟著去抱,在屋裏的地炕裏生了一堆大火,眾人圍著火堆,烤火諞傳,鄉親們便紛紛道說了這夥華僑的仁義來了


    “人家硬氣得很,說不要我們插手,就不要我們插手……從別處運了磚頭瓦塊,用拉拉車運過來,人家一塊塊搬,我們隻遠遠看,人家也不急,哪怕弄到半夜……”


    “是哩,上個月,人家從城裏運了一大箱東西,裝在馬車上,剛巧趕上大雨了,馬車陷在一個泥窩裏,好家夥,那人死命抽鞭子,三匹馬一個勁兒地掙,雨下得跟井繩似的……我趕巧給娃到城裏看病,想著去推一把,人家不讓,隻讓我趕緊走……第二天晌午,人家來我家了,給娃帶了些西洋藥片片,娃吃了,到天擦黑,人就有勁了,直喊肚子餓了,想吃飯哩……”


    “你還別說,這些華僑,事情想得周到哩……上回有幾個盜墓賊,盯上土塬了,夜裏摸過去,還沒過鐵絲網,你們猜咋,塬上的狼狗就撲出來了,該,屁股上的肉都被咬爛了……”


    “我看見過那大金佛,氣派得很,溜金溜金的,一輛大汽車運過來,油氈裹好幾層,光亮個底座,黃燦燦的,看得人睜不開眼睛哩……”


    “人家那些洋玩意兒,到底厲害呢!大杠子,大鐵鏈,搭幫上一撬,一拽,顫悠悠地,甭管多重多輕,一準就從汽車上卸下去了……”


    “耶,你是叫花子肚裏擱不住四兩油,咋,見著稀奇了?人家以前說過,盡量不破壞土塬,曉得土塬下頭埋著先人屍骨哩,大汽車從來就不上去,隻到塬跟前……”


    陳叫山咬著下嘴唇,反複地咬,咬得唇上一道白,一道黃,在火光撲閃下,凝眉悉聽,並不時地隨著鄉親們的談話,或笑笑,或點點頭,而後問,“那塬上有多少人呢?”


    亮頭手裏拿著一截硬柴,在膝蓋上一擔,“哢嚓”一聲折為兩截,木柴的細筋尚未全斷,便在手裏轉著圈地擰,“這個真沒準數,興許十來人,興許幾個人,興許更多,更少……人家辦人家的事兒,咱幫不上啥忙,也就不去鬧夥人家了……”


    秦效禮手裏拿一小棍兒,挑撥著火堆的木灰,籲了一口氣,吹得零星星的木灰,悠悠飄飛起來,“我就說嘛,這麽久時間了,城裏頭的人,大多都不曉得你們常家坊子,還有這樣的事情……”


    “可不就是嘛……”一位鄉親轉頭看秦效禮和陳叫山,說,“如今世道不太平,人心不古嘍,少一人曉得,少一些麻纏事兒……”


    亮頭烤了一陣火,腦門上冒起了汗,紅紅亮亮的,用手抹了一把,在膝蓋上蹭了一下,甩甩手,“不曉得的人,盡是不曉得的,盜墓賊們可就神哩,你不想讓人家曉得,人家還偏就曉得了……”


    秦效禮將手裏的小棍兒,朝火裏一丟,拍拍手,身子朝後靠去,“我們懷疑這夥人……”


    陳叫山聽見秦效禮這般說,定要提說日本人了,目今之情況來看,時機不當,若是硬生生地說出來,常家坊子這夥鄉親,沒準反倒懷疑我們居心叵測呢!


    陳叫山便趕緊打斷了秦效禮的話,“我們懷疑這夥人會不會也是盜墓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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