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陳叫山頭一回見二小姐盧芸香,從她散披著的頭發,趿著的鞋,係得歪歪斜斜的對襟盤紐,一扭一擺的走路姿勢,哼著的不著調的曲兒,便感覺她有些異常,與尋常女子大不一樣。待第二回敲門時相遇,見她呆滯空洞的眼神,莫名其妙的尖叫,則愈加確認了之前判斷。


    堂堂盧家二小姐,何故如此瘋癲,如何這般令人費解?


    倘說盧家大院,若一幅華美絕倫的織錦,二小姐之存在,便似掩映於華美之間,混雜著的一處毛刺兒,一點汙漬,甚或,一個小破洞,令人疑惑,又覺唏噓……


    如今,二小姐又出現在陳叫山麵前,隔著三丈遠,眼睛似木雕石刻一般,定定望著陳叫山……


    陳叫山就此站住,與她保持著距離,既不前進半步,也未後退,或者轉身而走。


    牆根下有半截苞穀芯子,二小姐忽然蹲下身子,一把抓起苞穀芯子,朝陳叫山丟來,陳叫山伸手一接,將苞穀芯子握在了手中。


    不待陳叫山說話,二小姐忽然朝陳叫山大步走過來,大喊著,“打死宅虎,讓你打死宅虎……”


    陳叫山正猶豫著是要躲開,還是控製住她,將她送回住處……忽見二小姐身後,急匆匆跑出來一個老媽子,踉踉蹌蹌幾步,趕上了二小姐,將其拉住,“二小姐,咋又跑?走,跟我回屋去……”


    二小姐怒目圓睜,抬起一手,指著陳叫山,“打死宅虎,你打死宅虎!”任是老媽子怎麽拉拽,就是不走,身子左擺右擰,反把老媽子晃得幾欲摔跤……


    “二小姐,這又咋了?”陳叫山一回頭,見寶子從他身後跑過來,幾步過去架住二小姐,“二小姐,你這又咋了?”


    二小姐不再喊叫,隻用手指著陳叫山,寶子順她所指看過來,見陳叫山懷裏鼓囊囊的,便厲聲問,“懷裏裝啥?拿出來……好啊,盧家給你看病,你竟敢偷盧家的東西……快,拿出來!”


    陳叫山搖頭笑笑,從懷裏取出荷葉包,翻開,亮出裏邊包著的大母雞。


    “難怪你賊不溜溜的……”寶子冷笑一聲,“原來偷雞吃啊!”說著,一步邁過來,要奪陳叫山手裏的大母雞,陳叫山胳膊輕靈一抖,從寶子腋下一掏,手腕再一回鉤,大母雞飛起來,落在了陳叫山左手上……寶子一撲空,刹不住步子,差點一頭戳地……


    寶子有一身蠻力,在盧家是出了名的。別人挑水用中號木桶,他挑大號木桶,冬天挑水,他嫌手冷,挑水時,兩手抄在袖筒裏,都不用扶扁擔,照樣走得穩穩當當,點滴不灑。臘月劈柴禾,遇到那種僵木疙瘩,別人用大板斧,還得兩手握著劈,方能劈開,可他隻用一把小斧子,單手一掄,斧到木開……


    一身蠻力的寶子,原本不把陳叫山瞧在眼裏,可剛剛這一下,令他出了個大洋相,一怒,便轉身又是一斜拳,缽子般大小的拳頭,攥得死緊,挾著風動,朝陳叫山的脖子上揮來……


    陳叫山不移不動,右手直接迎了上去,在寶子的拳頭抵達時,忽而一轉腕,反纏住寶子的拳頭,胳膊肘一擰,又是一纏,直將寶子拉得快要撲倒在地……陳叫山為了顧及寶子的麵子,見他即將摔倒時,用胳膊肘朝他肩頭一接,穩住他的身形……


    這一連串動作,猶如草聖潑墨,水蛇遊波,疾似電,柔似麵,令寶子感覺做了個長夢一般,夢一醒,腦袋就越發暈乎了……


    此一番,寶子領教了厲害,心中暗叫不好:難怪徒手殺宅虎,打贏張鐵拳、劉神腿,敢接小山王高雄彪的戰書,看來真不是吹出來的……但寶子素來蠻橫慣了,如今若是露了怯,服了軟,況且又是在二小姐和吳媽眼皮子底下,日後哪還有臉在盧家逞英雄?便趁著陳叫山扶他之際,環腰抱住陳叫山,抱得死死的,並趁勢用頭朝陳叫山腰間猛撞……


    陳叫山見寶子這般潑皮,眉頭一皺,牙根一咬,正準備一個鐵肘下砸,將寶子砸開,但忽又轉念,自己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呢?便將胳膊伸直,輕輕拍打寶子脊背,示意他放手。


    寶子的頭一下下朝陳叫山腰上撞,陳叫山使出一招“申巧拳”中的“借藤摘桃”,直將腰腹借力而化,隨著寶子的撞來方向,不斷反拆其勁,不斷化其頑力……寶子腦袋扭得酸痛,但感覺根本就撞不實在,越急,越撞不穩當,幾下下來,累得一腦門子汗水……為了掩飾自己的劣勢,便開口大喊了起來——“偷東西啦,陳叫山偷東西啦……”


    大頭和二虎聞聲趕了過來,見寶子這般模樣,心下先是一驚:一直聽聞陳叫山功夫厲害,總不大信,但現在這架勢,任是傻子都看得出來了——寶子大口喘氣,滿頭是汗,狼狽不堪,陳叫山仰頭挺腰,從容淡然……連這蠻牛寶子,都被陳叫山耍得團團轉,有脾氣都發不出來,看來這個陳叫山,還真是不簡單哩……


    “陳叫山偷東西啦,陳叫山偷東西啦……”寶子聽見有人來了,愈發喊得聲音大,兩臂越是抱得緊了!


    吳媽看著這架勢,知道勸誰都沒用,沒人會聽她這麽一個老媽子的話,便拉著怔怔的二小姐,“二小姐,咱走,咱回屋……”二小姐許是被寶子那睜得牛卵一般大的眼睛,給嚇著了,許是被奔跑過來的大頭和二虎給驚著了,聽見吳媽這麽說,便順了吳媽,跟吳媽走了……


    大頭趕過來去掰寶子的手,“寶子哥,寶子哥,有啥話,咱鬆開說,鬆開說……”二虎則直接抱住寶子,就像寶子抱陳叫山那樣,使勁一拽,將寶子拽開了……寶子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地上,還是高喊,“偷東西,陳叫山偷咱盧家的東西……“


    這條巷道裏,呼啦啦一下湧來許多人,布衣房的丫鬟、老媽子,雜役家丁,船幫的兄弟……全都湧過來了,但眾人皆是遠站著,並不靠近……接著,侯今春,駱幫主,譚師爺,楊翰傑,二太太,四小姐,都聞聲趕過來了……


    “嚷嚷啥?都嚷嚷啥哩?”眾人紛紛轉頭,見老爺兩手背於身後,踱著八字慢步過來了。


    寶子見著老爺,兩手一撐地,站起身來,指著陳叫山鼻子,“老爺,他偷吃雞……”


    眾人其實都看明白了——陳叫山大病初愈,定是夥房受了夫人的指示,為陳叫山燉了母雞補身子,陳叫山舍不得一個人吃,興許要與別人一同分享……如此,怎會是偷東西呢?


    寶子見老爺臉色嚴肅地朝這邊走來,氣勢愈盛,索性揪住陳叫山的衣領子,“陳叫山,盧家待你不薄,你卻偷盧家的東西,你個賊人……”


    “呯”地一聲響,老爺的巴掌扇在了寶子臉上,寶子一懵,手還未從陳叫山衣領子上鬆開,於是,老爺反手又是一巴掌,“嚷嚷啥?圖你嗓門大哩?誰他娘是賊?”


    寶子捂著臉,腦袋一下清醒過來:對啊,陳叫山怎會是賊呢?


    譚師爺見此情形,朝大家揮揮手,示意大家都散了,於是,眾人便都漸漸散了……巷道裏隻剩下陳叫山、老爺、寶子三個人……


    老爺狠狠地瞪了寶子一眼,“你個沒腦殼的貨,滾——”,寶子捂著臉,衝老爺彎彎腰,灰溜溜走了。


    “老爺,我……”陳叫山將手裏的大母雞,托起來,正欲解釋,老爺朝下壓壓手,“行啦,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了……既然是給你補身子的,你就自己吃嘛,你不吃到肚子裏,豈不是拂了盧家一片心意?”


    陳叫山低著頭,看著荷葉裏的大母雞,用指甲一下下地掐著荷葉幹枯的筋脈,“老爺,全樂州城的人都在吃粥,俺一個人吃這麽大一隻雞,俺吃不下去……”


    老爺輕歎一聲,將手搭在陳叫山肩上,“你倒真是個厚道人……嗯,我們真沒有看錯你!日後為盧家做事情,有啥難事兒,就找我說,我看誰再敢他娘的瞎嚷嚷……”


    “謝謝老爺……”陳叫山將荷葉雞團了一下,深深彎腰,朝老爺致謝!


    老爺拍拍陳叫山的後頸窩,“行了,忙你的去吧,明兒讓夥房再給你弄隻大母雞!”


    陳叫山謝過老爺,大步朝前走去……


    老爺轉過身子,從衣兜裏掏出燈籠獅子頭核桃,在掌心裏盤轉起來,一手背於身後,邁著戲台上的方步,晃著腦袋,抖著褂子,亮聲唱起了一段秦腔——


    彥章打馬上北坡,新墳更比舊墳多。


    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


    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前埋諸葛。


    人生一世莫空過,縱然一死怕什麽?


    陳叫山已拐過了牆角,進入另一巷道,空空無人,耳邊聽著老爺的唱詞,陡然之間,渾身似也充滿無盡力量,手裏的大母雞,仿佛變成了王彥章手裏的一杆鐵槍,揮槍躍馬,披堅執銳……嗓子也癢癢起來,戲癮被調動起來,便也小聲哼唱了起來——


    戰鼓不住響叮咚,嘩啦啦閃上一路兵。


    頭戴金盔和帽頂,四個金甲透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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