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怒視他,“我就要說!”


    沈溪山沉默。


    宋小河繼續道:“你自小便天資不凡,修煉更是比吃飯喝水都簡單,不管走到何處都是眾星環繞,被人捧著的天才,而我不過是自小被父母遺棄,被師父收養的一個小弟子,不管如何修煉都難以追趕上同齡人的腳步,如若不是我有這機遇得了業火紅蓮,或許現在的我,仍然是仙盟裏連月考核都過不了的人。”


    說著,她翻起舊賬:“哦對,你還嘲笑過我愚笨,連月考核都能不合格。”


    沈溪山深吸一口氣,說道:“那些不過都是虛名,什麽天縱奇才,仙門望族,我何曾拿這些東西說過事?若真要比較,你體內不還有龍魂嗎?”


    “誰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魂魄呢?”宋小河道:“我知道我體內有個封印,或許我跟蘇暮臨一樣,被人塞了一縷不屬於我的魂魄在體內。”


    沈溪山道:“隻有獸族靈族才能以體養魂。”


    宋小河沒接話,但那表情看起來十足不信。


    沈溪山的後頸疼得厲害,加上宋小河的態度對他頗有敵意,心中的煩躁越來越盛,幾乎要壓不住。


    他道:“宋小河,我先前的確騙了你,也跟你賠不是,任何補償我都可以做,但我現在必須要恢複共感咒。”


    宋小河下意識拒絕:“我不要。”


    沈溪山心口一悶,還要說話,忽而一陣夜風卷起來,將宋小河的長辮和衣裙撩動。


    下一刻,樹冠上萬千花瓣隨風飄落,在眨眼之間枯竭。


    沈溪山將眸光一抬,看著櫻花樹,有些怔神。


    宋小河看見了如暴雨一般落下的花瓣,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她抬頭望去,就見原本滿枝頭的花在頃刻間全落下了,露出黑色的樹身和光禿禿的枝丫。


    櫻花的花瓣柔軟,一場風就帶走了所有的花朵,宋小河就仰著頭,眼睜睜看著這棵自她五歲起就常開不敗的櫻花從落花到枯萎。


    她一下慌了神,抓著長生燈急急道:“師父,師父!櫻花落了!”


    長生燈沒有任何回應。


    宋小河兩步撲過去,撫摸著疾速枯萎的樹身,“怎麽會這樣?櫻花樹為何突然枯萎了?分明剛才還是好好的啊!”


    她驚惶失措地繞著樹轉了一圈,像是想找出樹枯萎的原因,同時對長生燈喊個不停,喊著喊著就哭起來。


    宋小河在這棵櫻花樹下長大,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


    就好比她從未設想過師父會離開,當日梁檀化作靈光散去的痛苦,再次湧上宋小河的心頭。


    她無力阻止櫻花樹生命的流逝,隻能抱著燈站在樹下,在漫天的櫻花雨中啜泣。


    沈溪山到底還是進了院子,站在宋小河的身邊,低頭看她。


    幾日不曾站得這樣近看她了,沈溪山的目光變得充滿貪婪,像是細細描摹她的眉眼。


    “櫻花樹的壽齡隻有二十到三十年,不管用什麽法術維持它的盛放,到了壽終之時,它一樣會枯萎。”沈溪山輕聲說:“生命是六界中最為尋常,也最為寶貴的東西,走到盡頭時,誰也無法留住。”


    宋小河揉著淚眼說:“但師父說,這棵樹存活了幾百年。”


    沈溪山:“……”


    要說騙,還是梁檀騙宋小河的最多。


    或許現在梁檀死了,變成長生燈時而會亮一下的魂魄,所以宋小河才沒與他計較。


    沈溪山道:“人界沒有存活那麽久的櫻花樹。”


    宋小河哭得抽噎,心裏一陣一陣地痛著,像被鈍刀子刮一樣,難受到要窒息。


    其他的煩心事更是讓她覺得疲憊不堪,她現在不想再跟沈溪山說話了,隻想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那張師父親手給她做的床榻,好好睡一覺。


    明日醒來,或許一切都會變好。


    宋小河眼中都是晶瑩的液體,轉頭看著沈溪山時,眼底的淚被燈盞照亮,顯得一雙紅紅的眼睛澄澈至極。


    她語氣中帶了一絲央求,小聲道:“沈溪山,我知道我笨,有時候你們說的話我聽不懂,你們做的事我也看不明白,高攀不上你那聰明的腦子,你就安心走你的飛升大道,別再與我這種人有牽扯了。”


    她說完就轉身,抱著長生燈勾著頭,回了自己的房間去。


    沈溪山活到現在,還沒聽說過腦子還有高不高攀一說的。


    他盯著宋小河的背影,看她進了屋,熄了燈,周圍都靜下來了,他也沒動彈。


    若說宋小河笨,但她有時候又非常聰明。


    顯然是青璃將她喚去之後說了什麽,沈溪山了解自己的師父,她是神仙,所做的一切都是從人族的利益出發,上回她提出要檢查沈溪山的斷情咒,他就已經意識到師父起了疑心。


    青璃不會直接對宋小河說什麽,她會以溫柔的方式,拐彎抹角地讓宋小河明白她的用意。


    她或許還不明白她和沈溪山的無情道有什麽關係,但她知道,青璃不會無緣無故找上她,說一番讓人似懂非懂的話,然後切斷她與沈溪山之間的共感咒。


    而至於她說了什麽,沈溪山根本都不用猜。


    沈溪山這次沒再追上去。


    他意識到現在就算是找上宋小河,老老實實道歉認錯補償,也都是沒用的。


    因為此刻擋在他麵前的,是他脖子上的禁咒,是無情道,往大了說,可能是整個關乎整個人族氣運的道途。


    沈溪山在原地站了許久,最終轉身離開了滄海峰。


    約莫是知道沈溪山去了滄海峰,青璃次日一大早就把他喊過去派活。


    原本鍾氏的事都不讓他插手了,但青璃見他似乎太閑,一樁樁事又撂在他身上,說是查清楚了當年所有參與謀害梁頌微的人,名單上條例得清清楚楚。


    鍾氏已經落網,但寒天宗尚未開始整頓,於是就由沈溪山帶隊,揣著名單前去抓人。


    沈溪山臨行前又悄悄去了一趟滄海峰。


    遙遙看見宋小河盤著腿,坐在枯萎的櫻花樹,抱著長生燈發呆。


    他頭一次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藏在暗處看了她很久,又對此感到無可奈何,最終忙正事去了,帶著人出了仙盟。


    櫻花樹的枯萎對宋小河的打擊太大了,她變得極為沉默。


    蘇暮臨那晚跑回來之後,用了半宿的時間將地上的花瓣清掃幹淨,整個院子什麽都不剩下。


    其後光禿禿的樹枝也開始無力地彎曲,樹皮掉落。


    宋小河完全變了模樣。


    徹底沒有了笑容不說,她再也不像先前那樣對長生燈沒完沒了地說話了,經常找個地方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雙目怔怔的,有時候忽然就掉了眼淚。


    蘇暮臨想過各種辦法,催動法力想要將櫻花樹複生,或是給宋小河準備一些好吃的,整天陪在她左右說話。


    可是都沒用,宋小河像是現在才真正意識到師父的離去,她將所有痛苦明明白白地擺了出來,整日失魂落魄。


    蘇暮臨曾在酆都鬼蜮的邊界處見過一些死魂,那些死魂有些被魔神吞吃了一半魂魄,有些則是因為一些事故變成殘魂,它們就像現在的宋小河一樣,像是完全沒有思考能力,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蘇暮臨越看越覺得害怕,一方麵不理解為何龍神大人會困在這些凡人的情感之中。


    一方麵又擔憂著急,眼看著宋小河一日比一日消沉,他卻毫無辦法。


    這時候又想起沈溪山了。


    沈溪山總有辦法解決問題,或許他也能解決宋小河心裏的困境。


    隻是他現在不在滄海峰,蘇暮臨也無處去尋他。


    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宋小河從一開始的無精打采到後來越來越嗜睡。


    一天裏她幾乎都在睡覺,每日醒來接近正午,草草吃過一些東西後,又跑去房中睡,蘇暮臨不敢打擾她,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的。


    到了後麵,她的嗜睡的症狀急劇加重,有時候甚至在吃飯時,捧著飯碗就睡過去了,蘇暮臨喊上好幾聲她才會醒。


    然後就是宋小河隨時隨地的睡覺,時而歪在樹下,時而躺在菜邊上。


    這模樣明顯不正常,急得蘇暮臨團團轉,帶宋小河去了一趟仙盟的醫仙閣,卻沒能查出任何問題來。


    宋小河整日沉默,不言不語,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在意,困了就倒頭睡,醒了就找些東西吃,如此持續好幾日。


    直到三月初,鍾氏族人大批從長安遙遙趕來,將仙盟團團圍住,連帶著其他數個門派前往仙盟大殿,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宋小河的頭一個麻煩,就這樣找上門來。


    她先前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殺了寒天宗宗主以及鍾氏家主二人,此舉是當眾觸犯仙盟律法,就算回到仙盟之後青璃將此事攔下,不懲罰宋小河,但不代表沒人追究她的過錯。


    當年害梁頌微之人皆已被審判伏法,鍾氏剩下的人大多都是無辜清白,仙盟不可能因幾人將整個家族定罪,是以此事慢慢收尾之後,他們就迫不及待上門,找仙盟“討公道”了。


    鍾氏家主已死,繼位的當是嫡脈長子,鍾潯之。


    他當時身受重傷在房中休養,昏迷數日,壓根不知發生了那麽大的事,等他醒來時祖父與父親皆喪命宋小河之手,姐姐鍾慕魚以淚洗麵,終日念叨著我錯了,像是得了瘋病。


    仙盟大肆搜查鍾家,抓人審問,鍾潯之這一覺睡醒,鍾家天翻地覆。


    他年紀尚輕,坐上家主之位後,八大長老補齊了空缺在旁輔佐他,轉述此事給他的又都是鍾家人,哪會說一句鍾家的不是,於是故事的經過被添油加醋,將過錯全部歸咎於宋小河的身上,說給了鍾潯之。


    鍾潯之恨意滔天,在眾長老的慫恿下,糾集了其他幾個門派,上門討伐仙盟,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理由很簡單,宋小河殺鍾懿盛二人時換下了仙盟的宗服,那就是代表自己行事,既如此,鍾氏也隻向她個人尋仇。


    仙盟若不交出她,便是存心包庇,此後便無人再信服仙盟。


    人界千百門派本就不服仙盟,若青璃這次壞了規矩,後果可想而知。


    蘇暮臨看見前山站了烏泱泱的鍾家人,打聽了消息,便連滾帶爬地趕回滄海峰,卻看見滄海峰來了個客人。


    宋小河出了院子,站在柵欄邊跟那人說話。


    蘇暮臨認得此人,正是先前在長安總是糾纏著宋小河的鍾潯元,當初從他手裏坑來的三套衣服,蘇暮臨喜歡得很,現在天天換著穿。


    他也是鍾家人,準沒安好心。


    蘇暮臨想著,就偷偷躲在石頭後麵,豎起一隻白絨絨的獸耳,偷聽兩人說話。


    鍾潯元顯然來了有一會兒,跟宋小河打過了招呼,也說明了前山的情況,他道:“如今這境況,仙盟怕是保不了你。”


    宋小河道:“無妨,我本也不想拖累仙盟。”


    鍾潯元就說:“你有所不知,他們這次舉著維護人界仙門的大旗,他們要的根本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那日所釋放的寒冰之力。屆時加入鍾氏的仙門會越來越多,哪怕你離開了仙盟獨自逃走,他們也會聯合起來對你追緝,日後你的處境將會無比危險,麻煩源源不斷,更何況你身邊還有那位能召神雷的蘇少俠。”


    宋小河沉默著,沒應聲。


    那鍾潯元笑了一下,便說:“螳臂難以當車,以你自己之力是無法對抗那些聯合起來的仙門,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小河姑娘能否接受。”


    宋小河問:“什麽?”


    鍾潯元道:“嫁給我,若是你我成親,你自然就成了鍾家人,必然不會再為難你,且有我旁支一脈給你做靠山,鍾學文剛接任家主之位不久,在族中毫無發言權,他便是再恨,也無法再糾集外人對你動手。”


    “當然。”他又說:“前提是你願意傳授鍾氏寒冰之力。”


    “呸!”蘇暮臨暗罵一聲,心說這人到底是出長安的時候沒帶腦子,還是進仙盟之前把腦門掏空了,這種話都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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