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師父慣用的熏香,甜甜的,像熬煮出來的糖汁兒,宋小河每次從師父的窗口路過,或是進他的房中都能聞到。


    這居然是引魂香?


    這味道持續了十多年的時間,伴隨著宋小河從小到大,師父竟然點了那麽多年的引魂香?!


    他想引來的魂魄,究竟是誰?


    隻見一股濃鬱的煙霧在梁檀的周身聚集,環繞著他輕輕飄著,很快他寫完了符紙,輕輕一吹,火苗就在符紙的邊角處燃起。


    梁檀的表情沉靜下來,閉上眼睛,直到符紙在手中燃盡,那裹在他周身的煙霧忽然加快了旋轉速度,如突然卷積的小風渦。


    就看見飛速環繞的煙霧忽而凝聚,而後猛地撲向梁檀,衝入他的體內,隨後所有白煙消失,隻餘下梁檀仍站在香爐前。


    大殿中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場景。


    片刻之後,梁檀緩緩睜開了眼睛。


    鍾昌薪上前兩步,頓了頓,才出口問,“慕魚,可是你?”


    旦見梁檀抬手揖禮,眸光淡無波瀾,語氣平穩道:“在下梁清,字頌微。”


    第77章 日晷神儀(一)


    “符籙之法若追其根源, 往前數個萬年到不了盡頭,此法流傳能夠一直保留下來,足以說明它的厲害之處, 你個笨徒, 不要不知好歹。”


    梁檀揪著宋小河的臉頰, 說了一遍又一遍, “把筆撿起來, 繼續煉符。”


    年幼的宋小河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道:“可是我想學劍。”


    “不行。”梁檀說:“符法多厲害!幾十年前有個符修, 差點就飛升了,乃是我們人界數千年來最為接近天界的一次,你潛心修煉, 假以時日……”


    “我也能飛升嗎?”宋小河問。


    梁檀將宋小河看了又看, 心說這小丫頭有時候在地上跑都能摔個狗吃屎,學東西又慢, 五歲的時候還分不清鞋子怎麽穿,總是將右鞋套在左腳上, 覺得無法昧著良心說話, 於是道:“可能不行, 不過你與那符修天才有一點相似之處。”


    宋小河立即變得高興,問:“哪裏呀?”


    “他是不可多見的天材, 你是不可多見的蠢材。”梁檀哄她:“你看, 也就差了一個字, 差不多的。”


    宋小河聽出這不是好話,癟著嘴不高興, 拉著梁檀的手,用稚嫩的聲音撒嬌, “師父——,你說過天下術法如百花齊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不想學符,你就讓我學劍吧,我對學符不感興趣,就說明我沒有那方麵的天賦……”


    梁檀的神色有一些恍惚,看著宋小河許久都沒說話。


    就在宋小河以為師父不高興時,他卻伸出手慈愛地摸了摸宋小河的腦袋,說:“小河不想學,那便不讓你學了,趕明兒我找把小點的劍給你,你想學什麽便學什麽,雖說你師父我專攻符法,但是劍法我也會兩招,拜到我這樣什麽都會的師父,你就偷著樂吧……”


    多年之前,八歲的宋小河就聽師父提起過那位符修天才,隻是那時的她對符籙並不感興趣,自然沒有追問那位符修天才是何人。


    隻知道師父來來回回也就會那兩招劍法,教會宋小河後,他就再沒管過宋小河的劍術。


    直到今日,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各個門派的佼佼者齊聚一堂,在這如此肅穆的地方,她親眼看見師父點香引魂,引來了幾十年前隕落的天才,對眾人端正揖禮,說:“在下梁清,字頌微。”


    梁頌微,符修道百年不遇的天才,曾憑借一己之力將鍾氏以及寒天宗的地位拔高,於人界問鼎,讓符修的勢力進入鼎盛時期。


    後來卻渡劫失敗,隕落人間。


    距今已有足足三十七年。


    隻是梁頌微隕落之後,人界關於他的傳說不增反減,各種記載他事跡的書籍也莫名消失,提起他的人漸漸減少,消息被一再壓下,導致三十多年後的今日,竟沒有幾人再知道他的姓名事跡。


    是以,當梁檀點燃引魂香,引來了死了三十七年的舊魂時,殿中數位年長者臉色頓時大變。


    鍾氏家主鍾懿盛反應尤其強烈,他豁然起身,聲音洪亮如鍾,喝聲道:“放肆,膽敢在老夫麵前裝神弄鬼!”


    說話的同時,他甩出一張符籙,隻聽驚雷炸響,金光刺目,一道無比強烈的雷法在刹那間迸發而出,猛然朝著梁檀衝去。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隻見金光在大殿中不斷折射,力量在整個殿中膨脹,眾人同時感到恐怖的威壓。


    宋小河也被這股力量衝擊,卻下意識驚叫,“師父!”


    她猛然往前衝,是本能的行為,想要追上雷光保護師父。


    情況緊急,沈溪山隻能緊攥著她的手腕,祭金光護體,將那股迅猛的威壓格擋。


    隻是這雷法實在凶猛,梁檀若是正麵被擊中,必死無疑。


    那一瞬間,沈溪山想的不是梁檀的死,而是梁檀死後的宋小河。


    卻見那爆發出強大力量的雷法在奔騰到梁檀麵前時,忽而化作無聲無息的柔風,將大殿中所有人的衣袍吹鼓,輕描淡寫地消散了。


    鍾懿盛畢竟是鍾氏家主,多年來的修為,雖說沒有到飛升的地步,卻也是人界修仙者中數一數二的存在,當今世上能與他對抗的人,寥寥無幾。


    而這招必死的殺招,就算是他沒使出全力,也用了七八分的修為,卻被這般輕鬆化解,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震撼住。


    隻見梁檀仍舊安安穩穩地站著,麵上的表情依舊鎮定平穩,姿勢如舊,沒有半點變化。


    出手的,是站在旁邊的步時鳶。


    她手中的珠串在空中緩緩旋轉著,流動著瑩瑩光芒,隨著她一抬手,珠串又落回她的掌中。


    步時鳶滿臉病容,身軀羸弱,笑起來時有幾分溫柔,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卻輕而易舉化解鍾懿盛的殺招。


    她道:“鍾家主莫著急,事情才剛剛開始。”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死寂一片。


    唯有宋小河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塊在街上買的泥人,一下砸在了鍾懿盛的臉上,罵道:“你想殺我師父!你個老不死的東西!”


    鍾懿盛本就對自己這一殺招被如此輕鬆化解的情況感到恐懼,卻在這時候老臉被小輩砸了個正著,他氣得幾乎要吐血,赤紅的眼睛瞪著宋小河,立即抽出一張符籙來,殺意滔天。


    宋小河此刻的內心已經被恨意和憤怒占領,根本不懼,就算是雙手被束縛在一起,也抽出木劍就要跟這老東西動手,卻一把被沈溪山拉到身後。


    左曄也釋放法力,形成威壓,冷聲道:“鍾家主,你方才突然出手,是不是該給個解釋?”


    鍾懿盛捏著符籙,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動手了。


    他方才沒能一擊將梁檀殺死,那麵對的後果將是無盡的麻煩,光是冒然下殺手這件事就沒法解釋。


    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漲紅,喘著粗氣,還是族中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站出來說話。


    鍾懿劍對梁檀揚聲道:“梁子敬,休要胡鬧,頌微已身亡多年,早就投胎入了輪回,如何還能讓你招魂?”


    隻聽梁檀淡聲道:“看來師父當真是老了,已然忘記多年前你們曾夥同寒天宗,從我身上抽出一魄,致使我在飛升中渡劫失敗,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不全,無法入輪回,多年來便在這世間遊蕩。”


    此言一出,大殿之內一片嘩然。


    多年前的舊事翻上來,了解的人並不多,但一聽當初那位天材飛升失敗另有內情,此事便有得議論了。


    “胡說八道!”


    第一個出來厲聲喝止的,則是寒天宗的宗主,嚴仁立。


    他粗眉一皺,怒聲說:“梁清乃是我寒天宗的弟子,我們宗門豈能害他?你簡直就是血口噴人!”


    鍾昌薪在一旁勸解了父親兩句,讓他坐下來,而指著梁檀道:“梁清多年前就身死天劫之中,我等悲痛惋惜,我父親更是傷心欲絕,將此事設為族內禁忌,不許人提起他,多年來他早就被漸漸忘卻,梁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招來他的魂魄,莫不是你為了開脫自己害了慕魚的罪責,演了這麽一出戲?”


    鍾懿劍臉色鐵青,殺意一刻也未消減,厲聲道:“你翻出你兄長的舊事,滿口胡言,將髒水潑到我們身上,不過就是想逃脫罪責。當初你們兄弟二人被我鍾氏收留,悉心教導,又送往寒天宗內門修習,若是你兄長飛升,我們自當也有天大的榮耀,怎會出手害你兄長?”


    梁檀冷漠地看著他,又道:“倘若當年的我,不願以鍾氏之名渡劫呢?”


    “什麽?”鍾懿盛一愣,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額頭滲出了汗。


    “當年你們見我有飛升之資,便要我認鍾昌薪為爹,改為鍾姓,以光耀鍾氏門楣,將風雷咒也並入鍾家符法,我卻執意不願,你們便心生歹念,在我渡劫前夕抽我魂魄,重傷我身,致我飛升失敗。”梁檀道:“此後你們心虛當年所為,便借悲痛之由,夥同寒天宗在民間大肆搜尋與我相關的書籍銷毀,禁止提起我的姓名和生平,以為多年已過,此事就會慢慢翻篇?”


    “豈知天日昭昭,你們犯下的罪行無論如何掩蓋,終有一日會真相大白。”


    “當真如此?”左曄一拍座椅,聲音淩厲,冷眼瞪著鍾懿盛,“仙盟絕不允許有這種情況存在,看來我要請盟主走這一遭,細查一查當年梁清飛升之事。”


    鍾氏各長老頓時慌了神色,畢竟一旦青璃親臨長安,事情就真的難辦了。


    鍾昌薪也趕忙道:“左門主切莫當真,此子胡言亂語,隻為逃脫罪責,他哪裏能招來幾十年之前的魂魄?不過是在裝神弄鬼罷了。”


    “哦?”左曄此時已全然不客氣,罵道:“你耳朵是怎麽長的?沒聽他方才說自己魂魄不全,在人世飄蕩,所以才被他弟弟的引魂香招來的?”


    鍾昌薪心中已是急得不知所措,脫口而出道:“若是他所言的那些冤屈為真,能將梁清舊魂招來,豈非早就來鍾氏鬧出此事?何須等了這幾十年?分明就是害了慕魚之後逃脫不成,才想了這一出來戲耍我們。”


    其他長老齊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皆是向著鍾氏說話。


    宋小河未曾見過這種陣仗,心中滿是疑問,又害怕又慌張。


    她也是到了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當年的符修天才,是師父的兄長。


    梁清。


    宋小河曾在長生殿的燈上麵看到過這個名字,她恍然大悟,明白原來那日掌燈人從大霧中走出,說的那句不曾想還有緣再見,是對她師父所說。


    她也知道,站在那香爐前的,不是梁清上身,就是她師父梁檀。


    因為他確實無法引回梁清的魂魄,否則也不會在漫長的歲月裏一次次點燃引魂香,讓宋小河誤會這是他喜歡的熏香。


    果然,就見梁檀忽而一笑,雙眼彎起來,更添幾分俊美。


    他慢聲道:“你們當然清楚,我究竟是梁頌微,還是梁子敬。”


    鍾昌薪立即大聲道:“看到沒!他被揭穿之後裝不下去了!”


    “還不快快認罪!”嚴仁立對鍾懿盛道:“此子行徑惡劣,應當從重處罰!”


    眾人被這一場戲攪得糊塗,見狀也沒人再亂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如此一來就更彰顯鍾氏族人情緒激動,喊得大殿裏都是他們的聲音。


    梁檀半點不慌張,神色從容,繼續道:“因為你們知道,早在三十多年前,梁頌微就已經被天劫劈得魂飛魄散,半點殘魂都不留世間,便是神仙來了也無法將其魂魄召回。”


    “皆因你們當年的迫害。”


    “你少在此處危言聳聽!我鍾氏百年大族,豈能由你幾句話汙蔑?你既然說我們害了你兄長,證據何在?”鍾昌薪鐵青著臉,看起來咬牙切齒,若非忌憚他身邊站著的步時鳶,怕是要上前將梁檀直接打死,就地埋了。


    隻是那麽多門派齊聚一堂,更有仙盟坐鎮,鍾氏無法為所欲為,難堵悠悠之口,此事若不在這裏定論為梁檀的汙蔑,隻怕鍾氏與寒天宗的百年名聲毀於一旦。


    此刻重要的已經不是殺了梁檀,讓他閉嘴,而是讓眾人認為他在胡言亂語。


    梁檀卻道:“我伏低做小隱忍幾十年,可不是為了尋證據翻案。”


    鍾懿劍冷哼一聲,道:“你究竟要如何?鍾氏對你們悉心教導,養育你們兄弟成才,還將嫡長女下嫁於你,到頭來你竟是恩將仇報,好一個白眼狼。”


    梁檀冷笑,“不過是說你們幾句,就恩將仇報了?我怎會輕易放過你們。”


    他忽而雙手凝光,右腳在地上重重一踏,一個泛著赤紅光芒的陣法以他為中心,在大殿的地板上迅速鋪開,片刻間蔓延整個大殿,所有人都踩在陣法之中。


    宋小河低頭,看見這是個由成千上萬的符籙所形成的陣法,光芒照得鞋子都發亮,占滿了大殿的地板還不算完,繼續朝外麵延伸。


    聚集在玲瓏塔外的眾人等候許久,並不知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正鬧哄哄時,卻見赤色陣法以飛快的速度從玲瓏塔內擴散出來。


    反應慢的瞬間就被陣法籠罩其中,反應快的已經開始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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