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


    殷棠放置於長桌之下的雙手猛地握拳。突然坐在她邊上的巫妖神動作錯亂地扭曲一瞬,將桌椅都碰撞出好大一聲動靜。


    後知後覺地攤開手掌,殷棠嘖了一聲將不小心握到的嘴巴扔還給巫妖神的懷裏。蒙著雙眼的人形怪物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在無人反應過來的間隙中,局部化形的利爪貫穿進巫妖慘白的胸膛。


    “肅靜。”


    魘魔毫無感情地說出這個單詞,漆黑的血液從巫妖神被穿透至一個大洞的胸口淌出。祂手上抓握的嘴巴大張著喘氣,如果不是知道巫妖要被摧毀命匣才會真正死去,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名始祖神快要瀕死在其下。


    也就是在這麽一刻,殷棠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此刻隻不過是一抹意識。


    而且隻是一抹,被困在過往時間點中的意識——也就是說,無論做什麽,理論上既定的曆史不可被改變。就算意識消失,她也隻會從此刻的時間線再次返回到正確時間線中自己的身體裏去。


    最壞的情況,大不了時空回溯出現問題,從此消失在曆史長河中……但那又怎樣?


    死亡對於每一個魔女來說不過是迎接久別重逢的老友。


    更何況,誰會先一步“死去”,還結局未料呢。


    “……”


    “哈,肅靜?”


    片刻之後,在場所有的始祖神們幾乎一齊以堪稱驚恐的眼神望向那個坐在角落中唯一的非神。


    殷棠拍了拍手掌,毫無征兆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穿著鞋就徑直踩在了繁複整潔的長桌之上。


    “聚會麽,肅靜什麽?聚餐就應該熱熱鬧鬧的。哦對了,為了防止大家不認識我,我先自我介紹一下。”


    她提著帝國學院校服的裙擺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節,又蹲著堪稱膽大妄為地一把從某個看呆了的魔神手中搶過自己的讚美詩羊皮紙,抖了抖褶皺的紙麵,鞋底踩著桌麵行走。


    “我叫殷棠,全名是棠·尤多拉米蘭姆·狄琳娜……算了太長了懶得念。目前在蘭斯特大陸帝國學院就讀,今天會來這裏是因為見了鬼的,哈哈!禱告作業!”


    黑發魔女狂笑著朝在座每一名呆若木雞的神祇們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紙。


    一腳踢翻麵前桌子上擋路的餐盤刀叉,在叮鈴哐啷的巨響與眼神更加驚恐了的眾神們目光中向那個至高位走去。


    “麵神麵神,你們猜怎麽著?萬分之一的幾率給我碰上了,倒大黴了!今天出門的時候大概沒占卜過,碰上了麵神這麽晦氣的事情。”


    “哦。各位之前不是對我的禱告詞很感興趣嗎?時間匆忙一定沒能仔細看完吧,沒關係,我給大夥念念,大家都樂一樂嗷!”


    殷棠抬腳踢開滿桌食物與器皿,抖著羊皮紙觸發僅存的魔法效果,在一陣原本好笑而在此刻鴉雀無聲的死寂氛圍下顯得荒誕詭異的配樂聲中,大聲念道:


    “啊!我讚美你,來自深淵的主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體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剛出洞的咕呱蜘蛛!”


    “這裏我得向咱們密林的蜘蛛道歉哈,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那麽醜的觸肢器,實在是侮辱它們了。接下來,你好強壯,宛如被醋醃過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魚是你皮膚的顏色!同樣,我向深海魚們道歉,對不起!!”


    魔女踏著狼藉與殘渣在桌麵上行走。眾始祖神們無一不目光低垂,暗自祈禱著高座上那位神祇的怒火待會不會波及到自己身上。


    滑稽的配樂與禱告詞本不該出現於這樣的場合,那個瘋癲狀的非神女人也不該參與進神祇們的聚會。可正是如此荒誕怪異的景象,無論是靜默肅立的魘魔,還是血腥王座上那個遮蔽麵目的邪神,麵對都快甩上臉的挑釁竟然都毫無動作。


    “……我想與你一起舞蹈,直至永夜的盡頭。”


    “……”


    話音止歇,殷棠腳步在長桌盡頭的座位前停下。


    她隨手將仍在唱著歌的羊皮紙往邊上一甩,不顧長袍沾染上酒液,徑直在那個神祇麵前蹲下與之平視。


    幾乎近在咫尺的距離,她蹲在長桌盡頭收斂起狂亂笑容。


    “說實話,哥們,我說實話,我曾經真的很喜歡你。”


    殷棠低垂眼瞼,以細微之差的高度俯視著神祇。


    “你大概不會理解,不過其實也沒必要理解,我也早就不在乎了。但我就想問問你,我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說:“聽說神明都是全知全能的,那‘您’現在能不能發揮您那全知全能的能力看一看,你就稍微看一看我的未來,然後回答我……”


    ——“回答我在那一天,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向你的‘祈禱’。”


    “……”


    “不說話什麽意思,裝死是吧?”殷棠嗤笑一聲,“拜托,你是邪神啊大哥,又不是那些正神還要搞什麽猜來猜去的深奧謎語。你就隻要回答我一句,哪怕你說‘聽到了但是你算個什麽狗屁東西爺懶得搭理你’我也都認了,真的。反正這種東西你情我願的事情,回應我也不是你的本職工作是不是?你本來就是邪神啊,我都知道的。”


    “說啊!你那幾根破玩意是擺設是不是?剛才不是還揮得挺起勁嗎?!”


    她一把掐住神祇背後翕動著的發聲腕足,指甲幾乎陷進表層,將藤蔓狀的觸狀體掐出痕跡。


    “回答我。”


    “……”


    殷棠突然感受到裸露在外的腳踝被什麽幹燥的東西輕輕蹭過,她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見神祇尚未來得及收回的人形狀態手掌。


    大掌握著一截細白腳踝,環起來能將之整個圈進滾燙掌心中。指腹摩挲過的位置,原本交錯縱橫的傷口便再度恢複平滑光潔。


    深色皮膚上沾染著她腳踝處被刀叉劃出來的血液,本不該出現在神祇身上的血點對比得驚人,宛如此刻在褻瀆神明的凡人是她殷棠自己。


    長桌邊上胸口的血洞還沒長好的巫妖神此刻恨不得把兩隻眼睛都丟過來好好看個清楚,無奈礙於恐懼壓迫,眾始祖神們即便再震撼,也不得不假裝眼觀鼻鼻觀心。


    “什麽意思?”


    殷棠伸出手,捉住祂長袍的領口將之狠狠往這個方向一扯。“性騷擾是吧?原來我還是小看你了,你真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啊。”


    神祇麵容處遮蔽的黑霧似是閃爍幾秒,那隻手掌以輕緩甚至能稱得上小心翼翼的動作握上她手腕。發聲腕足無力地掙動幾下後便不再動作,邪神的其中一雙眼睛在黑霧之後凝視著她,驀地開口以人聲說話。


    殷棠手臂的力道驟然放鬆,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第50章 50.不要靠近神,會變得不幸


    “我看不見你的未來。”


    邪神的發聲腕足被她握在掌心中, 象征性地掙動兩下後便也乖乖躺在其中,憑著人形狀態的口這樣說道。


    “凡與神祇有所聯係的人或事,皆不能被其他神窺見發展關聯。所以我看不見你的未來,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殷棠等了半天隻等來這麽一句看不見, 一瞬間有些氣血上湧, 深呼吸幾口氣。


    “那你現在是什麽意思?還有什麽叫‘與神祇有聯係’, 在我這輩子裏碰見你一個狗屁神就已經夠倒黴的了, 還能與什麽神扯上關係?!”


    “……”


    這回, 邪神卻不再說話了, 祂那張被籠罩在黑霧中的麵部朝她搖了搖, 似是有些避重就輕。“有關你未來的景象是一片迷霧,我不清楚你說的什麽……我不回應你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若是當時我聽見了,我想了想覺得, 我應該會回應你。”


    殷棠一字一句, “可是你沒有。”


    “你是時空旅行者吧。”神祇背後的一根藤蔓形觸狀體探過來圈了圈她手腕, 示意著稍微放鬆點力道, 自己的腕足被她掐得有點痛。


    “既然你是從未來回到這個地方的,你就應該知道,與你的命運扯上關聯而使得我看不清將來的那名神祇是誰。”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我說了我這輩子除了你之外再沒有跟其他神有所聯係。”


    殷棠冷笑著嘲諷道, 話音落地的幾秒鍾後, 她全身動作突然僵硬在原地,似是不可置信。


    “……你是誰?”


    “看來你已經有所察覺了。”


    邪神道,“我說了, 我看不見你的未來,所以我不知道將來我是以何種形式與你建立了聯係的……說實話,我也很意外。”


    從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時空回溯開始,一直到觸發萬分之一幾率的“麵神”, 殷棠忍到現在等的絕對不是一句“我也很意外”之類的鬼話。她再無法忍受,一把甩開神祇的發聲腕足,直起上身探著就想要去夠遮蔽了祂麵部的那團黑霧。


    “不行!”


    邪神人形發聲器官震動的頻率急促了些,似是終於帶上了些許以人為界定的情緒。“你現在無法注視神的眼睛,你會陷入瘋狂的。”


    “你把你那眼睛閉上不就行了。”


    殷棠短促地嗤笑一聲,“告訴你,現在我已經很火大了,特別是在隱隱猜到了那個人是誰之後。如果待會我把你那破黑霧掀開之後發現真的是我想象中的那張臉,等我回去後你就給我等著永遠‘長眠永夜’吧。”


    “殷棠!”


    周邊無聲翕動著的觸狀體們狂暴亂舞起來,最終在長桌邊眾始祖神快要瞪出來的目光中克製著繞上魔女手腕,隻是這樣簡單地止住其靠近的動作。


    “直視神的麵目,你的意識體可能會引發錯亂,從此永遠消失在時空夾層裏,無論是這裏還是未來你屬於的那個時間線都再也回不去!殷棠,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這樣真的值得嗎?”


    “你知道嗎?在‘麵神’開始的一瞬間,我再次想起來這段被遺忘的記憶之後,我其實就已經差不多猜到了。”


    殷棠手腕放鬆著並沒有使多少力掙紮,任由神祇的觸狀體如附骨之疽般纏繞緊鎖在其上。


    “因為太像了,所有細節都是,相像到一種……我甚至都無法假裝不知道的程度。”


    魔女深呼吸一口氣,目光放平注視著眼前血腥王座之上的神祇。


    “既然你看不見未來,也不清楚我們之間發生了的事情,那為什麽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殺了我?”


    “……我可以幫你抹去這段記憶,再平安無事地將你送回到未來那個時間點。”


    邪神從黑霧之下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她一時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緒,又或許,用“情緒”這個詞來判定神祇本身就是一種滑稽的行為。


    “如果你為某段記憶而痛苦,我同樣可以為你消去。”


    殷棠似是陷入沉思,又或者沒有。她眼瞼垂著靜靜注視神祇的衍生體,半晌哼笑一聲。


    手腕掙著脫離觸狀體的桎梏,邪神猙獰的觸肢器從她皮膚上滑落,又跌至黑暗,翕動在無數圖騰之眼開闔的界限中。


    “如果你能看見的話就會知道,如今我能夠站在這裏同你說話,正是因為這些記憶。”


    殷棠麵上顯露出一個極端複雜的神情,“不是苦難造就了我,而是我從這些痛苦之中存活下來,讓我得以有站立在這裏的底氣……這些話我曾經跟你說過,以撒。”


    邪神端坐於血腥王座之上的身軀驀然僵硬在原地,傳聞中全知全能的神一瞬間甚至分辨不清從魔女口中吐露出的那個名諱的涵義。


    神祇不需要名諱,祂們的稱號便是最偉大的神跡。可那個明顯是凡人的名字卻宛如一聲平地驚雷,炸響在漫無邊際的聻底曠野上。


    在念出那個名諱的同時,遮蔽在神祇眼前的迷霧在殷棠眼中逐漸散去。


    她幾乎帶著種預知宿命般的必然決絕,眼睜睜看著那張存在於記憶中的麵孔顯露在麵前。五官的輪廓發生了些許變化,但那雙即便在無盡長夜中也熠熠生輝的黃金瞳,卻是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東西。


    邪神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茫然。


    在感知到麵前來自另一條久遠時間線的意識體突然戰栗著波動的時候,祂幾乎想也沒想,下意識地將自身神力調動而出在規則的約束下保住那抹意識。


    魔女眼中的情緒似是厭倦了一切的疲憊,又似是即便全知全能的神祇也看不透的複雜情愫。


    遊蕩在錯誤空間中的幽魂將被肅清,卻因為高座之上神祇的傾力庇護,得以在規則的掃蕩風暴下幸存。


    狂風掀起的毀滅氣勢之中,殷棠感受到與之前無二的靈魂抽離壓迫,她嘴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似是在問“為什麽”。


    在餘怒的盡頭,她看見神祇的發聲腕足絞碎了風暴,自她墜落的至高點向下凝望。


    “那時候我沒有看見你的未來,但我看見了,‘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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