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棠神情有些古怪地將手掌覆蓋在幻化水鏡上,光明神那原本慈悲的麵目一點點化形,直到徹底轉換為一名麵部溝壑縱生.擁有著犬牙鷹鉤鼻細長眼八字胡等等陰險之輩特征的中年男人。


    世人將一切定義上象征著“邪惡”之人的樣貌特征施加於神祇的雕像之上, 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也同樣驚人。就這麽一座哪哪都長得像惡人的雕像往那一放, 大家就知道是邪神來了。


    殷棠勉強按照記憶中禱告的順序步驟吹了一遍蠟燭, 餘光瞥到那邊教授已經開始難看起來的神情, 她就知道自己的完成順序肯定稀碎。


    不過事到如今也隻得硬著頭皮繼續下去。魔女抖了抖手中被揉得皺巴巴的羊皮紙,不斷心裏暗示著算了反正丟臉就丟臉,那麽多年過來了也不差這麽一回。


    這麽想著, 她深呼吸一口氣。


    “啊!我讚美你, 來自深淵的主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體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剛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強壯,宛如被醋醃過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魚是你皮膚的顏色!”


    等候考試的同學中有一個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這一下像是什麽不得了的暗示, 伊娃跟碧海在旁邊憋笑到渾身都在顫抖。


    原本還充斥著緊張氛圍的教室中頓時一陣快活,就隻有老教授一個人被拋棄在了歡樂之外,抖著手向這個方向指過來,一副心肺不穩的模樣。


    熬過了開頭之後, 殷棠竟也逐漸從極致的丟臉中感受到一股自暴自棄式的放飛。


    耳邊除了自己念得稀爛的讚美詩之外,就隻有同學們噗噗憋笑的氣音跟隱約“殷棠趕緊停下來別念了”之類的氣急敗壞話語。


    她本著自己不好過也要讓所有人都難受的心態,打了個響指觸發原本蝴蝶結上附著的魔法。刹那間,敲鑼打鼓的熱鬧奏樂響徹在布置神聖的禱告室,她朗誦的語氣越發飽滿有力,聲調高昂仿佛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有活力過。


    “你的血液比極深暗鴉的尿還要烏黑!


    你的腳趾比凍的鴨血豆腐還要鮮紅!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


    鑼鼓喧天中,逐漸陷入亢奮情緒中的魔女並沒有察覺到,教室裏原本憋笑與學生走動的淅索動靜逐漸遠去。


    她目視著羊皮紙大聲念出滑稽的讚美詩,甚至因為過度發聲頭腦都微微有些缺氧。


    真正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是殷棠餘光無意瞥見某根蠟燭之際。正在往下滴落的東西並不是燃燒過後的蠟油,而是某種濃稠黏膩得像血一樣猩紅色的液體。


    她從讚美詩中抬頭,看見一張巨大仿佛漫無邊際的長桌。桌麵鋪著繁複紋理精致的桌布,隻是過於詭異逼真的觸感讓人一時有些不敢去細想其材質。


    天際沒有太陽,也不存在月亮,有的隻是無垠延伸的曠野與永夜。


    距離最近的骷髏裝飾座椅上,一名衣著同樣得體華麗的深淵惡魔神維持著上一秒把玩手邊眼球的動作,此刻不可置信地轉頭瞪視著她。


    在那名深淵魔神之後,密密麻麻坐著的,竟全部都是當今或滅絕或瀕危的超一級危險等級魔物。有所區別的是,從祂們身上傳來的氣息竟是比原有的種族本身還要壓迫,簡直就像是,各個黑暗種族的創世始祖神。


    從這些始祖神血統分支延續下來的種族,無不是平日裏見到一個就足以令全城人膽戰心驚的怪物。而此刻它們的神祇卻無一不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桌邊上,哪怕是有些過於龐大的體型不小心擠到旁邊,也沒人敢借機鬧事。


    殷棠放下讚美詩與各種族始祖魔神們大眼瞪小眼,與長桌這邊死寂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依然兢兢業業在她身上播放著敲鑼打鼓演奏聲的喜慶音樂。


    甚至隱隱能夠聽見背景樂中合成的墊音:


    “啊~讚美你讚美你~你的血液比極深暗鴉的尿還要烏黑~你的腳趾比凍的鴨血豆腐還要鮮紅~~讚美你我們的邪神,哦咦呦~~~”


    殷棠:“……”


    眾魔神們:“……”


    頂著劇烈到極致的壓迫,殷棠邊在心中罵髒話,腦海中邊閃過一個單詞——


    “麵神”


    該不會那倒黴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被自己給撞上了吧?


    但在原本的記憶中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別說是邪神,那時候自己念完讚美詩之後除了老頭氣急敗壞的罵聲就再也沒有其他收獲。


    而且……神明們竟然真的存在嗎?還是說,這些就隻是又一場虛假構造的“幻覺”?


    “呃,無意冒犯。”


    殷棠順了兩口氣,決定假裝若無其事,“如果大家都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哈……如果你們願意把我送回去就更好了。”


    她眨眨眼睛,這話落地之後的幾分鍾之內竟然無一回聲。


    那些奇形怪狀坐在長桌周圍的各個種族創世神們就好像集體被下了什麽禁言詛咒,除了瞪著二三四或者幾百雙眼睛盯著她之外,就再無其他表示。


    “就沒有人能理我一下嗎?”


    “聚會的基本規則是,食不言。”


    突然間,殷棠身後響起一陣略微粗糲的嗓音。她回頭看見一個身形高瘦.麵部雙眼處纏繞著繃帶式眼罩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站定於自己身邊。


    “魘魔?”她不可置信。然而就算此刻心裏再不願相信,眼前這個人的形象也確確實實同那一日見到的怪物人形如出一轍。


    “請入座,靜候宴會開始。”


    作為魘魔人形的中年男人沒有理會這話,隻是平靜地重複著。殷棠順著各異視線望去,隻見巨大長桌的某處角落,確實多餘出一個空閑無人的座位。


    “請入座。”


    別無選擇,魔女粗暴地將手中仍在放著歌的羊皮紙揉成一團,幾步上前坐在了那個座位上。


    魘魔再次無聲消失在黑暗中。她左手邊,應該是某個黑暗巫妖種族的始祖神,突然抬手將自己臉上的嘴摘了下來,強行塞進她手中。


    殷棠:“……太客氣了。”


    “你到底做了什麽?”


    巫妖神的嘴在她手掌中翕動著小聲說話,“幾千年了,光明那狗東西見的信徒都快能組成一個魔法分部了,但你是唯一一個能夠‘麵神’到那位大人的。”


    “我念得什麽你們不是都聽見了?”殷棠實在不能接受別人的嘴在自己手裏說話的觸感,嫌棄地想要拋回去,下一秒卻見不知道從長桌的哪個角落竟然又扔過來數隻奇形怪狀的耳朵。


    “趕緊具體說說啊,不然就把你吃了!”


    另一名殷棠認不出的應該是某滅絕種族的始祖神低聲道,說著,祂快速抬眼望了望某個方向,似是忌憚般又降低了點聲音。“快說!”


    “就是就是,快說。”“趕緊說說啊!我好回去托夢給那幫不省心的逼崽子們讓他們努努力也來在大人眼前露個臉。”


    “……”


    眼前,無論是嘴巴動著說話的巫妖神,還是魘魔與數名七嘴八舌的魔神們,都很難讓殷棠再安慰自己說這些隻是幻覺。


    她心中其實已隱隱有了個判斷,又或者,隻不過自己還嘴硬著不肯承認罷了。


    魔女歎了口氣,將被揉捏得像團鹹菜幹似的讚美詩放在桌前。


    “就念了這個。”


    某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蜘蛛腿一閃而過將羊皮紙搶來之後,長桌上其餘的魔神們也不甘示弱,暗自較勁爭奪起來。


    不知是哪個神祇再度觸發了其上的魔法效果,讚美詩緊接著之後開始斷斷續續地歌唱。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無眼的怪物為最忠誠的仆從在奏樂


    黑雲壓城般的劇烈壓力裹挾在所有人與神的上空,原本還鬧哄哄的魔神們瞬間變臉似的安靜下來,再度規矩地肅靜坐於長桌旁。


    殷棠從邪魔鬼神們之中抬眼,望向最中心至高位的血腥王座。


    蒙著眼的人形怪物對著虛空深深鞠躬。這一下像是什麽不得了的信號,長桌周邊的所有始祖神們一同起身,向著濃重無盡的永夜低垂下高傲的頭顱。


    “恭迎長眠於聻獄底層的主,撕碎瀆神者之餘怒狂熱,降臨永夜。”


    “……”


    “……想起來了。”


    殷棠在萬般鬼神低語中喃喃。


    她突然抬手覆蓋在眼瞼上方,良久,荒誕地嗤笑一聲。


    那個長眠於永夜的神祇睜開全部的眼球,於血腥王座之上,深淵歸途之下,無數雙金黃璀璨的複眼在黑幕中高頻翕動。腐朽藤蔓黏液飛濺,裹挾著亙古繁複邪惡的銘文而揮舞,摩擦著在甚至長夜之後仍未知全貌的軀體上留下黏痕。


    讚美詩就在如此詭譎悚然的場麵中唱到了最後一秒:


    我想與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盡頭


    第49章 49.直視我,崽種


    教典中被萬人唾棄.可依然被千萬黑暗種族奉為力量來源的神祇踏出虛空, 落座於高處的血腥王座上。


    自祂身側,六十六根猙獰詭異的藤蔓狀詭物虯結蜿蜒,乍眼望去竟是如同將整片曠野都籠罩在陰翳之下一般。


    不可名狀的軀體逐漸幻化成披著長袍的人形,神祇的麵部被一團黑霧遮蔽, 隻能依稀可見黑袍之下高大的身型以一個輕描淡寫的姿勢斜倚在高座上。


    想起來一切之後, 殷棠在心中呸了一聲。


    是的, 在目睹邪神出現的一瞬間內, 一段被蒙蔽的記憶突然出現在她腦海。


    原來真的不是幻想, 數十年前, 她根本就切身實地經曆過這一段在他人看來玄之又玄的“麵神”。可等到一切結束之後, 意識即將返回世間之際,在最後一刻她抬起頭看見了血腥王座上,神祇的其中一雙眼睛。


    教典中說, 地麵上的種族不能直視神明們的眼睛。凡人會因為觸摸到超出自己認知範圍之外的概念而崩潰.大腦受損, 不然最輕的結局也是從此變成癡呆, 隻知道喃喃重複著精神錯亂的話語。


    對視的那一瞬間, 魔女恍惚中陷入了一段不可捉摸的夢境。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然忘了在“麵神”期間看到的一切,入眼就隻有考核教室內, 老頭教授氣急敗壞的麵部神情。


    殷棠後來總在奇怪, 為什麽在那個時候,自己這樣堅定地相信著神明的存在,甚至跟個傻逼一樣流著血淚去獻祭全身的魔力。她從不會將希望寄托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求神上, 這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貫的作風。


    在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原來曾經自己親眼目睹過神祇的眼睛。


    那雙眼睛後來成為了她噩夢中燃燒起來的烈火,成為年少時偏激的執念, 成為一個刻進骨血裏的慘痛教訓,使得魔女在之後的數個時刻都以此來警告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又一次拾起被遺忘在時間與空間中的警醒,有機會直麵神祇的雙眼。


    殷棠麵無表情地坐在一眾動作都變得小心起來的魔神們之間,聽見那個血腥王座上的邪神揮舞著其中一對發聲腕足,帶著不耐煩的情緒聽著底下始祖神們的恭維或匯報。


    雖然神祇的麵部被黑霧籠罩,殷棠就是知道,上麵的那個害人精現在正在不耐煩。


    繼續念啊。


    她在心中給正在底下喋喋不休的深淵惡魔神打氣,最好煩死上麵那個狗東西。


    魔女默默磨著牙,頭一次感激這個莫名其妙的時空回溯,將自己拉回到數十年前的時間點來。


    若不是這次的經曆,自己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狗屁邪神真的存在,而自己在那個時候的種種行為,簡直就像是一場笑話。


    若是神明不存在的話,她本來都已經自己從那段記憶中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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