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縈之還沒等到太子爺給她穿小鞋,卻先等到了有人膽大包天,當眾向東宮發難。


    鎮守東北關外的汝陽王,今年三十出頭四十不到,正是年富力強無所畏懼的年紀。其他藩王紛紛上書稱病不敢來京城,汝陽王不怕被人甕中捉鱉,親自來京城賀壽。


    “臣請問聖躬安和否?”汝陽王敬了一杯酒,如此問道。


    司雲靖接了敬酒,略沾唇便放下,淡淡道,“聖躬安。”


    這些是朝廷官場裏的套話,見麵詢問陛下龍體健康嗎?回答,龍體健康。


    沒想到汝陽王今天獨樹一幟,順著話就說,“當真聖體安和?好極了。”賣起跟皇帝的舊日交情,堅持要今日麵聖。


    也難怪他。


    這次宣召各地藩王入京,理由是祝賀陛下四十七歲大壽。


    問題是陛下病重,已經到了沒辦法親自視朝,托付給太子監國的程度了。


    各家都在暗中琢磨著,折騰他們幾路藩王的,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呢,還是麵前這位太子爺的意思。


    個中關鍵不弄清楚,吃飯都沒辦法下咽。


    聽到了汝陽王要求今天麵見聖上,就連池縈之也停下了說話,聽宴會主人如何回答。


    司雲靖的唇角泛起一絲涼薄的笑意。


    “聖躬安。”他重複了一遍,“隻是今日這場宴席,陛下卻不便出麵。”


    “哦,那是為何啊。”


    司雲靖並不答話,不緊不慢舉杯,喝了一口酒。


    下首位單獨賜下一把太師椅坐著的羽先生嗬嗬地笑了起來,接口道,“因為今日宴席準備了一個助興節目,卻不宜出現在陛下麵前。·”


    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想起了入大殿前的湖邊青石路上,左右兩邊仿佛石人石馬的蜀王謀逆案罪人,臉色頓時變了。


    羽先生重重拍了拍手,果然聽得殿外一陣腳鐐聲響,幾名披堅執銳的禁軍押著一名重犯從殿外走了進來。


    那重犯發須蓬亂,神情木然,正是被押解上京的蜀王世子本人。


    池縈之看得清楚,歎了口氣,把視線轉開了。


    昨晚在自家老宅子裏碰到了鄰居羽先生,臨別前羽先生問了句蜀王世子和她交情如何,她就覺得話鋒不對。


    今天果然在這兒等著呢。


    自從蜀王世子被帶上殿,熱鬧的臨水殿裏瞬間寂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緊盯著拖著腳鐐前行的重犯。


    池縈之坐在赴宴人群之中,席位既不在最前頭也不在最後頭,在黑壓壓人群中並不紮眼,蜀王世子走過她案前的時候,腳步卻略微一停,側過頭來,黑黝黝的眼睛盯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古怪,池縈之說不出哪裏古怪,卻本能地覺得不對勁。


    就在這時,一股似曾相識的悸動的情緒傳遍全身。


    她的耳邊又響起了熟悉激越的鼓點聲。


    咚咚——咚咚——


    這是……萬人迷光環要出來??情況更不對勁了。


    池縈之被鼓點聲震得渾身一個激靈,趕緊往後退了幾步,站到了身後一根蟠龍紅柱後頭。


    “——哎,大侄子,勞煩你往前坐點,擋擋我這邊。” 她小聲和樓思危商量,“我喝多了兩杯,有點上頭,出去醒醒酒。”


    趁著所有人都在往蜀王世子那邊看的機會,她掉頭往殿外走。


    沒想到臨水殿進去容易,出去挺難。兩名手執金錘的大殿金吾衛搶上一步,金錘一左一右交叉成十字,把她攔在了殿裏。


    “無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出殿。”金吾衛沉聲喝道。


    池縈之捂著嘴小聲道,“我內急。”


    金吾衛:“……宴席才開始不到半個時辰?”


    “內急起來,半刻鍾都等不得。”池縈之捂著肚子說,“兩位不放心的話,護送在下去恭房?”


    兩名盡忠職守的金吾衛當真一左一右護送池縈之去恭房了。


    與此同時,臨水殿內,罪人帶上殿之後,太子開口談的內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居然是赦免。


    “罪臣司璋,昨日向孤表示了投誠的誠意。孤允了他,如果今日當眾立下大功的話,外頭湖邊的數十名蜀王親眷,赦免他們……倒也不是不可能。”


    說罷,司雲靖便自顧自地飲酒。


    他隻說了一半,後麵的一半話,卻是要蜀王世子司璋接過去的。


    一片落地可聞的寂靜聲中,隻見重銬纏身的司璋恭謹跪下,行五體投地大禮,沙啞地道,“罪臣願意開誠布公,將一切從實招來。今日,罪臣願當眾交出蜀王府的百萬藏銀所在,上交國庫。”


    四周紛紛傳出細微抽氣的聲音。


    羽先生笑道,“如今各家藩王和世子都在場,可為見證。還請當場寫下供詞呈上閱覽罷。”


    蜀王世子司璋嘶啞回稟:”上京途中風霜雨雪,司某的一雙手早就凍廢了,如何還能寫字。今日有各位舊識在座,哈哈,正好!司某要選個絕對可以信賴之人,告知他百萬藏銀庫的地點,還請此人轉述給太子當麵。 ”


    在場一片嘩然。


    如果按照司璋所說的辦,那這位傳話之人,豈不是同樣得知了百萬藏銀的下落!


    聽起來……可不像是好事。


    殿裏響起了一陣壓抑的紛紛議論之聲。


    嗡嗡的議論聲中,隻聽司璋抬眼在宴席人群裏四處尋人,沙啞大笑道,“司某信賴之人,世間還有幾個!隴西王府的池懷安,池世子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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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世子不在。


    池世子預感勢頭不對,早早地尿遁了。


    現場尋不到人,一片詭異的安靜。


    池縈之站在空無一人的恭房裏。


    “咚咚——咚咚——”的激越鼓點聲逐漸消退,出現過兩次的萬人迷光環麵板也沒有跳出來。


    池縈之長呼了口氣,放鬆下來。


    看來她沒猜錯,萬人迷,萬人迷,總要有人多的地方才能發動嘛!


    為了安全起見,她在恭房裏待足了整個時辰,外頭守著的金吾衛連敲了三次門,最後才磨磨蹭蹭地出來,原路回去臨水殿。


    沒想到剛踏進門檻,迎麵撞見無數道奇異視線。


    端坐在首位的太子爺麵無表情看著她,眼神涼颼颼如刀鋒。


    發須蓬亂的階下之囚手銬腳鐐,她進殿的同時,正被兩個金吾衛合力拖出大殿,頭顱垂下,雙目緊閉,嘴角滲出血來,也不知是死是活。


    池縈之:???


    她去了趟恭房,這邊就出人命了?!


    “池世子回來啦。”坐在太師椅上的羽先生露出了一個含義深遠的笑容,“ 恭房裏待得夠久的。池世子的腸胃還好嗎?”


    池縈之:“……”什麽情況這是。


    “池世子有所不知。”羽先生吹了吹茶碗裏的白色茶沫,笑眯眯地說,“罪人司璋有話想對池世子說,硬生生等了半個時辰,都沒等到池世子回來。”


    池縈之:“……其實不用等我的。這裏人人都有耳朵有嘴,可以說話。”


    羽先生:“說的極是。罪人司璋沒有等到池世子,就尋了汝陽王傳話。”


    提起了汝陽王,池縈之左右尋找,跪在地上磕頭不止、額頭磕出血來的汝陽王。


    池縈之:???


    這又是哪出戲?


    在場各位宴席賓客複雜的眼神注視下,池縈之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小聲問旁邊的樓思危,“怎麽回事?”


    樓思危差點被大殿裏的場麵嚇尿了。


    他小聲轉述,“剛才蜀王世子等了半天沒等到你,最後找了汝陽王傳話。嗐,誰不知道汝陽王跟蜀王兩邊向來不和的,汝陽王當場臉色就變了,大聲說‘閣下與我並無私交。今日眾目睽睽之下,無論你同我說什麽,我都會原話轉達給東宮。’”


    池縈之點頭,“要是我,我也得這麽說。”免責聲明嘛。


    她掃過還在跪地請罪的汝陽王,“後來又怎麽了?搞成現在這樣子。”


    樓思危也沒弄明白。


    “蜀王世子附耳說了一句話,應該就是百萬藏銀庫的下落吧。汝陽王聽了臉色大變,半天說不出話來。太子爺要他轉述原話,他整個人跟傻了似的,呆愣楞地寫下紙條傳給太子爺觀看,太子爺看完冷笑了一聲,汝陽王就突然跪下來磕頭請罪。”


    樓思危伸手一指汝陽王跪倒的地方:


    “蜀王世子就開始瘋狂大笑。邊笑邊喊:‘藏銀庫地點,已經如實告訴汝陽王了。還請汝陽王告知太子殿下!’說完就嘴角流血暈了過去。召來禦醫一查,說是身體早已不行了,全靠一口心氣勉強撐著,如今人鬆懈下來,氣血攻心,眼看就要斷氣,被拖走救治了——就在你進來的時候。”


    池縈之聽得同樣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幾個人演的是哪一出戲,小聲咕噥著,“京城裏果然水深,‘多看少動’四個字說的沒錯。”


    說完往後一縮,繼續做她的背景板,一邊吃菜一邊觀看京城宮廷謀略大戲。


    ——她想的太簡單了。


    正殿就這麽大,裏麵那麽多雙眼睛盯著,誰又能躲開所有的視線,做個純粹隱形的背景板呢。


    她躲在樓思危背後安安心心喝酒吃菜的時候,金絲楠木翹首案後端坐的司雲靖居高臨下,冷眼看著她這邊的動靜,修長的食指不自覺地轉動著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一團揉皺的白紙擱在翹頭長案上。


    他冷眼打量了半天池縈之,見她吃得歡快,深吸口氣,把案上揉成了一團的字紙又緩緩展開。


    那是汝陽王呈上的紙條。


    短短一句話,筆鋒顫抖,字跡歪斜,顯示了書寫之人驚悸的心情。


    “罪人司璋言道:蜀王府百萬藏銀,全部充作軍費,早已使用殆盡……無處可尋。”


    蜀王世子司璋氣血攻心,生死不知。


    如果他就此一命嗚呼,那麽百萬藏銀庫的下落,將成為他帶進棺材的秘密。


    世間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是最後傳話的汝陽王。


    司璋對汝陽王說‘充作軍費,使用殆盡’,但在場數百雙眼睛看到的是,司璋把百萬藏銀庫的下落告訴了汝陽王,汝陽王就應該挖出百萬白銀上交國庫。


    交不出來?那就是私心吞沒,汝陽王同罪。


    好一出臨死前拉人墊背的毒計。


    ——難怪汝陽王一聽就知道是個大坑,而自己就是掉進坑裏的倒黴鬼,立刻前倨後恭,伏地磕頭請罪。


    撕拉一聲細微輕響,司雲靖將手裏的白紙重新揉成了一團,拋在地上。


    他掃了一眼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倒黴鬼汝陽王,暗沉沉的視線掃過大殿,落在開開心心喝酒吃菜的池縈之身上。


    司雲靖在想一件事。


    罪人司璋一開始想要找的傳話人,是隴西王府的池懷安。


    如果池家的小世子留在殿裏,此刻伏地磕頭請罪的就不是汝陽王了。


    為什麽池世子恰巧出了殿去,更衣了整個時辰?剛巧避開了整個陷阱?


    他提前知道了什麽?


    司雲靖敲了敲桌案。


    敲擊實木的聲音並不很響亮,但嗡嗡細語著的正殿裏立刻就安靜下來。


    “池小世子,上前說話。”


    隔著大半個正殿距離,司雲靖眸光暗沉,對池縈之勾了勾手指。


    池縈之茫然地抬起了頭。


    形狀漂亮的嫣紅色澤的嘴裏,還叼著一小截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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