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成正好從外頭進來,看到這一幕,心頭寒氣直升,不忍直視那死不瞑目的蟲子,一把提起這個心性殘忍的孩子,拎到了妻子麵前。


    “這個孩子不能留。”


    朱其成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心軟,善良,從不對任何人大小聲,但在這個兒子身上,他頭一次如此強硬。


    而朱家兩位老人也站在了朱其成這一方。


    他們同樣覺得,這個孩子天性殘忍,從根子就是黑的,不像他們家的孩子。


    周逸芳一人擋不住三人,隻好問:“他是你我親生骨肉,如今才一歲,你不要他,他還怎麽活得下去?你忍心嗎?”


    朱其成臉上閃過不忍,最後隱下,低聲說:“我走訪了周邊幾座寺廟,物色了一家山寺,那裏的方丈是慈悲為懷的得道高僧,即便是撿到的棄嬰也會盡心收養,我們就把孩子寄養到寺廟裏,每年出給寺廟一份香火錢。讓這個天生孽障日日聆聽佛語,洗掉骨子裏的戾氣殘忍。”


    周逸芳不同意,但是沒有用,這個家終究是朱家父子做主的。


    於是這個一歲都不曾有個正經大名的孩子就這樣被送到了雲湖幾裏外的傍山寺。


    若是這個孩子真的長成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和尚,慢慢成為一個平凡的、一生吃齋念佛的僧侶,周逸芳心中縱然心疼遺憾,卻也不會心中生怨,死後猶難解。


    人進了地府就會發現,好像人這一生真的有命運,前世孽債今生償還,因果報應,輪回還債……都是有的。


    但又不是完全有命運。除了這些所謂的因果輪回,漫長一生,地府也沒有規定每一件事的結果。


    而周逸芳發現,自己的孩子根本不是什麽天生孽種,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身肉胎,但是他這一生卻仿佛真的有一條命運,引導著他如道士批言所說,為禍天下,無惡不作。


    她問判官,他是天生禍害命嗎?


    判官說不是。


    她又問:“他當真注定做個惡人頭子嗎?”


    判官翻了翻,說沒有。


    周逸芳想起親生兒子帶人闖進家中,燒殺搶掠,揮刀到了她眼前硬生生停下。


    丈夫朱其成擋在她身前憤恨質問:“你怎麽能殺父弑母!”


    他冷漠地提著滴血的刀回應:“我不過欠你們一條命,今日放你們一馬,還了兩條,就此清賬。”


    朱其成猶怒氣滿胸:“什麽叫清賬?我們生你養――”


    他一個冷眼看過來,譏諷地說:“你們沒有養過我。”


    周逸芳和丈夫被親生兒子洗劫家產,後半生落魄潦倒,朱其成深信不疑兒子是天生壞種,後悔當初沒有直接將他掐死,如今不僅害了全家,還害了無數百姓。


    周逸芳卻滿腦子都是那句“你們沒有養過我”。


    天下動亂,朱家淪為難民顛沛流離,周逸芳一直偷偷打聽兒子的消息,直到饑寒交迫中死去,隻知道兒子被人人唾棄,又人人不敢得罪,為禍一方,稱霸一方。


    後來周逸芳入了地府,不肯投胎,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來了兒子的結局――在一場兩方混戰中,被亂刀砍成肉泥,頭顱割下,懸於城牆,直到烏鴉啄食隻剩下枯骨。


    周逸芳後悔了。


    既然兒子的命運從不曾被定下,這為非作歹的一生,豈不是全因為他們做父母的聽信讒言害了孩子?


    想起孩子那句“你們沒有養過我”,周逸芳悔恨不已,愧疚不已,對當初下決定的丈夫婆家心生怨懟,對那個始作俑者老道士,怨恨無比。


    顏修告訴顏華:“我查了那個老道士,那是個半瓶水晃蕩學藝不精的,他的確想要報恩,也的確給孩子算了命,可他的道行忒差,算得沒有半點準頭。這人就是一個路過的,吃了飯,自以為報了恩,就直接離開雲湖鎮去了繼續趕路,朱家人自然沒找到他。”


    顏清幽幽地說:“周逸芳得知這個事,怨氣更大了,差點燒毀最後一絲清明理智。”


    顏華皺眉,心中對這個“陰差陽錯”十分不舒服,收起資料拍拍兩人的肩膀:“我去那邊看看。”


    顏清看著她,叮囑一句:“那邊後幾年是亂世,你莫太逞強,該用自己的能力就用,這裏何曾規定不能用執行者的能力了?”


    顏華笑笑:“我知道,莫擔心。”


    顏修早已習慣,還說顏清:“這是姐姐的習慣,就算變成了原主,她也會突破困境,你可別杞人憂天了。”


    顏清嗬地一聲,眼角都不給他一個。


    顏華進入幻境前,對著這兩個小冤家對頭勸說了一句:“別吵架啊。”


    “知道了!”兩人異口同聲。


    環境的入口隨之消失不見。


    顏華變成周逸芳醒來依舊在夜裏,身邊躺著現在的丈夫朱其成,她閉上眼略一回憶,就知道了自己處在何時。


    孩子還在家中,明日,他就會偷跑去花園玩耍,捉下毛毛蟲虐殺,被朱其成當場看見深受刺激,然後決然要將兒子送到寺廟當和尚。


    多年以後,這個孩子縱然變成了橫行霸道殺人不眨眼的山匪,外號都是和尚。


    她又回憶了一下這一年發生了哪些事讓朱家人耿耿於懷。


    除了周歲禮之前抓破了小丫鬟的臉落下傷疤,還有故意躲在衣櫃讓奶娘找不到人,嚇得奶娘癱坐在地上哭,而他在衣櫃裏咯咯笑被人發現;喜歡騎大馬,指揮七歲大的小廝趴下給他當大馬被朱老爺撞見;耍脾氣不肯吃飯,一揮手摔了飯碗,浪費了滿滿一碗的米飯和魚肉;性子急躁,一不如意就嗷嗷直叫,甚至生氣……


    朱其成每次都會嚴厲教育,孩子卻是個硬脾氣,從不會掉眼淚示弱,反而木呆呆聽著,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下次可能再犯,也可能再也不犯。這再也不犯,誰也不知道是他沒了興趣,還是真的聽了勸。


    朱其成對此很失望。


    周逸芳也一度覺得這個孩子很難管教。


    她以前跟著爹爹的童子學生學習,幫忙帶三四歲的小孩子,從沒遇見過這樣倔強活潑又特有主意過分機靈的孩子。


    第421章 大善人3


    天亮。


    朱其成和周逸芳先後起床。


    如今已是秋季,正是農忙時候,朱其成今日要去田莊視察,和周逸芳說了一聲午間不回來吃飯。


    周逸芳應下,在他臨出門前讓小廝裝了一盒點心,叮囑:“路上餓了墊墊。”


    朱其成一笑,對妻子揮揮手,轉身出門去了。


    秋收之際,男人們忙,女人也很難空閑。如今朱家的當家主母還是朱老夫人,周逸芳作為兒媳每日準時前去婆婆院子幫襯,午間回來休息,下午再去。


    一天不得閑。


    出門去主院前,周逸芳繞到了兒子的房間,看到他像個小豬崽似的,還攤著雙手睡得香甜,笑了笑,替他順了順微微汗濕的額發,輕手輕腳出來。


    奶娘候在外間,周逸芳囑咐:“大郎調皮,你看顧得仔細一點,不要又讓他偷偷溜了,滿院子找人。”


    奶娘連連應是。


    周逸芳知道這個孩子的精力過於旺盛,奶娘一個人看顧不過來,又說:“累了就讓人一起看著,旁的沒什麽,要是他一人溜去園子裏,爬上假山摔下來……”


    奶娘連忙說:“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看牢了大郎。”


    周逸芳溫和地點點頭,帶著丫鬟去了婆婆處。


    最近朱家婆媳兩人在查賬,周逸芳能讀會寫,出嫁前不曾接觸生意,嫁人後一邊幫婆婆記賬一邊學習,見識了大大小小各類生意,也掌握了不少賬房的技能。


    兒子大郎是在臨近午時跑來的,後麵跟著緊張兮兮的奶娘,見了兩位主子這才解釋:“小少爺非不讓奴婢抱,要自己跑來。”


    朱老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大孫子,心情複雜。


    曾經她很期盼這個大孫子的誕生,心中充滿了對大孫子的喜愛疼寵,這個孫子長得也好,虎頭虎腦,機靈非常。


    可是,老道士的話深深刻在她腦中。


    也不是她非要迷信,隻是這個孩子出生前,洪澇眼中,出生時害得她摔斷了腿,體力明顯下降,這一年來種種舉動又的確是個不愛吃虧的孩子……這讓她不得不信。


    如此,朱老夫人就不太願意親近這個孫子了,怕現在投入感情太多,未來哪天就會傷心痛心。倒不如索性不去看不去聽,未來大義滅親也不會覺得難受。


    孩子大概也是敏感的,周逸芳注意到,小孩扶著門檻蹭進屋,隻對著上方的朱老夫人喊了一聲:“奶奶好。”立刻把眼珠子轉到了她這邊,蹬蹬蹬跑過來,咚地撞進她懷裏:“娘――吃飯飯!”


    周逸芳笑起來,扶住他的身子,問:“大郎餓了?”


    大郎鼓著腮幫子嗯嗯點頭:“奶娘不給吃,娘,我要吃糕糕!我要吃糕糕!”


    周逸芳明白過來,看向奶娘。


    奶娘點頭:“馬上就到午飯時間了,大郎這時候吃了糕點,又要吃不下飯了。”


    朱老夫人聽到了,出聲:“奶娘說得對,零嘴吃多了耽誤正餐,不差這麽一時半會兒。”


    周逸芳就發現懷裏的小人精一準聽懂了他奶奶的話,身子一僵,立刻生氣了。他不敢哼哼表達不滿,直接撲到周逸芳懷裏,緊緊抱著她,呼呼喘氣――氣的。


    周逸芳好笑極了,當真是想不到,才一周歲多一點的人兒,居然這麽人精,什麽都懂,也知道誰能撒嬌誰不能反駁。


    周逸芳抱著他,看向婆婆:“娘,要不我先帶著他回去,下午再來。”


    朱老夫人看了看時辰,又看了一眼耍性子的孫子,不太高興地點點頭:“去吧,隻是這個孩子你得好好管教。”


    “好好”二字著重強調,周逸芳聽得出來,這是又想起了那“天生孽種”的批命。


    周逸芳笑容微落,沒有多說身,對著婆婆欠了欠身,抱起兒子走了出去。


    小東西還在生奶奶的氣,一被她抱起來就緊緊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懷裏,堅決不抬頭。


    周逸芳原本想要教孩子禮貌,但是因為婆婆那句意有所指的話,她覺得兒子這般也沒什麽錯,不再多言。


    等到走出主院,小孩立刻起身,盯著周逸芳:“娘,我餓。”


    周逸芳單手抱著他,空出一隻手去摸他的肚子,的確憋憋的,早上吃的早消化完了。


    她一邊抱著兒子往院子走,一邊問:“早上吃得不夠多嗎?是不是又貪玩沒有好好吃飯?”


    小孩嘟起嘴巴提高了聲音,非常不滿:“吃了!”


    說完立刻看向奶娘。


    意思是讓奶娘作證明。


    奶娘笑著說:“這倒是真的,大郎早上吃了一碗粥一隻雞蛋,還吃了半個包子。”


    這個量的確不小,但是這娃兒還沒到午飯時間,肚子已經癟了。


    周逸芳擰了擰他的鼻尖:“一上午又去瘋玩了是不是?”


    小孩這回聲音小了點:“沒有,躲貓貓。”


    意思是沒瘋玩,隻是玩了躲貓貓。


    周逸芳都不用問奶娘,才不信他沒有瘋跑,不然哪能餓這麽快:“娘給你拿兩塊小糕點,先墊墊肚子,午飯不許剩飯知道嗎?”


    小孩立刻高興了,嗯嗯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臉上的不高興一掃而光,又神采飛揚起來。


    周逸芳摸摸他的圓腦袋,心中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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