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七聞言默然,這話題隻得打住不提。


    莫心法師端起茶盞,往嘴裏送了一口茶。


    這時候菱月開了口,先謝過了莫心法師,然後才道:“七爺與大師許久不見,不若多敘一敘。妾身先去外頭隨便轉轉吧。”


    顧七看看她,其實不大放心。


    莫心法師卻目光炯炯,聞言欣然道:“好久沒與人對弈了,不若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顧七:“……”


    莫心法師就是個臭棋簍子,偏偏癮還特別大。


    剛剛才請對方給算過命,顧七不好拒絕對方,沒奈何,隻得叫了一個小沙彌來,讓小沙彌跟著菱月,以防萬一。


    菱月跟著小沙彌出去了,莫心法師轉向顧七,笑道:“怎麽樣?我當年給你算的命準不準?當年我便算準你這時候要命犯桃花,我看八成就應在這位甄娘子身上了。”


    莫心法師笑得有一點意味深長,半是調侃半是警告地道:“你可要當心了。”


    顧七聞言微訝。


    命犯桃花可作兩種解釋,一種是好桃花,也就是俗說的走桃花運,這是說有一段好的感情要降臨了。另一種是壞桃花,又稱桃花劫,或者桃花煞,這就是感情上的災殃了。


    聽莫心法師的意思,他這是……後一種?


    顧七失笑。


    ***


    從禪室出來,菱月咀嚼著莫心法師的話,要說信,卻又有荒誕不經的地方,要說不信,卻又有可信之處。


    出身不佳,這是顯而易見的罷,一般好人家的女兒誰會輕易給人做妾呢?


    命裏不缺榮華富貴,越是往後,越是有大貴之象。


    這是莫心法師的原話,其中“富”字倒也罷了,“貴”字又怎麽說呢?她這般身份,這輩子該是與“貴”字不沾邊的,莫心法師前頭的話倒也罷了,這莫了一句未免荒誕可笑。


    小沙彌帶著菱月來到後山上,後山上果然楓樹成林,目光所及之處俱是一片紅颯颯,很有秋日冷冽的美感。


    後山上頗有幾條小徑,菱月沿著小徑走了走,周圍因不見旁人,景致相當的清幽,菱月頗為悠閑地在楓樹林裏轉了轉,她聞到一種清清淡淡的香氣,應該是楓葉的味道。


    菱月素愛美景,她步履悠然,也不知在後山上轉了多久,忽見來時的小徑上走過來幾個年輕男子。


    菱月有心回避,想著楓樹林裏的小徑約莫也是彼此相通的,菱月當即便岔到了別的小徑上去。


    剛走幾步,隻見那幾個年輕男子中其中一人竟追了上來,他手裏擎著一方繡帕,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這位娘子,我剛才拾到一方繡帕,許是娘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菱月蹙眉,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華貴的綢緞衣裳,也不知是哪家的紈絝子弟,竟這般孟浪,別說這方繡帕並不是菱月的,便真是,菱月也不能承認。


    隻是他們一夥人是好幾個成年男子,人多勢眾,她身邊隻跟了一個小沙彌,人單勢孤,菱月不想把人惹惱了,本想略周旋兩句就走開的,剛張開嘴,忽然身後一道清冽的嗓音傳過來:“那帕子不是她的。”


    菱月聽到這聲音就鬆了口氣,轉頭望去,不是七爺又是哪個。


    顧七一邊說著,一邊很快地走到了近前,菱月往七爺身後站了站,顧七眼角瞥著這男子,那眼鋒涼涼的:“崔十,你似乎對我的人很有興趣啊。”


    這被顧七稱為“崔十”的年輕男子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他訕訕地收了繡帕,幹笑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我之前不曉得這位娘子竟是顧姻兄的屋裏人,都是誤會。”


    崔十說著,訕訕地與顧七搭起話來。


    顧七素來懶得兜搭這些紈絝子弟,略應付了一兩句,便帶著菱月走開了。


    他們岔到另一條小徑上,七爺給了小沙彌一錠銀子,打發走小沙彌,菱月對顧七笑道:“我剛才有一點害怕,幸好七爺來得及時。”


    顧七涼涼地看她一眼:“就不該放你一個人出來。”


    她這般年輕美貌,一放出來,真是什麽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撲的。


    菱月嘟了嘟嘴,問道:“剛才那個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個崔十又稱呼七爺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問。


    顧七點點頭:“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聲,原來還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一個個都讓人喜歡不起來呢。


    中午在普覺寺用了齋飯,下午走馬觀花地在各個廟宇裏轉了轉,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個廟宇裏雕刻的神像有什麽不同。


    臨走之前,菱月央著七爺又去了一趟後山,這一回,菱月摘下兩片小小的楓葉,好帶回去做個紀念。


    顧七嘴角含笑,她這般有朝氣,顧七是樂見她如此的。


    回到顧府,一晃又是許多日子過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綠玉山莊陪著她母親,七爺又幾番請了太醫去給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菱月聽說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轉,似乎慢慢穩定了下來,這對西廂房來說是件大好事,綠波等人都鬆了一口氣。


    幾場大雪過去,轉眼就到年關,七奶奶身子既然沒有大礙,按照慣例,還是要接回府裏一家人團團圓圓一起過年的。


    這一日,菱月進來正房,隔著屏風聽見七爺在說話:“你去同大奶奶說一聲,讓她派人收拾出來一個院子,回頭給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風院不是空置著,我看那處院子就不錯。如今院子裏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來住得不舒服。”


    隆冬時節,就好像有人給菱月兜頭來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晴葉從屏風後轉出來,見菱月在此處,晴葉不由驚詫,菱月未置一詞,隻舉步朝屏風後頭走去,顧七看到她似乎有一點驚訝,問她是什麽時候來的。


    他是想知道他剛才的話有沒有被她聽見吧,菱月心裏一哂。


    屋子裏生著地龍,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來,她上頭穿著一件繡花的比甲夾襖,邊上一圈絨絨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麵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擺上錯落著繡著楓葉的紋樣,很是別致,讓人想起秋日裏兩人去普覺寺後山上賞楓葉的情景。


    顧七眸光柔和,他向來很喜歡她這種巧思。


    菱月在顧七身邊坐下來,柔聲道:“妾身也是剛進來,正好聽見七爺交代晴葉姐姐,讓給奶奶新收拾一個院子來住。要論七爺的心,自然是好的,隻是這法子怕是不妥當。七爺既擔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豈有勞動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裏來,能和七爺夫妻團聚,若是不能回到自個兒原來的屋子裏,反倒要去住別處,心裏該是個什麽樣的滋味呢。依我看,這萬萬使不得。七爺無需考慮妾身,妾身住哪裏都是一樣的。隻要七爺高興,奶奶高興,妾身也就心滿意足了。”


    顧七看著菱月。


    她形容溫柔,言辭得體而乖巧,神情間並不見勉強之色。


    幾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這般懂事,從不見她有一點醋意。


    顧七眼中笑意漸淡,眉眼不覺冷了下來。


    他冷淡道:“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無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樣冷漠,整個人忽然有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菱月都不記得他上次這般對她,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溫和,結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這般麽?


    可是她又說什麽了,她說的還不都是好話,他擔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體人意地把地方讓出來,省得她呆在此處,礙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貴體,又是他的發妻,論身份自與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來受著。


    她就是這樣退讓,卻也不能讓他滿意麽?


    菱月心裏滋味難言,她扯著手裏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應了一聲“是”。


    第65章


    西廂房的丫鬟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好像不聲不響的,自家姨娘和七爺就打起了冷戰來,好幾日了, 自家姨娘輕易地不到正房去, 七爺那頭呢, 也不見使人到西廂房來叫姨娘。


    綠波等人隻有勸菱月的:“姨娘便是看著七爺平日裏對姨娘的種種好處, 如今也不該這般。遠的不說, 姨娘身上穿的這衣裳,用的這香料, 喝的這茶葉,還是這些文房四寶,哪一樣不是七爺特特地使人送來的?年節禮也是早早地就給姨娘家裏送去了。旁的院子裏的姨娘,哪個能有這份待遇?姨娘便是光看這個,也不該和七爺置氣了。這且不說,便是姨娘非要和七爺置氣, 咱也得挑揀個好時候啊。如今七奶奶馬上就要家來了,姨娘置氣偏挑這時候, 一則容易讓人看笑話, 二則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姨娘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簇水仙花插在花瓶子裏, 菱月呆呆地望著它, 那神情惘惘的,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又過兩日,這一日用過早飯, 菱月便帶著鈴鐺出了院子, 往不遠處的翠風院而去。


    七奶奶昨日到府, 安置在了七爺之前提及的翠風院。菱月自從進了梨白院的門,七奶奶就未曾露麵, 如今七奶奶回府,菱月少不得要去請安。事實上,昨日菱月便去過一回,不過在正房外頭被一位焦媽媽攔下了,說七奶奶一路勞乏,剛已經歇下了,不便見客。


    昨日既沒見成,今日少不得要再去請安的。


    進了翠風院,菱月被安排在偏廳等候。


    下頭燒著地龍,偏廳裏暖意融融,翠風院雖是臨時收拾出來的,不過屋子裏字畫擺件、花瓶盆景,各種陳設,一應東西,都是應有盡有的,香薰爐裏散出沉水的香氣,香料名貴,也很稱七奶奶的身份。


    不多時,一個叫石榴的大丫鬟進來了,引著菱月主仆進了暖閣,菱月粗粗一眼看去,先看見了昨日那位焦媽媽,隻見焦媽媽站在一位婦人身側,這婦人坐在一張精致的玫瑰椅上,看衣著打扮,定是七奶奶無疑。


    菱月垂下眉眼,規規矩矩地上前行禮:“妾身甄氏,給奶奶請安了。之前妾身雖有心,無奈一直見不到奶奶的金麵,竟一直耽擱到如今,是妾身失禮了。奶奶勿怪。”


    七奶奶說起話來有點中氣不足的味道,但是很客氣:“給甄姨娘看座。”


    聞言,石榴手腳麻利地搬了個杌子過來,菱月想不到七奶奶會這樣客氣,菱月忙再三推辭了,後來見實在推辭不過,這才謝過了七奶奶,坐下了。


    到了這會子,菱月才把七奶奶瞧了個清楚。


    這暖閣裏分外暖和,一般人在這屋子裏便是穿單的也使得,可是七奶奶腿上卻圍著一張毛毯子,很是怕冷的樣子,想是身子還需要將養吧,菱月在暖閣裏聞到了一絲似有若無的藥味。


    七奶奶形容消瘦,是大病過一場後正在緩慢恢複的樣子,因生病的緣故,她麵色不佳,可是骨相在那裏,依舊有著美貌的輪廓,菱月心想,再往前幾年,七奶奶沒生病的時候,想必有著十分的美貌罷。


    這一刻,菱月想到了二奶奶的話,她說七奶奶當年人比花嬌,和七爺站在一處,璧人一般。別的話不好說,可最起碼在這件事上,二奶奶沒有騙人。


    菱月柔聲細語地問候了七奶奶的身體。


    七奶奶溫言道:“多謝你想著。我如今已經好多了。現如今雖還得每日用藥,但已經一日強似一日了。你很不用掛心。我這裏人手也充足,且都是用慣了的人,要什麽都有,沒什麽可擔心的。你不用操心這裏,把七爺服侍好就比什麽都強了。”


    頓了頓,又道:“這麽多年了,我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沒能做到一個做妻子的本分,想想也是十分慚愧。現在好了,你看上去就是個細致周全的人,聽說之前還是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的,老太太調理出來的人,再是錯不了的。以後有你這樣一個人兒服侍在七爺身邊,我也可以放心了。我現在最掛心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七姑娘,她還小,又養在太太身邊,一時倒也罷了。再一個就是七爺,到得七爺這個年紀,膝下竟還沒個兒子,是我這個做妻子的錯處。不瞞你說,這個事兒就像個大石頭一樣,時時壓在我心裏頭,我現在隻盼著你早早給七爺生下個兒子,隻有看到七爺後繼有人,我心裏這塊大石頭才能放下來。”


    七奶奶已經很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了,說到此處,她捂著帕子咳嗽了兩聲,焦媽媽見狀忙給她順氣,七奶奶放下帕子,喘了一口長氣,複對菱月道:“我就不多留你了。我長年生病的人,素來愛個清淨,以後每日裏請安什麽的就免了罷,沒事兒你不用到我院子裏來,隻管好好服侍七爺就是了。石榴,你去送一送甄姨娘。”


    整個會麵至多一盞茶的工夫,菱月站起身來對七奶奶福了福身,主仆二人便跟著石榴出去了。


    描金繡牡丹的軟簾放下來,綢麵微微晃動,撩動細碎的光影。


    暖閣裏,七奶奶一時出神地呆呆望著,過了一會兒方道:“媽媽,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年輕的時候了。”


    焦媽媽張了張嘴,卻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甄姨娘固然有著十分的美貌,七奶奶當年卻也不遑多讓,走到哪裏,都是個響當當的美人兒,且甄姨娘身份低微,難免要謹小慎微,七奶奶可是大家子的小姐,從小家裏捧鳳凰似的養大,若是拿花做比,若甄姨娘是那暗處生長的玉簪花,七奶奶就是那向陽而生的向日葵,美得張揚,美得熱鬧,美得耀眼,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的。


    當年多少美好歲月,可惜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到得如今,也都不必再去說它了。


    ***


    從翠風院出來,鈴鐺道:“七奶奶怪和氣的。我之前還擔心她擺起奶奶的譜來,又仗著她自己是個病人,讓姨娘去她院子裏前前後後地伺候她呢。果真如此,便是她在府裏住不多久,隻她住一日,姨娘就難免要被她折騰一日。如今倒好了,既然她發下話來,不要姨娘到她院子裏去,且不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咱們且先受用著就是了。”


    菱月臉上惘惘的,完全是一副似聽非聽的樣子。七奶奶竟然待她這般和氣,委實出乎菱月的意料。七奶奶身子不好,又沒有兒子傍身,如今丈夫又納了妾,雖然有著主子奶奶的身份,可要說她處境多好,怕是也不能夠。可即便如此,七奶奶竟一點不見尖酸刻薄之態,恰恰相反,她待她相當和氣,竟然一心讓她好好服侍七爺,一心盼著她能給七爺生兒子。她一點也不為自己考慮,一心隻想著七爺,她為自己這些年虧了七爺而慚愧,一心念著讓七爺後繼有人,這般不徇私,所謂情到深處無怨尤,大概就是如此了罷。


    其實也不是沒可能七奶奶是在有意麻痹她,想讓她放下戒心,好伺機對付她,隻是一個人若是有心算計,神情舉止間必然要露出端倪,菱月身為家生子,自小在顧府這個大宅院裏長大,也算是看人無數,可是她並沒有捕捉到這方麵的蛛絲馬跡。七奶奶看上去是真誠的。再說七奶奶年紀也並不多大,難道她竟有這樣的城府,心裏想著一套,臉上完全是另外一套嗎?


    菱月心裏惘惘的。


    她心想如今的七奶奶都能這般善性,未生病前還要加上如花的美貌,那時候的七奶奶一定是個很值得人愛的女子吧。


    菱月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七奶奶是個善性人,對她和氣,這難道不好嗎?難道非得橫眉立目的一副母夜叉的模樣,她得提著心隨意準備應對七奶奶的尋釁,這樣倒好了不成?她在期待什麽呢?難道在期待著七奶奶也同二奶奶一般,是個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討人愛的女子麽?


    菱月搖搖頭,明明順順當當地從翠風院出來,沒有挨上一句半句的刁難,她該鬆一口氣才是,可是眼下心裏卻亂糟糟一片,讓人分不出個絲縷來。


    中午時候,晴葉過來西廂房,對菱月笑道:“這幾日咱們爺臉上一直沒個笑模樣,今個兒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依我說,姨娘有什麽話過去跟七爺說開了也就是了,何必悶在肚子裏?這幾日咱們這些伺候的人個個都提著小心呢,生怕觸了七爺的黴頭,好姑娘,快隨我來一趟吧,隻當是看咱們這些人的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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