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莊是大奶奶手裏頭的一個莊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產後失於調養,曾經遵醫囑在明水莊靜養過大半年的光景。


    那時候寧姨娘還是大奶奶的丫頭,跟著一同去了明水莊,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


    寧姨娘是個細心周到的人,給大奶奶當丫頭的時候,伺候大奶奶一向盡心。


    菱月的一番話,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對寧姨娘往日的情分。


    隻聽得菱月傷感道:“當時寧姨娘就覺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著跟我說,她在明水莊裏種過一片向陽花,聽說長得很好。她說她哪怕能再親眼看上一眼,這輩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聽到這裏,當即道:“這有什麽難的。寧丫頭伺候我這麽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現在得了這麽個病,正好在咱們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讓人把她送到明水莊上去住,一來了了她的心願,二來也省得二弟妹煩心,豈不是兩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經給搭到這裏了,大奶奶會接住的。


    這時候老太太也點頭讚許道:“這麽著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場。”


    菱月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不安來,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麽一說,沒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過話去:“什麽胖的瘦的,難不成就許你哭鼻子抹眼淚,不許我也做個有情有義的人兒不成?”


    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一會兒菱月出來換茶,借著這個工夫放出話去,大奶奶心慈,已經發話要接了寧姨娘去自己的莊子上養病。


    這時候寧姨娘得了癆病的事,已經有不少下人聽說了。


    這個消息一經放出來,整個顧府對大奶奶頓時是一片讚譽之聲。


    都說大奶奶能對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稱得上是有情有義。


    從榮怡堂出來,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們嘴裏的好聽話就沒斷過,個個都誇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個菩薩脫胎轉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邊伺候,真是祖上燒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覺得這件事辦得不錯,對這些奉承話也頗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當,這時候心情好,更是一點也不肯拖遝,當下便指派了丫鬟紅蕊,讓她到惜紅院跟崔氏說寧姨娘的事。


    畢竟崔氏才是寧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這事也得崔氏點頭同意了才能作數。


    ***


    惜紅院。


    正房暖閣。


    紅蕊給二奶奶問過安後,轉達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點了頭:“就照大奶奶的意思辦吧。我這就讓寧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麽時候安排好人手,直接過來接人就是。”


    顧大爺和顧二爺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親妯娌,便是二奶奶心裏頭並不很痛快,到底不好為這麽點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麵子。


    待紅蕊一走,二奶奶一聲冷笑,道:“裝的什麽善人。要管早管了。現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遠遠地一送,倒給自己邀買個好名聲。真真打的好算盤。”


    二奶奶心中對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當年二爺看上了還是丫鬟的寧姨娘,這事兒被大奶奶看出來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為她這個妯娌著想,蠻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來,給寧姨娘定下一門親事,這事兒也就了結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爺這個親叔子。


    寧姨娘當年已是婚嫁之齡,她家裏又那樣不像樣,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聽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離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爺行事可方便多了。


    這惜紅院到底是把寧姨娘給抬了進來。


    這些事兒是越想越不痛快,顧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盞往案幾上一撂,盞碟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半盞茶水潑濺到紋理細膩的黃檀木麵上,洇濕了一片。


    第18章


    寧姨娘的事情,大半個顧府都知道了。


    晴葉一直留心著這個事,自然沒有不知道的。


    當晚顧七回府,晴葉服侍七爺淨麵的時候,便趁機稟報了這個事情。


    “……你說,大奶奶要把寧姨娘接走?”七爺手上動作略停,有些疑惑。


    晴葉道:“是。”


    她知道七爺大抵不曉得這裏頭的關節,又解釋道:“寧姨娘是咱們府上的家生子,沒做姨娘前是大奶奶的丫頭,伺候過大奶奶好些年。”


    晴葉把細節也打探得很清楚,說道:“今兒個上午大奶奶去了一趟老太太的榮怡堂,當時就有這個話傳出來。大奶奶已經派人和二奶奶說了這個事,二奶奶已經答應了。這個事已經定下來了。現在府上說到寧姨娘這個事,都是誇大奶奶心慈的。”


    晴葉接過七爺手上用過的麵巾。


    顧七臉上的驚訝和疑惑隻有一瞬,此時已恢複了平時的淡然,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葉道了聲“是”。


    把麵巾搭在一邊的胳膊肘上,端著洗臉水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在地麵上灑下一片清輝。


    顧七站在這片清輝之上,一個人略站了站。


    他發現他小看那丫頭了。


    她竟然說動了大奶奶來接手。


    等人到了大奶奶的地盤,二奶奶再伸不進手去,大奶奶也沒有理由苛待自己曾經的丫頭,寧姨娘的未來當可無虞了。


    晴葉說現在府上都在誇大奶奶。


    顧七知道,這中間必然是那個丫頭在弄鬼。


    大奶奶主持中饋的人,在府上耳目眾多,人手充足,若真有心相幫自己曾經的丫頭,早就伸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顧七發現這個事竟然完成得很漂亮。


    收尾收得幹淨利落,沒有一點隱患。


    這段時日顧七一直有讓小廝們在外頭留意,看看有沒有對顧府不利的流言傳出來。


    結果並沒有,外頭平平靜靜的。


    現在連府上的輿論也控製得這麽好。


    若不是中間出了岔子,甄二被抓個正著,隻怕他此刻也同府上其他人一樣,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


    顧七不得不承認,那丫頭的確聰明。


    隻是,未免聰明得過了頭。


    太過工於心計了,讓人不喜。


    顧七徐步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來。


    親自動手鋪了一張上好的宣紙,執起一支大號的紫毫筆,毛峰上飽蘸筆墨,顧七筆鋒一運,就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字。


    一個大大的“過”字。


    這件事在他這裏就算過去了。


    他曾經打算把這件事可能會有的後果,作為對那個膽大包天的丫頭的懲罰。


    現在這件事處理得這麽漂亮,雖然出乎他的意料,倒也是那丫頭自己的本事。


    他不會再往回找補。


    這件事,到底為止。


    ***


    第二日上午。


    顧府的西角門上,停了一輛雙駕的青廂馬車。


    菱月偷空出來,胳膊上挎著一個包裹,是剛回家裏現取的。


    車幫上坐著兩個趕車的中年男仆,另外還有兩個跟車的婆子。


    大冷的天,又要趕這麽長的路,這兩個婆子原本是可以進車廂,同寧姨娘主仆坐一處的。


    可是聽著不時從車廂裏傳來的咳嗽聲,這兩個婆子是寧願一路上坐車幫子上吃冷風,也不願意和得了癆病的人待在同一個地方的。


    菱月掏出銀錢來,道:“大家夥今日辛苦,這點錢拿去喝個茶暖暖身子吧。容我單獨和寧姨娘告個別,一會兒就好,還請叔叔嬸子行個方便。”


    幾個人得了銀子都好說話,很快就都從車幫子上下來,找地方避風歇腳去了。


    菱月登上馬車,掀開青色的擋風簾進了車廂。


    車廂裏隻有寧姨娘和冬兒兩人。


    寧姨娘另外一個丫頭蓮兒找門路留在了顧府,不跟寧姨娘同去。


    寧姨娘身上裹著一件淺褐色的皮毛大衣,冬兒身上也穿得厚實。


    另外車廂裏還放著一些細軟,一包路上吃的口糧,另還有兩個暖身用的手爐。


    車廂裏冷歸冷,湊合一路也盡夠了。


    大奶奶是個做事快當的人,昨日上午剛決定了接寧姨娘去自個兒的莊子上住,當天下午就派人知會了寧姨娘,明兒一早就送她們去。


    寧姨娘得了消息,托人給菱月送了個口信,她走之前,想再見菱月一麵。


    寧姨娘這一去,山高水長,下一次再見麵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冬兒曉得她們二人有話要講,低聲說了一聲:“我去外頭看著。”


    一低頭出了車廂。


    菱月把自個兒帶來的包裹打開,裏頭兩個小包裹,先解開其中一個,是十幾服藥,結結實實地捆紮在一處。


    菱月道:“這些藥是許大夫給開的,姐姐安頓下來之後,一天煎一副來吃,這些藥吃完,這些病症就去掉了,再好好養養,身子也就大好了。”


    菱月說一句,寧姨娘就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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