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月並沒有冤枉了紅藥。


    兩個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而能在顧府的眾多丫鬟裏脫穎而出,坐上這個位置,紅藥的容貌自不會差了。


    不和菱月比,單看紅藥,也是個漂亮人。


    因著要在主子跟前聽用,顧府的丫鬟們成親的年齡要比外頭晚上幾年,饒是如此,隻在顧府裏頭論,紅藥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齡。


    現在碰上這樣一個機會,紅藥焉能不心熱。


    從容貌上論,從資曆上論,從受老太太的賞識上論,紅藥都自認是有機會的。


    不努力搏上一把都對不起自個兒。


    不過,紅藥也承認,比起自己,菱月顯然勝算更大。


    她那麽漂亮,老太太又素來寵愛她。


    老太太最後會選誰,或者說,七爺會挑誰,這件事誰也說不準。


    若最後是菱月雀屏中選,紅藥也是樂見其成。


    兩人這麽多年的姐妹情分在這裏,菱月若果真成了七爺的屋裏人,對她隻有數不清的好處。


    不待菱月接話,紅藥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現在這種關鍵時候,你自己要懂得把握機會呀。若是能讓那位看上,將來多少好處。”


    紅藥說這話的時候,絲毫也不疑心菱月會有其他想法。


    她和菱月都是顧府的家生子,所謂家生子,就是一代又一代,祖祖輩輩都給顧府做奴才。


    她們的祖輩是顧府的奴才,她們的爹娘是顧府的奴才,她們自己是顧府的奴才,將來她們生下的孩子也是顧府的奴才。


    這一切不是不能改變,隻要能攀上主子,隻要能給主子做妾。


    姨娘是半個主子,按顧府的規矩,每個姨娘身邊都有兩個丫頭伺候著。


    將來生下的孩子,更是正兒八經的主子,在顧府這樣的人家,真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父母親人自然也跟著沾光,能得多少好處。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如此。


    在顧府,給主子做妾,那是人人搶破頭的好事。


    更遑論是七爺那般人物。


    更何況,七爺膝下無子,若是能搶先生下七爺的長子,對她們這樣的人來說,可不是一步登了天了。


    光是想一想,紅藥就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


    有這種想法的遠不止紅藥一個。


    說起來,自從這個消息傳開,顧府上上下下,哪裏不是人心浮動的。


    菱月沒有駁紅藥的話。


    她能理解紅藥。


    她知道紅藥是一片好意。


    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兩個人想過的日子不一樣,再說下去,未免沒意思。


    “我可舍不得離開老太太。要我說,最好就是那位能娶了姐姐。到時候七爺就成了我姐夫。有姐夫和姐姐罩著我,我還不得在咱們府上橫著走。姐姐說說,這樣豈不是樂哉妙哉?”


    菱月說著,撫掌而笑。


    紅藥態度認真,本是要和菱月好好說說這事的,偏遇上這樣一個不正經的。


    到底是個年輕姑娘家,紅藥這話題還怎麽進行得下去。


    紅藥作勢就要來撕菱月的嘴,菱月跳起來就跑,兩個人你追我趕的,頓時鬧做一團。


    砰、砰、砰。


    是打門的聲音。


    屋裏兩個人正鬧呢,一開始還聽得不真,等到認真去聽,才聽真了。


    砰、砰、砰!


    打門聲越發得大了。


    隔著厚棉氈子,是一聲聲的悶響。


    第2章


    菱月和紅藥對視一眼。


    還是菱月去開了門。


    掀開厚棉氈子,屋簷下挑著燈籠,在黑黢黢的夜裏,光亮隻有一點兒。


    就著那一點光亮,菱月仔細認了認,好容易才算認出了來人。


    這一認出來,菱月委實吃驚不小。


    是冬兒。


    她站在外頭,瘦瘦小小的一個,那瑟瑟縮縮的模樣,活像個小凍貓子。


    府上按季發下來的冬衣穿在她身上,空空蕩蕩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冬兒是府上寧姨娘的貼身丫鬟。


    這丫頭貪吃,上次見到她,她還是個圓圓潤潤的小丫頭,現在怎地瘦成了這副模樣。


    菱月驚疑不定地看著冬兒,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藥跟過來了,道:“傻站著做什麽呢?有什麽事也得進來說話。”


    紅藥和菱月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寧姨娘和菱月的關係,這兩個人自小就是鄰居,寧姨娘年長菱月幾歲,對菱月來說,是個關係親厚的大姐姐。


    這都什麽時辰了,寧姨娘的貼身丫鬟忽地登門,必是有事相求。


    冬兒跟著她們進了屋子。


    一進屋子,門將將關上,冬兒“撲通”一聲就給菱月跪下了,一個頭就磕在地上,哭道:“求姐姐救救我們姨娘,姐姐要是不管,我們姨娘就再沒活路了。”


    這丫頭從忽然露麵起,就沉默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嘴裏一句話也沒有。


    這會子忽然來這麽一出,不說菱月,連紅藥都給驚著了。


    果然是寧姨娘出了事。


    饒是菱月已經有了預感,心裏還是不由得一緊。


    菱月讓冬兒起來說話,冬兒跪在地上,瞬間已是哭得不成樣子,眼淚鼻涕糊了一地,渾身顫動,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無論如何也不肯起身。


    菱月道:“你一個小丫頭,跟了你家姨娘不到兩年,尚且知道護主。何況我和寧姐姐這麽多年的情分。你放心,若寧姐姐出事,我必不會坐視不理。你快起來,和我說說到底出了什麽事,別讓我著急。”


    冬兒身子都哭軟了,被人扶著才勉強站起來。


    紅藥早去擰了一把熱巾子,冬兒接過來擦了臉,三個人這才坐下說話。


    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


    三個月前顧二爺新納了一房美嬌娘,這事菱月和紅藥沒有不知道的。


    顧二爺,就是寧姨娘的夫主。


    冬兒接著道:“……自從有了新人,二爺就把姨娘給拋在了腦後頭,之前那些恩愛,好像全都不記得了。二奶奶看在眼裏,就開始作踐起人來……”


    “按照規矩,每天天一亮,姨娘就要去服侍二奶奶。二奶奶本來就不好伺候,現在見姨娘沒人管沒人問的,更是憑空多了許多糟踐人的法子……有規矩禮法在上頭壓著,姨娘能有什麽法子,苦水隻能往自個兒肚子裏咽……”


    “……院子裏的那些下人,都是看二奶奶的眼色行事,一個個的都來欺負姨娘。姨娘名義上是半個主子,其實這日子過得,就跟那黃連水裏泡出來的似的……”


    “近來二奶奶越發沒了顧忌,姨娘的份例給克扣得厲害,別的我們還可以忍,可是就連吃的,送到姨娘這邊的都是些剩飯剩菜,別人吃剩了的東西……”


    小姑娘說著就哽咽起來。


    紅藥素來和寧姨娘沒什麽往來的,聽著都覺得氣憤,這也太欺負人了!


    紅藥問她:“你們姨娘日子過得這樣,二爺就撒開手一點不管?你們怎麽不去找二爺做主呢?”


    冬兒神色暗淡,道:“我們哪裏還見得到二爺。我一開始想讓二爺身邊的小廝幫忙帶個話,那些小廝都不敢得罪二奶奶,就是使銀子人家也不敢接。沒法子,現在二爺一回院子就是和新納的姨娘混在一處,我隻好找過去,新姨娘說我沒規矩,讓下人轟我走。那個姨娘也不是個好的,就為這事,一連幾天讓那口舌厲害的老婆子在我們屋門口罵人,說我們姨娘沒見過男人什麽的……那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都不好意思學給你們聽,我也學不會。”


    “我們姨娘因為這個,病上又添了氣。隻怕再這樣下去,這條命也就這麽交代了……”


    紅藥“嗐”一聲,道:“大冬下的,可不興說這樣的話。”


    冬兒低了頭,幾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用手背一擦,許是剛才哭得厲害了,現在說到生死這樣的大事,她竟然相對的平靜許多。


    “我不說是實話實說罷了。”


    菱月心情沉重。


    她握住冬兒瘦弱的手,說道:“好丫頭,多虧了你對你家姨娘這一片心,要不然我還不知道這些事。你放心,事情我心裏有數了。今兒天晚了,你且先回去。等明天天一亮,我一得空就去找你們。別的等我和寧姐姐見了麵再說。”


    菱月把屋子裏能吃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糕點、幹果、果脯,通通用油紙包好了讓冬兒帶回去吃。又重新穿上厚衣裳,親自把冬兒送出了榮怡堂。


    看著冬兒瘦弱的背景消失成一個點,淹沒在淒冷的夜色裏,菱月心中一片悵然。


    第二天中午。


    一等老太太歇了晌,菱月就從榮怡堂出來了。


    沿著素淨的小路一路往惜紅院而去。


    惜紅院是二爺二奶奶的居處,寧姨娘是二爺的侍妾,自然也跟著住在惜紅院裏。


    有風吹過。


    那細細的冷風直往人衣縫裏頭鑽。


    菱月緊了緊衣領和袖口,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天去采梅花雪的時候還不覺得,到了這會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子浸人的寒意。


    惜紅院是套三進的院子。


    過了月亮門就是庭院,裏頭種了一片茶花樹。


    若是春天花開時節,院子裏會開滿一片紅色的茶花。


    葉子是綠油油的,花瓣是紅豔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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