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欽霜看在眼裏,自知此老乃是絕頂高手,當下抱著翎兒上前拜謝。未及開口,眼前倏花,那老儒已然上驢,嘶聲道:“老儒救你,原為告訴你,今後莫要胡說。”淩欽霜一愣,道:“晚輩胡說了什麽?”


    老儒道:“胡說有二。其一,屈原忠心不假,為國卻大錯特錯。他不過當羊頭作狗肉,以君主為家國。懷王剛愎如斯,他兀竭忠盡智事之,嘿嘿,這便叫做‘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了?清倒不假,醒卻不見得。如此國君,保之何益?其本有路可走,卻落得葬身魚腹,實是死不足惜。”


    淩欽霜正色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老儒白他一眼,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淩欽霜微微默然,老儒冷笑道:“與我掉文,你差得遠哩。再說孔明先生,其言其德,可堪萬世師表,老朽佩服得緊,卻有一點不明,不妨說與你聽,若能釋疑,那是最好。”


    淩欽霜道:“釋疑不敢,晚輩洗耳恭聽便是。”


    老儒道:“亂世烽煙,躬耕無可厚非,圖霸亦屬應然。然因白帝托孤之事,其便步屈子後塵,以通天之才,佐暗弱之徒,興逆天之事。此中是非對錯,遑且不論,我隻問你,他十數年間,六出祁山,卻因為什麽?”淩欽霜道:“興複漢室,還於舊都。”老儒笑道:“那麽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又因為什麽?”淩欽霜沉吟未語,翎兒忽道:“是《出師表》麽?”老儒道:“不錯,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翎兒接口道:“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老儒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報先帝而忠陛下,這方是他北伐根本之由。敢問此二者孰重孰輕?”翎兒道:“自是忠陛下了。”淩欽霜歎道:“怕是報先帝更重些吧。”


    老儒頷首道:“我再問你,你若是蜀國子民,是願休養生息,還願連年征戰?是願偏安一隅,安居樂業,還是願複那‘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漢室?”淩欽霜不禁默然。


    老儒悠悠歎道:“魏曆三代,國力日盛,吳亦養多年,百姓安居。當時天下,除了孔明先生,隻怕再無二人憶及漢室,所謂興複漢室,隻為師出有名、自欺欺人罷了。”頓了頓,道:“《孫子兵法》有雲:‘兵者五要: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興複漢室,乃失其道,魏盛蜀衰,又失天時,勞師遠征,再失地利,蜀無大將,更不必說。兵者五要,而失其四,便通徹地之法,也難有回天之術。孔明逆天而行,屢興必敗之仗,可煞怪哉?”


    淩欽霜搖頭道:“知其不可而為之,此乃大丈夫本色。”老儒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絕非智者所為!以卵擊石固然可佩,終究自取滅亡耳。”淩欽霜道:“官渡、赤壁、猇亭,以弱勝強,所在多有。孔明先生縱知‘補綴天地,恐不易為,徒費心力耳’,然感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情,庶竭駑鈍,攘除奸凶,實為後世之楷模。”


    老儒嘿嘿冷笑道:“那你可知,這一後世楷模,又需得當世多少生靈來鑄?若然一將功成,混一天下,萬古成枯也算不虛。可他毫無寸功,而至山河破碎,屍橫遍野,非但無過無失,反得高山仰止,想來便覺可笑。我到寧願他老人家終老南陽,後世雖失一楷模,當世亦少萬千鰥寡孤獨。”說到這裏,悠悠歎了口氣,道:“至於皇帝姓劉姓曹,還是姓趙,於你我而言,又有何分別?三國前四百年,哪有什麽漢朝?其後四百年,又何來魏蜀吳?天下若是酒鋪,改朝換代,不過酒鋪換個掌櫃、改個招牌罷了。可這每換一次招牌,便是一次的伏屍百萬,萬民流離。成者腳踏屍山,而登大寶,那不必說了,可敗者孔明,卻為後世生生推上神壇。蜀國萬民,便是這壇之磚,魏國將士,便是這壇之石!唉,世人從來隻眷真命之主,又哪裏得聞千年之前的將士悲號、寡婦哀哭?孔明千秋一人,獨夫卻曆代皆有,後人哀之而不鑒之,有朝一日,終將重蹈覆轍,而成他人墊腳之磚,登壇之石。”言至於此,不勝慨然。


    淩欽霜聽到此處,一時心潮激蕩,大生怪異之感,但覺一陣寒風從後刮來,砭肌刺骨,不由癡了。


    老儒又道:“趙佶又為何宣揚屈子孔明?嘿嘿,他自願人人都做屈原孔明,任其擺布,至死效忠,否則天下盡是王莽、曹操、司馬懿,他老人家的江山還怎麽坐?”淩欽霜道:“諸葛亮忠直一世,豈非難能可貴?先帝托孤,正因少帝幼不更事,無力國政。依先生之見,隻要先帝托孤,顧命大臣便該僭越奪權,自立為帝?”


    老儒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瞬即隱,複又一副猥瑣潦倒之色,道:“君不見本朝太祖事乎?”淩欽霜聞言略一怔忡,老儒已躺在驢背上,道:“不與你羅嗦。再說其二,所謂心念蒼生,更是無稽之談。孔明心中,唯‘正統’二字,但念蒼生,便無六出祁山事了。而那屈原,雖說什麽‘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哀的也不過楚國那彈丸之地,莫非天下唯一楚乎?蒼生皆姓楚乎?還說什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求的也不過是重獲寵信。我若身在其位,必廢楚王而代之,縱然叛君,至少無愧其心,無愧楚民。況桀、紂不善,湯、武弑之,而天下不以為不義。楚懷王算個鳥,又何苦去做他的奴才?”


    淩欽霜越聽越奇,此老名為諷古,實為諷今,趙官家不正是楚懷王、劉阿鬥麽?不禁問道:“先生之言,可是在砭今世之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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