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短暫的沉寂。屋中燈影閃爍,映得秦氏三虎麵色忽明忽暗,一時相顧無語。


    餘北冥心中亦久久難平。官家所為,一路所見,皆如淩欽霜所言。他也曾多次責問自己,何故終日仰人鼻息,助紂為虐?但這念頭每每閃過腦海,便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自幼耳濡目染、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所壓下去,況太師權傾朝野,與之相抗,何異以卵擊石?雖是如此,內心深處的聲音卻仍響了起來。然隻不過瞬間之事,強烈的怒火便壓過了心中不安:“此子如此大逆不道,實乃罪不容誅。我若此時衝將進去,卻是不智,權且忍耐,再圖良策。”


    “原來淩兄弟竟會有如此遭遇。如此說來,小老弟打算掛印封金,不再回頭了?”秦伯簫的話打破了沉寂。秦仲林笑道:“這還有假,老弟,幹!”不待他舉杯,又盡三碗。秦伯簫道:“蔡京決計不會善罷甘休。”


    淩欽霜毅然道:“實不相瞞,方才我亦尚存半分猶豫。然適才三位所言,使我心意已決,斷不回頭!”說得斬釘截鐵。秦伯簫微微頷首,秦仲林則哈哈大笑。


    秦叔寒忽道:“何事使之?”淩欽霜道:“便是去歲臘月大軍駐紮河岸之事。”


    秦仲林奇道:“此事怎地?”淩欽霜道:“大軍七月出征,時至臘月,卻仍在黃河駐紮,三位不覺奇怪麽?”秦伯簫沉吟道:“大軍班師回朝,又有何不妥?”


    淩欽霜道:“斷無可能。童貫回朝之日,乃臘月二十三。他上奏言道,幽州瘟疫肆虐,軍士死傷患病者十之六七,無能為戰,故無奈班師。如若三位所見不差,軍中並無瘟疫流行,童貫那廝……哼!”秦伯簫道:“莫非他竟未赴前線?”淩欽霜道:“除此無他。”


    秦仲林罵道:“皇帝老兒渾蛋,這鳥太監更是渾蛋!”


    淩欽霜續道:“當時我隻道天意如此,感歎不已。直至今日,方知乃是人為。”歎了口氣,續道,“既是瘟疫作怪,官家無可奈何,便不予追究。今歲初,朝廷與女真聯合,簽訂海上之盟,兩麵夾遼。此番童貫那十五萬大軍讓契丹一萬殘兵打得全軍覆沒,最後反讓女真奪了城池。”秦伯簫道:“引虎驅狼,隻怕危哉。”


    淩欽霜道:“不錯,契丹不過病狼,女真卻是猛虎,既占幽雲邊塞,豈肯輕易歸還?哪知那童貫以眾對寡,屢戰屢敗,反上書朝廷,以金贖邊。最後,我大宋以銀絹百萬,隻贖回十幾座破敗空城。童貫得金封王,官家更昭告天下,大肆鼓吹‘鼓貔貅百萬之威,勢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險,易若振枯。悉求塗炭之傷,鹹襲衣冠之盛,氣振雁門之北,令行沙漠之陬,建社稷不朽之圖,奮祖宗未雪之恥’雲雲。如此朝廷,豈有回頭之理?”


    秦仲林大聲道:“那隻之乎者也,放屁一般,半句不懂,還是老弟說話中聽!”又盡一碗。淩欽霜道:“在下初入江湖,得遇三位,亦覺有幸。”探懷掏出一件物事,道:“請看。”三人近身觀瞧,那物閃閃發光,卻是個黃金牌子,牌上鑲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秦仲林奇道:“這是……”淩欽霜翻過金牌,見牌上刻一行字:“欽賜四品禦前帶刀侍衛淩欽霜”。秦仲林道:“這勞什子,留它作甚?”淩欽霜道:“不錯。”說著單手潛運掌力,便要將這金牌毀掉。


    秦伯簫在他發力之際,忽地抓住他右腕,道:“且慢。”淩欽霜道:“怎麽?”秦伯簫道:“小老弟背叛之舉,還有何人知曉?”淩欽霜道:“再無旁人。”秦伯簫微微一笑:“既是如此,留著這腰牌,或有大用。”淩欽霜微微一怔,歎了口氣,將金牌收在懷裏。


    秦仲林嗬嗬笑道:“老弟師承何處?”


    淩欽霜道:“非是有意相瞞,隻是家師有訓,萬不可違。還請見諒。”秦仲林怪道:“老弟一萬個好,便隻如此遮遮掩掩,忒不爽快。”秦伯簫道:“小老弟尊師重道,要你這廝胡言什麽?若非壇酒告罄,定與一醉方休。”淩欽霜道:“無妨,好酒多有。”說著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陣,便聽一陣噝噝之聲自他身後地上發出,秦氏三虎聽得正是先前鋪外所聞怪響,便見一塊地磚翻轉起來,露出一個大洞。


    秦氏三虎雖深信這少年乃俠義之輩,卻不由得相繼起身。隻見暗道中走出一名老漢。淩欽霜道:“老人家,身子無礙?”那老漢笑道:“小爺妙手,老朽無事。”淩欽霜道:“這裏有我照看,明日便自回家,好生休養幾日。”老漢連連稱是,忙自整治杯盤,置備酒肉。


    淩欽霜道:“這老掌櫃痼疾突犯,昏將過去。三位忽然到來,未免生疑,無奈隻得暫安地窖之中,不想弄巧成拙。”秦仲林笑道:“俺大哥最是多疑,進門時聽得這響動,便疑神疑鬼。”淩欽霜道:“確是我思慮不周,三位恕罪。”施了一禮。秦伯簫幹笑道:“不怪不怪。”


    餘北冥在窗外看得真切,暗道:“這廝在此冒充掌櫃,又兜了一個大圈子,卻到底所圖何事?看他胸無塊壘,卻如何與秦老大、秦老三這般人物交道?行走江湖,嘿嘿,豈非自討苦吃。”心中胡思亂想,卻無半點頭緒,越發焦躁。


    四人坐定,喝起酒來,不一時酒酣耳熱。淩欽霜仍以小杯緩斟緩飲,秦仲林則大碗鯨吞,口中一刻不停。二人勾肩搭背,不住痛罵朝廷無道,言談甚是投機。秦伯簫笑意盈臉,不動聲色,心中卻時刻想著那所謂大事,便不時較量些槍棒,拿些言語撩撥,見淩欽霜竟似渾然忘了,毫不接洽,自己卻也不好挑明。而秦叔寒隻沉著臉一言不發,更是滴酒未沾,雙眼偶爾向那窖門瞥去。老漢打熬不住,閉了窖門,自入內室歇息。


    推杯換盞之間,燭火枯幹,夜幕退去,東方已微露曙光。


    眼見二弟大醉,那少年亦有醉意,秦伯簫終於按捺不住,起身說道:“這酒喝得痛快!我們兄弟得遇老弟,真是平生幸事。隻恨為時不早,我等尚有要事,就此告辭。”


    餘北冥苦等一夜,眼見諸人飲酒作樂,隻恨得牙根癢癢,卻不甘半途而廢,惟有苦苦忍耐。此時聽得秦伯簫此言,心中大喜:“這幫反賊,總算入正題了。”轉念又想:“這老兒當真沉得住氣,一夜隱忍,這當口卻仍要以退為進。”


    淩欽霜啊的一聲,跳將起來道:“險些誤了大事!”他飲酒不多,略一吹風,便即清醒,說道:“三位夤夜趕路,可要去雙橋縣?”伯叔二人微微一驚,秦仲林醉醺醺笑道:“老弟便是了得!”淩欽霜道:“我日前抵此,一日之間,便見得十數批人馬前赴雙橋。想來三位也是為那人而來。”秦伯簫道:“不錯。”淩欽霜道:“我所求正是此事,萬望三位相助一臂之力。”說著起身深深一揖。


    秦伯簫早已猜到他所求定與雙橋之行有關,此前長談,不過便為表明心跡,雖不知他而後何故佯裝忘卻,但此時聽他這般說了,心中大喜,自忖此子武功高強,若得臂助,伏擊慕容雲卿則平添勝算。然他仍不動聲色,緩緩道:“老弟,尚請明言。”


    淩欽霜麵色凝重,一字字地道:“我人微言輕,故懇請三位趕赴雙橋,說服江湖豪傑,務必於今日撤離,否則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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