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林霍地站起,喝道:“你竟是朝廷狗官?”秦伯簫大手一揮,說道:“老二,稍安勿燥。”秦仲林叫道:“大哥……”秦伯簫雙目陡睜,厲聲喝道:“坐下!”秦仲林隻得坐了,拿了酒碗,自吞一口,撲地啐了一地。


    秦伯簫緩緩起身,拱手道:“原來竟是位官爺,老朽失敬了。”淩欽霜默然不語。秦伯簫微微笑道:“這世道,官匪不並立,官爺既能如實相告,足見推心置腹。”淩欽霜搖搖頭,似乎神思不屬。秦伯簫早猜到內中必有別情,此刻見他躊躇之色,越發斷定,當下溫聲道:“小老弟既有心事,何妨與老朽說說。”他先前非稱“少俠”,便稱“官爺”,此時忽地改口“小老弟”,頗增親近之意。秦仲林見得大哥如此低聲下氣,頗為不悅,隻在哼哼不語。


    淩欽霜也有所覺,抬眼望著這年過花甲的老者,目露激動之色。秦伯簫見此神情,更不說話,隻是靜靜相候。


    淩欽霜默然半晌,長歎一聲,說道:“而今官家無道,奸佞滿朝,百姓流離,致使四夷虎視,也難怪秦老哥如此。”秦仲林啐道:“誰是你老哥?沒的汙了俺的耳。”秦伯簫喝止不及,然聽淩欽霜身為內衛,反出此大逆之言,一時不知其意,含糊道:“老弟言過其實了,北方蠻夷乃為大患。老朽曾赴幽雲之境,便見那契丹蠻子殺我百姓,毀我田屋,無惡不作。”餘北冥聽他輕描淡寫便將話鋒轉向蠻夷,心下暗罵此老狡詐。


    淩欽霜歎道:“老爺子所言甚是,想那幽雲十六州,淪於異族久矣。官家雖然昏庸,也知其要,年前便委派樞密童貫揮師北上。此事震動天下,三位可有耳聞?”秦伯簫略一沉吟,道:“老朽孤陋寡聞。然去歲……去歲臘月,老朽北渡黃河,卻見沿岸軍馬嘈雜。老朽留了心,見得中軍大纛上的‘童’字,想來便是所謂北伐大軍了。”淩欽霜臉色微變,說道:“臘月?臘月幾日?”秦伯簫道:“確切記不得了,當在旬月上下。”淩欽霜道:“老爺子此言當真?確是‘童’字不假?”


    秦伯簫尚未答話,秦仲林已不耐道:“此事俺親眼所見,豈會有假?你這賊子,卻道何來?”語氣甚是不客氣。


    淩欽霜如有不聞,顫聲道:“大軍軍容如何,可有瘟疫流行,抑或戰敗之狀?”秦伯簫見他神情大異,猜測不透,沉吟道:“倒頗嚴整,不似染了瘟疫。”秦仲林冷笑道:“人人都在吃酒打鬧,何來瘟疫?”


    餘北冥聽到此事,心中異是大疑:“這是怎生緣故?”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淩欽霜自言自語道:“臘月,臘月……”驀地臉色慘白,雙手微微顫抖。秦仲林見狀道:“你這廝,可煞作怪。”卻見淩欽霜目光中閃過一絲難言的異彩,隨即消失,臉色複又正常。


    片刻沉寂後,隨著一聲長歎,淩欽霜徐徐道:“去歲七月間,官家下詔再度揮師北上。誓師出征之日,禦駕親為大軍壯行。彼時真可說得上豪情萬丈,隻教我輩熱血沸騰,恨不能隨師北上,大破契丹。”說話間起身走到窗邊,開窗望去,其時殘月當空,星鬥微暗,映的大地一片銀白。


    大軍誓師出征,餘北冥亦親身所曆,此刻聽得淩欽霜之言,亦不由得心潮澎湃。見他忽至窗前,大吃一驚,隻道他察覺自己,正要現身,卻見他乃仰望夜空,怔怔出神,方自寬心。


    那秦仲林道:“你這廝倒也有些膽色。聽說那鳥皇帝每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四處搜羅稀奇古怪的花木石頭。照你所說,卻還管些正事。”


    淩欽霜沉吟道:“此次為請聖駕送行,著實頗費一番周折。當朝幾位諫官苦諫未果,便聯名寫下萬言書,更發動數千汴梁太學生齊去請願。哪知官家反將諸諫官罷官免職,請願者亦多遭厄運。”


    砰的一聲,秦仲林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這鳥皇帝!”接著怪眼一翻,瞪著淩欽霜,說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鳥昏君手下,自有你這等鳥官,合該我大宋不濟。”秦伯簫欲阻時,秦仲林已然罵得痛快。秦伯簫道:“小老弟莫要介意。”


    淩欽霜歎道:“秦二爺所言不差,我隨官家多時,自知其心。而今清廉愛民之官亦屬鳳毛麟角。”秦伯簫捋著花白胡子道:“未知趙官家卻又何以禦駕親臨?”淩欽霜道:“此事說來頗為蹊蹺。那日太乙宮中的道士乾坤子入朝進獻仙丹。官家龍顏大悅,自有封賞。說來也怪,那道人不求賞賜,竟勸禦駕為三軍壯行。官家一向對之言聽計從,聞言登時稱善。”秦仲林截口道:“那廝卻是做甚?”淩欽霜道:“這道人不過裝神弄鬼、溜須拍馬之輩。官家五月初五生辰,他道不吉,便改作十月初十;官家屬狗,他便下令全城禁止屠狗。而今他在京城呼風喚雨,廣收子弟美女,逍遙得很。安知他是何用意?”


    沉默半晌,他歎了口氣,話鋒忽而一轉:


    “我本是孤兒,蒙恩師看重,傳授武藝。幼居山中,不諳世事。十六歲時獨自下山闖蕩。那年輾轉京畿,為蔡京看中,將攜入府,出任護院。其時我懵懵懂懂,不知太師何許人也,更不知甚國家大事,隻覺京師繁盛,遠甚山中,自無所推辭。半年後,太師攜我進宮麵聖。因太師所薦,官家便封我四品帶刀侍衛。我隻道太師提攜,心中尚頗感激。後來才知,太師豈有好心,聖上每日之衣食行止,事無巨細,我竟都要一一向他匯報。


    “這段時日,便如做賊一般,好生難熬。而今想來,得以保全首領,已實為萬幸。然官家每日無非吟詩作畫,煉丹生仙,倦了便微服煙花之所。而那蔡京卻與童貫之流沆瀣一氣,幹了不少禍國殃民之事。三位必有所聞,那也無需贅言。我隻見那一張張溜須嘴臉,聞那一句句拍馬之言,便寢食難耐。後來應那乾坤子之言,朝會之上,官家不著龍袍,百官不換朝服,自上而下,文武百官,竟皆道袍,小醜一般上躥下跳,委實可笑。那時我隻有一個念頭,便是脫此樊籠。本欲殺了蔡京,然相府高手如雲,太師亦深居簡出,我入宮後竟再難得見,無奈之下,便起私逃之念。然宮中亦非自如之所,私逃也頗為不易。”


    秦氏三人聽他靜靜自述,一字一句,無不大逆,聽得刺殺蔡京之言,縱然事不關己、城府深如秦叔寒者,亦不由得微微變色。伯仲二人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待聞“私逃”二字,秦仲林跳起叫道:“私逃?”


    淩欽霜望了他一眼,緩緩道:“上月末,蔡京差人傳信,遣我赴雙橋縣執行一件機密大事。我大喜過望,當下便收拾行囊,離了汴梁。”秦仲林舉壇痛飲一口,笑道:“好老弟,果然英雄了得!這酒才喝得痛快!”伯叔二人卻意不在此,因為他二人皆聽到了“雙橋縣”三字。


    淩欽霜麵上殊無喜色,反現憂愁,道:“我十八入京,今已二十,方始首離京城。此前行走江湖,雖有貧瘠之地,亦不乏富庶之所。豈知短短兩年,再涉江湖,不過三五十裏,但見村村荒蕪,戶戶蕭疏,骷髏白骨俯仰可見,心下感慨不已。與此相比,京師真可謂之天堂了。”說到此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心中的憤懣憂愁由來已久,卻無從宣泄,今夜將壓抑許久的情感當眾道出,不覺輕鬆許多。對國運衰微的悲哀,對黎民蒼生的同情,對自身境遇的無奈,對當道奸佞的痛恨,均已融在了這一聲長長歎息中。這份情懷,更已深深注入這弱冠少年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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