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挺遠的,像是從李克的院子裏傳來的。


    剛剛還有,突然又沒有了,像是讓人捂住了嘴,把哭聲咽回去了。


    但是深更半夜,四下寂靜中這哭聲還是非常明顯的。


    屋裏的人都安靜下來了,張憲薇看李顯,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抬起頭往李克的院子那邊看了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貞兒和李南的畫。


    良緣早在第一聲哭聲傳過來後就去看貞兒和李南了,這時已經回來了。張憲薇過去,她小聲說:“聽到了,貞兒有點害怕。南兒跟她在一起,他護著妹妹呢。”


    張憲薇點點頭,對她說:“讓人去看看,是哪邊的聲音?”她也不說死了就是李克屋裏的哭聲。


    剛才誰都聽到聲音是從哪邊傳來的。良緣親自去了。


    她回來看到李顯還在看畫,可是眼神已經飄遠了。他的額頭皺成了川字,神色越來越陰沉。


    張憲薇不想留在屋裏跟他在一起,到時總不能兩人大眼瞪小眼,肯定是她要沒話找話說。幹脆去了貞兒的屋子看看兩個孩子。


    進去就看到李南讓人拿來《聲律啟蒙》,跟貞兒你一句我一句的背起來了。比起枯燥的《論語》,還是《聲律啟蒙》讀起來更美好,一句句好像美景就在眼前展現。


    貞兒看起來已經不害怕了,這是她背熟的,當然一句接一句非常熟練。


    張憲薇坐下看了一會兒就出去了,讓柔萍晚上注意些李南。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很鎮定,可是比起貞兒來,他才是會做惡夢的那個。這種半夜傳來哭聲的事,很可能會讓他想起李芾和薛氏過世時的事。


    她想明天就讓良緣把小狗抱回來。


    外麵的丫頭都躲回屋了,良緣很快回來了,卻沒進屋跟李顯說,而是把張憲薇拉到暗處去,急道:“太太,你去看看吧。”


    張憲薇心裏一緊,看在屋裏的李顯還是那樣假裝鎮定,她進去道:“老爺,我去瞧瞧。”


    他隻是嗯了一聲就算了。


    她帶著良緣轉身出來。雨剛剛停,地上還是濕的,小丫頭在前麵提著燈籠照亮。良緣扶著她,道:“太太小心腳下,地上滑。”


    他們走到李克的院子裏,看到院子裏的小丫頭像沒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屋簷下站著的是趙氏的奶娘,正在喝斥小丫頭:“亂跑什麽?該幹什麽都幹什麽去!沒事幹的都給我回屋去!”


    等她看到張憲薇一行人站在院子門口時,臉色一下子變壞了。她快步走過來,匆匆行了個禮,氣呼呼的說:“原來是太太來了,院子裏的人都沒長眼睛!居然沒一個看見的!”


    這話說的可太不客氣了。良緣眼一瞪就要惱,她拉了她一把,輕輕掃了一眼這個奶娘,抬腳往裏走,道:“這會兒沒事,我過來看看。你們家奶奶呢?可是已經歇下了?”


    奶娘大約也知道剛才這話說得過分了,這時低眉順目的跟在旁邊,隻是話裏還是透著憤怒:“這個時候還早呢,我們奶奶就是再不懂事也不會現在就歇下了。”


    走到正屋門前,屋裏的燈光透出來。有小聲的哭聲,還有丫頭蹲在地上撿東西。


    奶娘搶上一步掀起簾子,對著屋裏說:“奶奶,太太來看您了。”


    裏屋頓時一陣亂,張憲薇聽到趙氏小聲說:“趕緊把淚擦了,你出去。”


    她給良緣使了個眼色,良緣就搶在奶娘前頭去掀門簾,正撞上一個丫頭從裏麵出來。這個丫頭穿著青色的褂子,看著十七、八歲。她垂著頭,所以沒看到良緣。


    這一撞上,這個丫頭匆忙間抬頭看了一眼就跪下來了。張憲薇和良緣卻都看到她臉上有一個大巴掌印,額頭還有撞傷。


    那個奶娘趕緊上前一步把她拉出去,嘴裏還掩飾的罵道:“笨丫頭!就不知道長點眼色?”說著罵罵咧咧的把她推走了。


    張憲薇和良緣走進去,趙氏行態古怪的站起來,強撐著笑著過來道:“太太若有吩咐讓下人跑一趟就行了,怎麽親自過來?”


    她雙眼紅腫,臉色蒼白,神情慌懼未退。


    張憲薇看著屋裏的擺設,床上的被子不見了,地上還有沒來得及收拾幹淨的菜和飯,梳妝台上的妝盒全都不見了,牆角有一根半折的金釵。


    她看得時間越久,趙氏的神色越驚慌。


    “剛才怎麽了?”張憲薇挽著她的手一同在榻上坐下來,良緣出去守著不讓人進,她看著趙氏問道:“我是聽見了才過來看看,是不是老大他……”


    話沒問完,趙氏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偏開頭哽咽道,“總是我不會侍候,惹相公生氣了。”


    這是不打算說了?


    也是,趙氏的性子跟她挺像。她心氣也高,若是受了委屈就四處找人哭訴那就不像她了。


    張憲薇感同身受。不管她在李家受了什麽委屈,從來沒想過回到娘家去求人。哪怕是她剛剛回來時,什麽都明白的時候也沒想過回娘家找梁氏,或者找高氏給她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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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丟人。不管過得有多苦,有多難,她不說就沒人知道。說出去了,日後就變成別人嘴裏的談資,人家茶餘飯後的笑話。想想看在別人的嘴裏,她會變成什麽樣?


    ‘那個張氏,就是張家大姑娘,她這輩子一個孩子都沒生!是她男人不讓她生!她男人一心隻疼那個小妾生的兒子呢!’


    她寧可一個人苦死也不會讓人把她的事當笑話說!!


    趙氏也一樣。她怕告訴她了,她不會給她撐腰。就算告訴娘家人了,也是丟的她的人。至少娘家人不知道的時候,她回娘家還可以說自己過得不錯。如果娘家人也知道了,她回娘家時親戚妯娌就該拿她的事說個沒完了。


    那時她就連娘家也不能回了。


    誰都有兄弟姐妹。張憲薇寧願張家的兄弟姐妹以為她過得好,也不願意他們認為她過得不好。她過得不好,他們除了唏噓一下外,還能做什麽?逢年過節時碰見她了,同情她兩句嗎?遇見貞兒了,再同情一下貞兒?


    她都不要。現在這樣就挺好。上次她回家隻說李顯的好話,是她自己沒有兒女緣。這次也一樣。家裏人為她鳴不平,她明白他們的心意,卻絕不會親口講李家的壞話。她在張家罵了李家,等貞兒去張家時如何自處?


    她是她的女兒,卻是姓李的。到時若有哪個不長眼睛的胡說八道,貞兒怎麽辦?她要怎麽選?怎麽選都是錯的。


    將心比心,她也不忍再逼趙氏了。說不說,日子都是他們夫妻兩個過的。趙氏既然這輩子都跟李家拴在一起,真的得罪了李家,得罪了李克對她絕對沒好處。


    裏子都沒了,更要撐住麵子。


    張憲薇歎道:“如果受了委屈,就要告訴我。”這句話說了也沒用,因為趙氏肯定是答:


    “媳婦沒有委屈。”趙氏眼圈發紅的說。


    事情到此,已經沒有問的必要了。隻能私下從下人那裏問出究竟。張憲薇站起來道:“既然這樣,天也不早了,你歇著吧,我回去了。”


    趙氏站起來送她,兩人剛走了一步,外麵突然撲進來一個人!


    是趙氏的奶娘!


    她撲進來就跪在張憲薇的腳下哭喊道:“求太太給我們奶奶做主!”說完砰砰砰的磕頭。


    趙氏大急,上前拉她道:“奶娘這是做什麽?是想丟盡我的臉嗎?快起來!”


    奶娘涕淚橫流,掙紮著不肯出去,趴在地上哭道:“求太太做主!大少爺不能這麽對我們奶奶!”


    “奶娘!!”趙氏跪下道,“我求求奶娘!替我留一些臉麵吧!!”


    良緣進來扶著張憲薇,她的眼圈也發紅了,看來剛才在外麵是她跟奶娘說話,想必是問出了不少事。


    張憲薇拍拍她的手,聽奶娘說。


    奶娘抓著趙氏搖晃:“姑娘!你是趙家的姑娘!不是那小門小戶的丫頭!他李家想欺負你,也要看看趙家答應不答應!!”說著她瞪著張憲薇。


    趙氏又氣又急又哭,渾身無力的抓著奶娘:“奶娘,奶娘,別說這些了。我已經嫁了啊,我已經嫁人了啊……”


    奶娘臉色發白的大喊:“是他李家高攀了你!以我們姑娘的人品,嫁給李家的庶子是委屈了!!他們李家不能這麽糟蹋人!!”


    “奶娘!!!”趙氏嘶吼,眼一翻,人暈倒了。


    奶娘目眥欲裂,嚇得哆嗦:“姑娘!姑娘!別嚇奶娘!”


    張憲薇和良緣趕緊上前,把癱軟如泥的趙氏扶起來。“快,扶你們奶奶到床上去。”她說。


    奶娘哆嗦著起來,手腳都使不上力。三人一起把趙氏架到床上。


    “去抱床被子過來。”張憲薇道。


    一說這個,奶娘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她坐在趙氏的床邊哭,良緣要扶也不讓。最後隻好良緣出去找丫頭拿被子。


    屋裏隻剩下他們三個,趙氏又人事不醒。奶娘邊哭邊說:“我們姑娘太委屈了!!”


    從嫁進來起,奶娘就替趙氏委屈。


    原本提親時說得挺好的,李家主母沒有生養,李克雖然是庶長子,可是底下的弟弟都分出去了,日後李家就是李克的。


    趙家讓人打聽,說張憲薇家教好,從來沒有刻薄過人。說朱錦兒雖然是個受寵的妾,但是性格綿軟不愛找事,隻是在屋裏待著,身體不太好,壽數不會太長。說李克從小在老太太身邊長大,年過十五屋裏還沒有放人,也沒有招惹丫頭。


    李顯親自上門提親,又給了豐厚的聘禮。趙家這才答應這門親事。


    可是嫁進來之後,奶娘就不滿了。雖然正經婆婆好侍候,也肯放權,也不折磨人,可是憑什麽讓他們姑娘天天去奉承一個姨娘?就算那是姑爺的親娘,可那也是一個姨娘。哪個正經人家把姨娘當婆婆敬重的?


    偏偏趙氏有一點怠慢了,李克就甩臉色。


    既然嫁了人,自然就要學會服侍丈夫。奶娘雖然心中不快,但是嘴上還是勸著趙氏順著丈夫。趙氏一邊勤快的往朱錦兒那裏跑,一邊害怕張憲薇生氣。日子長了看出來張憲薇不生氣,她放下一半的心後,難免也覺得朱錦兒和李克這樣不太合適。


    趙氏就想著勸一勸李克。心疼姨娘不必在麵上,私底下多給些銀子就行了。嫡母那邊更應該孝順。


    可是這話說過幾次後,李克的臉色就越來越不好看。趙氏不敢再提,行事也越來越小心。


    奶娘心疼得不得了,覺得是自己姑娘麵嫩,幹脆她倚老賣老,替姑娘把不能說的話說了,省得小兩口有心結。大不了說完自己領罰。


    於是奶娘就總是找機會叨叨兩句,李克每回都不肯聽。趙氏勸奶娘別再說了,奶娘道:“我還有幾年活頭?要是姑爺能把這毛病改了,你們的日子越過越好。我就是現在立刻死了都能安心閉眼了。”


    這話說的有理,趙氏也想跟李克長長久久的過下去,便由著奶娘勸李克。


    等貞兒出生,趙氏想著這是婆婆這麽多年生的頭一個孩子,一定要好好的慶祝,更要備一份厚禮。她跟李克商量送什麽東西過去,還勸他多去看看這個小妹妹,多跟這個妹妹親近。李克不快,譏諷她:“你隻記著替別人忙了,什麽時候你也生一個?”


    趙氏聽了就暗地裏哭了好幾天,奶娘也陪著掉淚。不過兩人都覺得他這也是想要孩子了,著急才說錯了話。


    奶娘勸趙氏:“奶奶,別的都先放一放,孩子是最要緊的。”她拿張憲薇勸她,“難道要像太太那樣,讓別的女人的肚子先蹦出來一個?”


    趙氏雖然敬服張憲薇,可是絕不想像她一樣過一輩子。


    她開始一心想要孩子,無奈這孩子就像天上的影子,總能看見,卻總也摸不著。一晃貞兒都能滿地跑了,她還是沒有消息。


    趙氏這心就像放在油裏煎,放在火上烤一樣著急。


    偏偏這時,朱錦兒想給李克納妾。


    她一個姨太太!憑什麽管這個?正經婆婆一句話都沒說呢!


    趙氏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李克卻最聽姨娘的話,轉身就去跟李顯說了。奶娘在屋裏偷偷大罵朱錦兒,咒她:“怎麽還不死!”


    小妾進了門,轉眼就懷上了。趙氏覺得自己這三年是喂了兩條白眼狼,她進門以後對朱錦兒對李克都是真心真意的,可是這兩個人跟她卻不是一條心。他們母子兩個才是一家人,她隻是個外人。


    趙氏心裏難受,開始羨慕張憲薇。至少她還有個女兒,李顯對她們母子也那麽好。要是李克能像公公對婆婆那樣對她,趙氏也能心甘情願了,就算小妾有兒子也沒關係。


    張憲薇聽到這裏,手直發抖,臉上還要撐著笑。


    人看別人都是好的,輪到自己身上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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